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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人物‖徐行健:每種顏色都有著獨特的魅力

2024-02-25文化

莫蘭迪、美拉德、多巴胺……當下的流行色系是什麽?這已經成為人們廣為關註的話題。大眾在日常妝造、穿搭、家裝中選擇這些流行色系,點亮心情、裝點生活,甚至還能提升社交能力。而色彩不僅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從美學意義本身來講,人類的文明發展史更像是一種對絢麗色彩的追尋史。踏雪尋梅、逐夢太空、深海探秘……這些或浪漫或豪邁的行動,是對夢想也是對色彩的追逐。

「生活就該絢爛多彩,每種顏色都有著獨特的魅力。」在書畫家、色彩美學專家、家紡設計大師徐行健看來,色彩不論怎麽變、如何流行,都是於和諧對比中求統一,這一點,放之四海而皆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體現尤盛。

莫蘭迪色是美學的延伸

講色彩就要談美學、聊哲學。徐行健面對記者展開解讀——中國的傳統哲學思想體系中,儒家主張「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所講的「色彩」是指世間萬物在執行變化時的一種呈現。孔子認為,藝術行為是宣頌道德的一種方式,需要有一種統一的和諧的表現方式。道家強調人的精神與自然的和諧,形成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主張「見素抱樸」,強調心靈的堅守與修煉,以清靜無為的方式追求內在的平糊。佛家在於「冥」,透過冥想達到人與自然的溝通。這些觀點相互作用、一同影響,形成了既重視客觀現實又註重主觀意識的思維過程,直接作用於中國人的審美意識,特別是對色彩意識的審美品格。其組建的和諧觀念包含四個層次:自然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自我身心內在的和諧。正因為如此,才使中國的文化藝術在很多方面能打造獨一無二的美感。

「同時,西方人也保有追求自然和諧的審美理念。德謨克利特的美學思想,是總結古希臘藝術實踐和當時的審美觀的成果,在長期探索中形成了‘小宇宙’即‘人為中心’的美學學說。這是‘模仿說’,和中國傳統文化追求的自然美學完全一致。也就是說,所有的藝術門類,其實都在從自然界當中吸取營養,探尋超凡入聖、天人合一的境界,這是中西方共有的創作理念。」徐行健說。

放眼全球,分布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民族都有著自己的顏色文化,而中華民族獨領風騷。那麽,在中國古代是如何利用色彩的呢?

徐行健表示,我們的先人認為「東方屬木則青,南方屬火則紅,西方屬金則白,北方屬水則黑,中央為土則黃」。五個元素和五個顏色就分別代表了五個方位,他們在古人眼裏構成了宇宙的基本元素。先人在此基礎上又融入了陰陽學說,從而創作了一整套完整的顏色體系,也就是「五色體系」,利用這個體系來指導規範人的行為,以至於五色體系幾乎就是中國歷代傳統的色彩的治國史。周朝的統治階級分為四個等級:天子、諸侯、卿大夫和士,天子是朱紅色,諸侯用黑色,卿大夫是青色,士是黃色;天子佩戴的是白玉,諸侯佩掛著山玄玉,卿大夫佩水蒼玉,士只能佩戴美石,所以說色彩從周朝就開始與政治等級掛鉤了。這種現象隨著封建王朝的衰落而日漸消亡,但其某些色彩銘印依然存留,如今我們看到一些宮殿的紅墻黃瓦配色是專屬封建時期統治階級的,而當時底層百姓的房屋多用黑和白二色。

「陳寅恪講過,‘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他強調了宋代在中國古典美學發展史上的高峰地位。如今,宋代不只是朝代的名稱,還成為一個獨特的美學符號,無論詩詞歌賦,還是字畫瓷器,建築裝飾,以及生活的雅致和審美的品位,甚至近千年之後也難與其比肩。無論是範寬的【溪山行旅圖】,還是宋徽宗的‘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萬綠叢中一點紅’,‘朱砂點墨’等高雅審美情趣,宋代的色彩之美,無論從形式到內容都大大豐富了中華民族的美學傳統,為中國在世界上的美學影響作出了重要貢獻。」徐行健說,「這甚至已經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學符號,其精致和審美品位也被現在人們更深入地認識,比如【青花瓷】的‘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使得‘天青色’和‘煙雨色’流行開來。現在流行的莫蘭迪等色系,並非是突然爆火的網紅色,而是美學的延伸、變化。莫蘭迪是一位意大利美術教師,畫室裏掛的竟是【溪山行旅圖】,是幅墨色畫,可見東方文化、宋代美學對他有很深的影響。」

那麽在現實生活中的色彩是如何套用的?徐行健認為,從著裝上來講,首先要符合自然之美。而和諧是自然美的第一要素,用色須恰如其分,呈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感。其次,要有一個主色調,即80%是一個顏色,然後就是陪襯色,最後是亮點色,這三種顏色共同構成服飾的色彩搭配。第三,要與膚色有對比,比如中國人的皮膚偏黃,所以適合藍色,不是純藍,而是灰藍、湖藍。而土黃色與中國人的皮膚太和諧,沒有對比,穿著起來效果欠佳。

