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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十二載,嶺上百花開

2024-03-23文化

中年,是一段從痛苦到意義的旅程。

——占士·霍【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

2012年清明節前,我回到我的老家,照顧我臨終前的母親。那時的母親已經進入風燭殘年的狀態,生命如一盞在狂風中搖曳的油燈,隨時都會熄滅。在悲痛中難以自抑的我寫了一篇【關於生命的沈思】,與自己內心的不舍與痛楚和解。

轉眼12年過去了,我不斷地在放下中成長,又在成長中放下,終於在時間的幫助下,對母親的因病早逝釋然了,對生死和愛別離也釋然了。如今回憶起母親,再沒有當時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種溫馨——母親雖已不在,但是母愛卻永存我心,歲月不能沖淡它。母親對我無條件的關愛、寬容與接納在療愈我的一生,每次我在生命中遭遇重大挫折時,我都能感知到母親又來到我身邊安撫我。

這個清明節我是要回去給母親掃墓的,如今回去時的心情也不再是酸楚的,更像是離家久了,回去探望母親一樣。悲傷和遺憾都已平復,如果母親在九泉之下真有知覺的話,我想這是她最想看到的結果,她不會希望自己深愛的兒子一直沈浸在喪母之痛中,她更希望我能活得快樂一些。而且,我一直都感覺母親並沒有真正的離開過我們,她一直都活在父親和我兄妹三個的心中。

母親去世後,我們都勸說父親再找個老伴,但父親堅決不肯,父親認為不可能再有一個人可以替代我的母親,所以無論母親在世還是不在世,父親都不會再找第二個伴侶。轉眼十二年過去了,父親仍然是孤身一人。他經常把母親的遺像擦得幹幹凈凈,就像母親並沒有離開他,仍然陪伴在他身邊一樣。

母親剛去世的前三年,父親經常觸景生情,只要一想起母親,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下來,難以遏制。那會兒我們很擔心他(他也很擔心我們,我們大家一起扶攜著度過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但現在他也放下了,看淡了生死和離別,不過他對我母親的思念卻從未淡化。

這是我母親家族特有的一種人格魅力,他們是那麽的擅長愛,又那麽的活潑開朗,以至於他們的伴侶和子女,乃至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永遠都忘不了他們。我每次回去,鄰居家的大嬸們都會和我說著同樣的話,她們告訴我,我母親是大家的開心果,有我母親在,連他們的生活都多了許多樂趣和活力。

我的舅媽在臨終前對我舅舅說,來世還要和我舅舅做夫妻。實際上我舅舅這一生過得很困頓,但舅媽從未嫌棄過他,原因就在於我母親兄弟姊妹繼承了一種非常深情的基因,他們給人的愛是那樣的真誠和深沈,不摻雜一點雜質,而且他們的心態又很陽光,以至於來自於他們的愛完全不可被替代。

我現在一有機會就對我的家人們進行死亡教育,告訴他們要看淡生死,如果有一天我先他們而去,我希望他們不要沈浸在悲傷中太久。人生苦短,死亡是每個人的歸宿,死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值得為我的離去而毀掉他們自己的余生。他們應盡情地去享受自己的生命,因為我愛他們,所以我不希望他們痛苦。我也不希望他們在我死後覺得我一生過得很苦,因此我總是盡情地享受自己喜歡的生活。

用現在的網絡流行語來說,我的母親是個「樂活族」,她對生活的要求極低,她吃苦耐勞,勤儉持家,一點點小小的樂趣都能讓她開懷大笑,你很難從她臉上看到憂愁和痛苦,她即便偶爾有不開心,也不會持續很久。作為婆婆,她有生之年未和自己的兒媳發生過一次爭執。

母親對幽默完全沒有免疫力,我和哥哥在家很喜歡和母親惡搞,每次母親都被兩個兒子的調皮搗蛋逗得開懷大笑,有她在,家裏大多數時候都是其樂融融的,氣氛很輕松。她去世後的一段日子裏,我們家人互相安慰對方說,以母親的性子,她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會很快與新朋友打成一片,玩得很開心了,我們不用為她的離去而感到難過。

一個人開心點,對家人來說真是一種慈悲,起碼家人不會為他們擔憂,更不會受他們的壞情緒影響,經常緊張兮兮的。我父系家族的基因不太好,父親兄弟姐妹沒有母親的兄弟姐妹們那麽寬容和團結友愛,他們經常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鬧不休,令人頭痛不已。我母親這一生一直在療愈我父親,甚至療愈父親的兄弟們。因為我母親慈愛而又寬容,對待父親的弟弟們真的做到了長嫂如母。

我哥哥常說我很幸運,因為我繼承了我母親的基因,大多數時候是個盲目樂觀主義者,心態積極,很容易把難做成的事情做成,又和我母親一樣有親和力,這些對我的事業和生活都很有幫助。

