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黨和魯迅之間
透過和胡風的深入接觸與溝通,吳奚如認識到:「他不只是研究馬列主義文藝理論,對社會科學、哲學的研究,也有相當高的水平。他對於文學上的認識論——現實主義的理解和著作,在當時我認為是有顯著成就的。他運用現實主義的觀點,去評論當代有代表性的作家的著作,寫出了創造性的力作,如【張天翼論】、【林語堂論】等。當時魯迅先生信任他,許多左翼作家(可列出一大串名字)和他結下文字因緣,不是偶然的。」
吳奚如回憶,比這更重要的是:
根據種種客觀現實,我當時判斷胡風在政治上是可信任的⋯⋯我在轉入黨中央特科工作之後,就奉命委托他為黨中央特科(它代表黨中央在上海執行任務,在艱險的隱蔽鬥爭中從未中斷)和魯迅先生之間長期的「機要交通員」,為黨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我只在有緊急事情時才去見魯迅先生。直到1936年4月下旬,馮雪峰由陜北蘇區到達上海後,才結束這一委托……(【我所認識的胡風】)
由日本到達上海一個月左右,在「左聯」黨團書記周揚的建議下,胡風出任宣傳部長。兩三個月後,茅盾辭去「左聯」書記,胡風繼任,直到1934年10月因穆木天被捕泄露了他的身份離任為止。不過,胡風1931年加入日本共產黨的黨籍卻未再恢復,而同是日共黨員,同在東京被捕,同被驅逐回國的何定華,卻一回國參加「社聯」就轉為中共黨員。個中原因,與胡風較為靠近馮雪峰和魯迅,後來與周揚之間產生隔閡,不能不說沒有關系。但初到上海,胡風與周揚之間並無芥蒂。如吳奚如所言:「在1933年——1934年間,他和‘左聯’黨團書記周揚的關系是協調的,‘左聯’內部是團結的。」
不管怎樣,胡風與魯迅之間的親密友誼與相互理解卻越來越加深了。
雖然胡風否認吳奚如曾明確給過他「黨和魯迅之間聯絡人」的名義,事實上他確實起到了這種作用。
有幾件事值得一提。方誌敏被捕後,在獄中寫信給黨中央,由胡逸民夫人送至上海,就是先轉到了魯迅那裏。魯迅把信開啟一看,是幾張白紙,不知是哪裏寄來的,就把白紙轉給了胡風。用碘酒擦拭後,顯出文字。胡風回憶,信上的內容是「請魯迅、宋慶齡、蔡元培等⋯⋯向社會發動一個營救他的運動。我把此信送給吳奚如同誌看,他將方誌敏給黨中央的信留下,並說方誌敏來信中的意見,請魯迅先生研究處理」。
另有一次,黨中央特科要緊急派一名幹部到山東某國民黨軍隊中去工作,但一時拿不出路費來。據吳奚如說:「讓胡風去向魯迅先生求援(捐助或借貸),先生當時即二話不說地拿出幾十元。」(【回憶偉大導師魯迅】)
1935年秋,共產國際在上海的情報組織被中外反動派破壞。為查明這一事件的起因和經過,吳奚如親自去內山書店見魯迅,請他透過日本友好人士查明真相。過了三天,魯迅便委托胡風向吳奚如轉達了他了解到的情報。
類似這樣的情況,當不僅只是這些。凡此均涉及機密性工作,需要承擔風險,不顧個人安危,如果沒有信任和友誼,沒有共同的立場、情感和獻身精神,顯然是無法做到的。也許,這就是為什麽當國民黨反動派和左翼文壇不明真相者,汙以胡風「特務」雲雲,而魯迅則堅定、毫不含糊地回答:「我不信!」
不過,胡風並不希望自己成為職業革命家,而是抱定用筆戰鬥的人生觀,也是相當明確的。
據吳奚如介紹,1935年黨中央特科交給他一項任務,要他從左翼文化人中物色一批人到特科系統工作,條件是:1. 忠誠可靠;2.在國民黨上層分子中有親友關系;3.有獨立工作能力。他先後照此物色了以下黨與非黨的左翼文化人:丘東平(和十九路軍及兩廣將領有關系)、徐平羽(和邵力子有一點親戚關系)、聶紺弩(和國民黨許多上層分子 ,包括康澤在內有故舊關系)、方天奕(即何定華,其叔父方覺慧是國民黨老中央監委,實職是「魯豫監察使」)……其中,胡風也是他物色的人選之一,但遭到婉言拒絕:「我覺得還是搞文藝理論工作對黨的貢獻相宜,如果黨中央一定要我加入黨的工作,我只好服從⋯⋯」吳奚如認為:「既然他態度猶豫,只好作罷。」(【我所認識的胡風】)