追逐「線的藝術」

徐行健今年80歲,用他自己的話說,與「美」打了一輩子交道。他16歲就進毛巾廠裏當了工人。「正好廠裏有設計師崗位,我很心動,但一個上班兩年的學徒工,哪有資格?但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車間主任讓我畫黑板報,我就拼命在黑板報上體現我的才能,寫美術字、抄寫文章、編輯稿子、畫板報頭和插圖……廠長每天去各個車間巡視,看到那些精美的內容,最後力薦我當上了設計師。」自此他充分利用時間不斷增強本領,並向同事借來中央工藝美院的教材,邊學邊練邊工作,業務水平提升飛快,此後收獲大獎不斷——1987年被授予「首屆全國紡織產品最佳設計工作者」,1987年、1989年被授予「全國紡織工業勞動模範」,1990年被授予「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作為設計師,他設計的紡織產品外銷三十多個國家,內銷各大城市。他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在全國和國際紡織品設計大獎賽中,榮獲七個一等獎、二十多個二三等獎,一直在紡織設計界處於領先地位。他曾先後在紡織企業任高級設計師、總設計師,成為瑞典NCS大自然色彩協會中國地區特約設計師、中國國際家紡設計大獎賽專家評委、中國家紡協會設計師分會副會長;是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年少時備嘗艱辛,全靠自學成為全國第一流的美術設計師。這種煎熬磨礪,成就了他人道主義的胸襟。「感謝命運,讓我將事業和自己的特長愛好結合起來,鉆研起來也是幹勁兒十足,每天的日子都過得特別充實。從研究出個新花樣,到產品被客戶搶購,成就感滿滿。」徐行健笑著說。

為什麽他的設計能屢獲大獎?有大賽評委分析是因為他讀書多、有文學修養、有創意,和純粹畫畫的設計師有所區別。「美學即文學。設計師只有對文學認識深刻,才能設計出更適合人的需要的空間。在設計界流傳著一句話:裝飾設計,即設計生活。有良好的文學修養的設計師,往往對生活的認識較他人深刻,對生活的積累也比較厚重。此外,好的設計往往離不開好的創意和主題,而對創意和主題的表達,首先要經過文學思考。一個好的設計,要像一個完整的故事,要有開頭和結尾。一個好的設計,在滿足使用的同時,還要有一個詩的意境。這一切能離開作為底蘊的文學嗎?」徐行健說。

退休後,徐行健便投身於從小就愛好的書法和國畫事業當中,「我看過一位英國美學家的著作,書中寫到水彩畫家蒙德賴恩認為中國人作畫不知明暗處理,聽後作者便說你大錯特錯。中國人抓住了萬物最本質的東西,就是用線條來表現萬物。西方的油畫靠明暗來塑造形體,中國畫不玩色彩,就是一根黑線,這提升了美學高度。我讀後很受觸動,當時就覺得又找到了要奮鬥一生、努力追求的方向。」他說。

「小時候我練習過書法,從事設計時所有的圖案,小到手帕大到床單全是用毛筆手繪,寫實的抽象的什麽圖案都有,如今進行書畫創作,更多是在筆墨墨色上追求豐富性、成熟性和合理性,再找出自己的風格來。」徐行健告訴記者,如今創作書畫作品,其實不是轉型,而是一種延伸。

近二十年來,他一直堅守「中國畫是線的藝術」,從理論到實踐刻苦鉆研「書法入畫」,在繼承的基礎上大膽創新,創作出大量線寫意作品,參加各種書畫展覽並獲好評。著名學者、教授宋遂良稱贊其畫「高雅、素凈、簡潔,有一種貴族氣和悲劇美」。著名文學評論家、教授袁忠嶽則稱其「人和牡丹,傲然而默。詩情畫意,筆如刀刻」。

「在創作過程中,我會將自己的情緒註入其中,並透過線條傳達出來。我畫牡丹、葫蘆全是用線。」徐行健說。

「我們看到他筆下的花卉,即便是以雍容華貴著稱的牡丹,也與那些習見的作品不同。它們幾乎全以長短線條和黑白兩色出之,沒有大紅大紫之色、妖艷嫵媚之態。偶有點染,也是畫龍點睛,靈動自然。自然萬物在他的筆下都有了自己的鮮明的個性,呈現出了一種難得的通透、傲然之氣。」業內專家高度評價。

針對書法美學,徐行健也主張以自然美學為基礎,「形容一個字的好壞,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說,‘橫’如千裏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梁武帝贊美王羲之書法‘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書法筆力遒勁,字勢雄逸……這都是說書法要符合大自然生命的規律,要像大自然一樣有生命力,作品才是好的。這就確立了中國書法要有筆力,線條要符合自然規律。」

怎麽判斷書畫的線條美不美?徐行健認為,一是得有力量感,沒有力量感就沒有精神,現在講筆墨精神,有了力量感才有筋骨;二是須有節奏感,也就是符合大自然的生長規律,如樹木生長冬藏春發,像人走路有快有慢;三是得具備立體感,就是中鋒,沒有中鋒就沒有力氣感。