其實遺傳這個問題並不簡單,當年孟德爾認為生物繼承某個等位基因時,繼承的要麽是母系基因,要麽是父系基因。但實際上,現代生物研究表明,子代所繼承的等位基因可能是父母基因的綜合體,所以子代表現出來的生物特征是復雜的。而且生物的基因一直在突變,沒有突變就沒有前進演化,所以我們自己表現出來的生物學特征(長相、性格、健康狀況等)與許多因素有關。

不過無論如何,父母為我們畫了一個輪廓,從成為受精卵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命運中的許多東西就已經被註定了。一直要到中年時期,我們才有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因為兒童期和青少年時期,我們的人格的形成是由遺傳、教育和環境決定的。但是到了中年時期,我們是有一次自我覺醒的機會的,這次自我覺醒會促進我們的人格再一次發育。

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中年人是最痛苦的,這種痛苦是一種欲說還休的痛苦,是一種讓人不斷地產生自我懷疑的痛苦。青年人也許會覺得自我懷疑是件壞事,因為他們還處在覺得自己了不起的年齡段。但是對於中年人來說,自我懷疑會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我們的人生本來從一降生開始,便註定了有許多錯誤,這些錯誤一直要到中年時期,遭遇各種痛苦,才能被我們意識到。如果一個人在中年時期還不自我懷疑,一直對自己堅信不疑的話,那他這一生就錯失了一次很好的自我成長的機會。

全球各國關於幸福感的研究結果都顯示,中年人的幸福感是最低的。人的幸福感隨著年齡的變化會呈U型變化,中年人的幸福感就在字母U的底部。中年人承擔的責任是最大的,既要贍養和照顧老人,又要扶養和照顧後代,如果家裏有人生病了,整個家庭生活就都會籠罩上一層陰影,脆弱者會崩潰。

所以人到中年,最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我該如何活才能少些壓力和痛苦?如果一個人到了中年還不自我懷疑的話,說明他的生活過得太順利了,或者他活得太虛偽了,不敢直面真實的自我。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註定了是一個無奈的結局,最令人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愛與愛的失去,疾病、死亡與離別總會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他們會奪走我們所愛之人。我們愛的人被身心之疾折磨得憔悴不堪,或從我們的世界消失時,我們會像吸毒的癮君子們再也吸不到毒品一樣的痛苦——愛本身與吸毒就很相似,都是一種成癮性行為。一個中年人和另一個中年人只有很細微的區別,可能某個中年人比另一個中年人承受的痛苦輕微一些,僅此而已,不存在誰完全沒有痛苦。

處理痛苦的能力決定了我們的幸福指數,而處理痛苦的能力又由什麽決定的呢?對於精神基本正常的人來說,處理痛苦的能力由我們的性格和認知決定。我們在中年之前,更多的是成長為一種被家庭和社會期待的人格,成長的是一個標準化的「社會人」,而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有到了中年以後,我們才會在劇烈的愛別離之痛中醒來,猛地發現原來我們也需要學會更好的愛自己。倘若我們不能更好的愛自己,我們便會被中年時期的各種麻煩搞得一塌糊塗,生活過得苦不堪言。

痛苦和人生教訓會讓我們成長,經歷的愛別離之痛不夠深不夠多的人是沒有資格去深思人生的。只有經歷過足夠多和足夠深的愛別離之痛的人,才會反躬自省,捫心自問:我的愛是否健康?是否恰當?我該如何愛他人?又該如何愛自己?

當我們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啟動這樣的問題時,我們便迎來了我們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成長,這次成長決定了我們中年之後的生活質素。因為經歷了這次成長之後,我們處理痛苦的能力會得到大振幅的提升,我們會把自己的生死觀和愛恨情仇理順,不再那麽忐忑不安。

生活就是一杯雞尾酒,有悲傷,有痛苦,也有歡樂,我們是自己人生的調酒師。痛苦是不可避免,甚至其總量也是無法避免的多的,畢竟,大多數人厭惡的分離、病痛和死亡是我們每個人都躲不過的。但如果我們往自己的酒杯裏倒入更多的小快樂,我們的人生的味道整體上就會甜一點。

一個明智點的中年人懂得與自己和解,懂得在歲月的長河中放下對愛的執著,或者說懂得把愛轉換成另一種形式,懂得把生與死、聚與散的分野模糊掉。當我們所愛的人不再存在於我們的生命之中時,我們可以在腦海中去懷念他們給我們帶來的甜蜜,而不再執著於非得看到他們陪伴在我們的身邊。

所以,當我再給母親掃墓時,我心中已經沒有了悲傷。百花盛開的季節,我用不著再悲悲切切地在母親墓前哀傷一陣,我可以把這掃墓當作踏青,當作遊子歸來,和母親以另一種形式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