工作和戰鬥在魯迅身邊,胡風與馮雪峰、彭柏山、劉雪葦、蕭軍、蕭紅、歐陽山、草明等結下了不淺的友誼,有些還成為莫逆之交。
以彭柏山為例。當時他還沒有職業,也沒有作品發表,生活拮據,時常食不果腹。有一天,胡風去探望他,見其正在啃冷硬的大餅,當即掏出兩塊錢,「讓他多活幾天」。後來,胡風把此情況告訴魯迅,魯迅就囑咐胡風把他每月捐給「左聯」的20元錢拿出幾塊送給柏山維持生活,同時鼓勵他進行創作。彭後來陸續發表了【崖邊】等小說,均得到魯迅和胡風的支持與幫助。1934年11月,柏山被國民黨逮捕,解送蘇州盤門外監獄囚押。他化名給魯迅去信,胡風識出墨跡後,從此開始不間斷地往獄中寄送藥品、錢、書、衣物等,數年如一日地付出友愛。信中,胡風還特別強調魯迅囑寄【懺悔錄】,「豫翁說:‘盧梭是個流浪兒,要看他怎樣成為思想家、政治家的?’」此間,胡風受魯迅委托,還向日本【改造】雜誌介紹了柏山的小說,並專門收集他已經發表的幾個短篇送至文化生活出版社結集出版。所得稿費,胡風每月寄5 元到獄中,柏山借此改善生活,或幫助同牢難友。當時同被關押的許滌新正害肺結核病,柏山特地托人買了一大聽魚肝油,由外役轉送給他。
劉雪葦也回憶:「和胡風建立關系之後⋯⋯而個人之間的友誼,卻也逐漸建立起來,在窮得無法的時候,特別是紺弩不在,也曾伸手向他求過‘袁大頭’的幫助。」他同時說:「那時起有人把我也目為‘胡風派’是錯誤的。所謂‘胡風派’,無非是‘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派’,實際是‘魯迅派’、‘雪峰派’。這直到二十年以後才明白真相,是十分可悲的。」(【我和胡風關系的始末】)
胡風接手「左聯」的領導工作後,在宣傳部下面設立了三個研究會:一是理論研究會,成員有韓起、聶紺弩、任白戈等;二是詩歌研究會,成員有穆木天、盧森堡、蒲風、柳倩等;三是小說研究會,成員有周文、歐陽山、草明、沙汀等。同時創辦了一個油印的內部小刊物【文學生活】,登點工作情況,分給盟員看,借以維持一點工作關系。為此,魯迅每月捐款20元,茅盾15元。
由於環境惡劣,魯迅不參加「左聯」的一般性活動,意見由胡風見面時代為轉達。「左聯」領導人匯報工作一般要約好時間、地點,在某個館子裏見面,邊吃邊談。
胡風回憶:
一天,周揚約定近十個能寫點作品的青年盟員,在小館子吃飯,預定由茅盾談話。但過了約定時間相當久,茅盾還沒有來。周揚急了,到內山書店去找魯迅;魯迅聽了說:這很不好。意思是,不能使這些盟員失望。馬上跟周揚一道到小館子裏來了。見到他,大家都非常高興,親熱地閑談起來了。後來茅盾還是來了,坐定以後,結結巴巴地談起他的【子夜】和短篇【林家鋪子】的創作經驗來了。聽著聽著,魯迅現出了不耐煩的神色,靜靜地對茅盾談話中某一點插入了幾句:「我的想法不是這樣……」茅盾聽了發窘,現出了不尷不尬的臉色。事後,參加了那次會見的人談到時,總是戀戀不舍地回憶到魯迅和聽到他談話的愉快心情。(【魯迅先生】)
馮雪峰在調離上海之前,幾乎隔一兩個晚上就來胡風住處。他們談文藝問題,談黨的和「左聯」的某些人事情況等,例如對【自由談】上發表的魯迅雜文的感想,他和瞿秋白的共同工作情況。胡風則把自己從日本帶回的一些新出的理論書刊介紹給他,並用日式綢布包好由他拿走。
1934年秋,穆木天被捕轉向,出來後向「左聯」黨團提出胡風是南京內奸的懷疑。胡風對周揚預設謠言表示憤慨,提出辭去書記的職務,同時也只得放棄在孫科主辦的中山文化館領取薪金的供職。他把這事告訴魯迅,魯迅沈默了好一會,平靜地說:「只好不管他,做自己本份的事,多用用筆……」胡風自雲:「這樣,我就和所有左聯的有了文名的盟員一樣,只是掛一個名,不參加任何組織活動了。為了生活,為了工作,我開始做專業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