2023年是趵突泉復湧20周年。當年6月,在天下第一泉風景區趵突泉萬竹園展出了徐行健泉水題材的作品,反響強烈。著名文藝評論家鄒衛平盛贊其作品頗具首創開拓意義。「在源於生活的基礎上,線條筆法宗循中國傳統,色塊和明暗處理借鑒西畫技法;用留白表現雪濤湧動和雲霧潤蒸,用勾線還原波瀾翻滾和跌宕奮躍,進而又高於生活。他敢於做‘第一位吃螃蟹的人’,對於倡導泉城畫家們把泉水作為重要創作主題之一,用畫筆為泉水立傳,起到了很好的領標帶動作用。」

徐行健則對記者坦言,他仍不滿意,還需不斷摸索提升,「假以時日,編繪泉城」。「我還設計了趵突泉樣式的扇子、靠墊、手提包等一系列周邊文創作品,希望能為趵突泉這個濟南最大的品牌,增添更多的文化創意光彩。」

遵循一副楹聯的教誨

徐行健來自書香門第、教育世家。其曾祖、外曾祖均為泰安城藏書家,祖父徐芝房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祖母王正秋是民國時期泰安女子師範學校校長,父親徐北文是著名學者、教授,被譽為當代濟南學者中的「百科全書式人物」,在文學、史學、哲學、經學、教育學、藝術等諸多方面卓有建樹。他的百首【濟南竹枝詞】在濟南廣為流傳,文采斐然。

徐行健撰文回憶說,家風對他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我爺爺徐芝房研究中國古代哲學,他民國的時候曾經出過【中國哲學思想史】;我父親徐北文研究古典文學,曾經出過【先秦文學史】,但並不是說他們搞什麽,我們就做什麽。家裏孩子多,父母沒時間管,我們都是在書的海洋裏長大,讀書算是我們家傳。爺爺、奶奶吟唐詩、唱詩經,擡頭就看到大人們在看書,父親除了看書,也寫作、寫書法,這是我的童年。從小到大,他們既沒有教育我們應該怎麽幹,也不幹涉我們。如果說家風,那一定是言傳身教。我們的學習生活都非常自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讀什麽書就讀什麽書,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所以有喜歡文學的,有喜歡數學的,有喜歡畫畫的。」他說,「記得小時候家中常掛著一副楹聯,是父親書寫的張養浩詩句‘身能安分賢於隱,子肯讀書貴似官’。如果說我一生還稍有成績的話,也是遵循了父親的教誨——‘子肯讀書貴似官’。」

徐行健又說,「我們上學,父親不看成績,我們也不讓他看。他從來不規定一天要寫多少字,壓根就沒有這些東西,所有的興趣愛好都是很自然而然發生的。我喜歡畫畫,就看美術史,喜歡書法就看書法史,然後順著中國哲學史、美學這樣去看,因為熱愛,我們的興趣愛好才具有了內在、持久的動力,退休以後我又開始書畫創作,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父親看到我讀書、畫畫或者練書法,他是很高興的,但他從來不表揚,我們家就是這樣一個言傳身教的氣氛。這和現在的教育模式不太一樣,可以說是放任自流,自我發展,根據自己的愛好練基本功。我們現在教育小孩,都是大人要給他學什麽,讓他去學什麽,然後每天督促他幹什麽,弄得孩子都逆反了。16歲我當了工人,可是沒有忘了讀書這回事,人生出現轉折就是受益於讀書。我現在搞書畫創作,劉溪先生評價我的花鳥畫是活的、深的、動態和綜合的,山東師範大學宋遂良教授認為我的作品有跨界整合、融匯創新的特點,聽他們這麽說,我越發覺得,讀書讓我一生受益。」

徐行健又講道,在他剛開始練習書法時,父親會糾正他的用筆姿勢,「他的書房就是我的臥室,一睜眼他就是在讀書、寫文章,要麽練書法,他永遠是這樣,他每天讀書、寫字從來就沒有閑著過,只要他有了稿費也是要麽買書,要麽買筆墨紙硯,所以我喜歡書法也是受到他的影響。」當然,父親對徐行健的影響更加體現在如何做人上,徐行健回憶:「我們的鄰居吳楚正是位書法家。我小時候去他家玩去,看他寫書法,就回來問父親‘你倆誰寫得好?’,父親說吳伯伯寫得好,‘我要再練十年能趕上他’,又補充道,‘十年以後也不一定行,人家也在進步’。這句話教育了我,他這種謙遜的態度,深深影響了我的一生。」

采訪結束時又聊回了色彩。記者問他,最喜歡什麽顏色?徐行健說,「年輕時搞設計看重色彩,年紀大了喜歡書法,愛上墨色,有點大道至簡的意思,感覺可以表現整個萬物本質,絢爛之後歸於平淡。但人生階段不同,鐘愛的風格樣式也會有所調整,或許今後還會變化。」

(大眾新聞客戶端 田可新 實習生 張格堃 王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