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柳永【雨霖鈴】
北宋詞人柳永的【雨霖鈴】,是宋詞中抒寫離情與別緒的名篇,而其中的「多情自古傷離別」一句更成為千古名句。
因為傳統文化的浸潤,我們重視感情 、珍惜友誼,看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當與朋友分別或者為親友送行時,人們往往寫下一些詩詞,以文字的形式表達送別者的心聲,這是含蓄而又委婉地表達離別情感的形式,送別詩詞就是這樣產生的。
在中國詩歌長河中,用來表現離情別緒一類的詩歌,往往統稱之為送別詩。一提到送別詩,我們自然而然地會想到那些膾炙人口、家喻戶曉的作品。
如唐代詩人李白在黃鶴樓送別孟浩然時寫下的千古名篇,朗朗上口的旋律能瞬間將人的思緒帶到帆影在長江江面上逐漸模糊,消失在視線之外,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的寫意畫面。
唐代詩人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一場春雨之後,在柳色青青的渭城,王維送別好友元二。這深婉感人的送別場景,這一剎那的送別畫面,成為傳誦千年,經久不衰的記憶。
王昌齡的送別名場面
唐代詩人王昌齡在芙蓉樓送別好友辛漸時,寫下的一首詩,同樣也是送別詩中的代表作。
這首詩就是【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吳,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題中的芙蓉樓原名西北樓,遺址在潤州(今江蘇省鎮江)。鎮江,晉代時屬江南道潤州,東晉王恭在潤州擔任刺史時,將西北城樓改建為芙蓉樓。
唐代,芙蓉樓依然存在,王昌齡就是在這裏為辛漸送別的,登臨芙蓉樓可以俯瞰長江。
王昌齡當時為江寧(今江蘇省南京市)任職。辛漸是王昌齡的朋友,辛漸打算由潤州渡江,再到揚州經由京杭大運河北上洛陽。
王昌齡將好友一直從江寧送到潤州,然後兩人分別。分別時,王昌齡寫下了送別好友的詩篇。
其實王昌齡送別好友時,一共寫了兩首詩,第一首是頭天晚上詩人在芙蓉樓為辛漸餞別時寫下的。這一首寫的是第二天早晨在江邊離別的情景。
開篇句「寒雨連江夜入吳」,迷濛的煙雨籠罩著吳地的江面和天空,透出絲絲的寒意的一色的煙雨織成了無邊無際的愁網。
這寒意不僅彌漫在滿江煙雨之中,更也籠罩在兩個即將分別的好友心中。
「連」字寫出雨勢之大,這是一幅水天相連的浩渺迷茫的長江夜雨圖,展現的是了一種極其高遠壯闊的境界。
「寒雨連江」四個字渲染出一種離別時特有的情調和氣氛:夜雨增添了蕭瑟的秋意,也渲染出離別的黯淡氣氛。
「夜入吳」,三個字也很有意境,有的人認為將連夜入吳者是詩人或者辛漸,這就有點牽強附會了,或者說沒有把握住詩歌的意境。
細細品味,就會發現,原來詩人說的恰恰是這連江的寒雨。詩人的意思是說,連江的寒雨昨夜就在吳楚大地上落下了雨幕。
詩人所在的潤州在本就屬於吳楚大地,他的朋友辛漸也是在「寒雨連江」前就到達了吳地的。
王昌齡在第一首【芙蓉樓送辛漸】中寫道:「丹陽城南秋海深,丹陽城北楚雲深。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如果將兩首詩做一個前後對比的話,就會發現,兩首詩中所寫的不是同一時間,或許是辛漸早幾天就到了江寧,他在江寧看望了王昌齡之後,兩人一同又去了潤州,在潤州休整幾天之後再出發去洛陽。
這樣,在「寒雨連江」之前,王昌齡和辛漸兩人都在潤州芙蓉樓上,他們依依話別的同時,一夜寒雨灑在了吳楚大地上。
可想而知,他們二人在即將分別的當夜,難免有敘不完的別情,表不盡的離意,自然一時難以入眠。
正因為因此,這連江寒雨,才被詩人聽得一清二楚,這是極富詩情與詩韻的。
這淅淅瀝瀝的秋夜寒雨之聲,和好友之間綿綿細語、依依惜別的深情融合在一起。
窗外天連水、水連天的寒雨,絲絲連綿不斷,正與詩人由於多次貶謫而郁積的、剪不斷的縷縷愁緒相印。
滿天陰雲迷霧,又在說明人世蒼茫、謫居生活何處是盡頭,這些都寓含在字裏行間。
詩人雖然沒有明寫離別的愁緒,但愁緒不言自明。詩人不僅寫到了「雨」,而且是「寒雨」,這就更加襯托出當時悲涼淒清的情景。
在我們的傳統詩詞文化中,雨總是與淒清有著某種關聯,雨聲總會喚起人的心事,愁煩的心緒與雨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如唐代詩人劉長卿【別嚴士元】詩中的「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南宋詞人吳文英【踏莎行】詞中的「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菇葉生秋愁」;
周紫芝【鶴鴿天】詞中的「桐梧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蔣捷【虞美人】詞中的「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而王昌齡卻並沒有采用寫實的手法,表明他是如何感知秋雨來臨的細節的,他只是將聽覺視覺和想象概括成連江的雨勢,以大片淡墨染出江天的煙雨。
這是因為雨不僅能給送別帶來一種淒清之感,而且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就好像是朋友之間離別時說不盡的千言萬語一樣,離情與別緒在此時也被自然而然地渲染了出來。
第二句「平明送客楚山孤」,這一句扣住題旨,寫得很平穩,交待了送別的時間、地點以及送別的情景。清晨,天色已明,辛漸即將登舟北歸。
詩人遙望江北的遠山,想到行人不久便將隱沒在楚山之外,孤獨寂寥之情油然而生。
在遼闊的江面上,進入詩人視野的不止是煙雨迷蒙中若隱若現的遠山,還有眼前的浩浩蕩蕩奔流的江水,這樣的情景是最容易引起人們別情似水的聯想的。
然而王昌齡沒有將別愁寄予隨友人遠去的江水上,詩人筆鋒一轉,將筆墨傾瀉在對楚山的點染上。
因為友人回到洛陽,即可與親友相聚,而留在吳地的詩人,卻只能像這孤零零的楚山一樣,佇立在江畔空望著流水逝去。
一個「孤」字如同感情的引線,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後兩句臨別叮嚀的話語:「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在前兩句中,還有一個以地理名詞互文的有趣現象,就是「吳、楚」兩個字。
吳和楚本是春秋時的兩個諸侯國的名稱,境域相接,所轄地域也就是長江以南地區,王昌齡詩中的吳楚泛指鎮江一帶。
詩句中的互文現象,在詩歌中是很常見的,如王安石【元日】一詩中的「總把新桃換舊符」,「新桃」和「舊符」我們熟知的詩句互文。
「玉壺冰」,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是一個有著美好寓意的比喻。陸機【漢高祖功臣頌】中說:「心若懷冰。」是以冰來比喻心的純潔;
南朝詩人鮑照在【白頭吟】中寫道:「直如朱差繩,清如玉壺冰。」這是用玉壺冰比喻操守的清白。
唐代著名宰相姚崇還專門寫過一篇【冰壺誡】,其中有「當官明白者,有類是乎!故內懷冰清,外涵玉潤,此君子冰壺之德也。」姚崇把冰壺比作為官廉潔。
自姚崇以來,盛唐詩人如王維、崔顥、李白等都曾以冰壺自勵,推崇光明磊落、表裏澄澈的品格。
王昌齡這裏進一步化用為「冰心玉壺」,顯得更加灑脫、形象、貼切。用玉做的壺是晶瑩明亮的,而且詩人又把自己的赤子之心比作透明皎凈,清涼潤潔的冰。
把冰一樣的心貯放在玉做成的壺中,就更加晶瑩澄澈,纖塵不染了,這其實也是詩人表裏如一,品性高潔的象征。
王昌齡托辛漸給洛陽親友帶去的口信不是通常的一封報平安的家書,而是傳達自己依然冰清玉潔、堅持操守的信念,這是意味深長的。
據史料記載,王昌齡曾因不拘小節,「謗議沸騰,兩竄遐荒」,開元二十七年被貶嶺南即是第一次,從嶺南歸來後,他被任為江寧丞,幾年後再次被貶謫到更遠龍標。
可見當時的環境對王昌齡確實不太友好,王昌齡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
李白聽聞好友被貶謫,還曾寫下【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一詩,以示對好友的寬慰。
詩中寫道:「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詩人在這裏以晶瑩透明的冰心玉壺自喻,正是基於他與洛陽詩友親朋之間的真正了解和相互信任,這可不是簡單的內心表白,而是擲地有聲的對自身名譽的維護。
因此詩人從清澈無瑕、澄空見底的玉壺中捧出一顆晶亮純潔的冰心以告慰友人,這就比任何表達相思的言辭都更能表達他對洛陽親友的深情。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是話別的贈言,也是臨別的心聲,這鏗鏘有力的話語是對那些持有強烈詆毀自己的人的有力回應。
從詩意來看,這兩句好像與離別沒有太大的關聯,其實,它正反映了詩人與辛漸之間堅固的友情。詩人將自己的肺腑之言毫無保留地告訴辛漸,並透過他傳給遠地親友。
由此可見詩人把辛漸當成是真正的知己來看的。這樣寫,不僅沒有脫離離別,而且還將他與辛漸的友情昇華了。
全詩僅僅二十八字,內涵卻十分豐富,既寫出了王昌齡與辛漸分別時的難舍難分,也寫出了詩人自己堅強、高潔的性格。
寫離別而不直接寫別情,寓情於景,別情自見;送友人而不著重寫友人,只說自己的處世為人,表明自己的生活誓言,用以自勵,也是互勉,這顯示了詩人高超的詩歌表現手法。
小話詩詞
王昌齡因其出色的詩歌創作技藝,被人們送上「七絕聖手」的稱號,從這首詩中也是有所體現的。
這詩以敘事為主,事中有景,景中有情,寫景與敘事、抒情融合為一。詩中那蒼茫的煙雨中的江面與楚山,不僅烘托出詩人送別時的淒寒孤寂之情,更展現了詩人開朗的胸懷和堅強的性格。
屹立在江天之中的孤山與置於冰壺的比象之間又形成一種有意無意的照應,令人聯想到詩人冰清玉潔的形象,使精巧的構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一片清空明澈的意境之中,所以渾然天成,不著痕跡,含蓄蘊藉,讀來余韻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