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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王中朝:左邊右邊是江南

2024-04-30文化

左邊右邊是江南

文 | 王中朝

楓橋上的貓

楓橋早春的時候,一只白貓立在旁邊的橋欄上,風兒很綠,吹著白貓像吹著一朵鈴鐺。

張繼從寒山寺的僧人那裏吃完春茶,滿嘴余香,便往楓橋走去。

江南的燕子像詩一般在空中劃著線條,當張繼站在橋上時,發現了那只貓兒,貓兒看著張繼,一動不動。

就在張繼想看看這只觀風景的貓時,一名婦女扯住了他的衣襟。

玉手纖纖,張繼呆怔著,忽兒想到這便是姑蘇妓了,臉一紅,抽身就走差點兒掉在河中去。

貓兒微笑著,也不咪。留一縷春風圍著詩人的脖子。

那年的春天張繼無詩,而楓橋的小故事也無人知道,水波鱗鱗一如往昔。

是夜張繼在船篷上摸到一層晚霜,說不清道不明的楓橋又到了。

幾樹小楓,還是往日模樣,殷紅裏一絲愁在招呼著月光。

水聲往夢裏去著。

他隨手寫了兩句:月落鳥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便擱下筆,往寒山寺去了。

有個和尚偷偷和張繼飲酒,張繼誇下海口叫和尚去飲,若被地方官查到了,有我張繼。

秋風入楓林,僧堂燈火如秋海棠,和尚和張繼飲至半夜。

開門送張繼,一聲關門,姑蘇大靜了,秋月用一把柔情往張繼臉上撲去。

張繼記不得自家的船在哪裏,只覺得楓橋黑藍藍的總在等他,他走了幾個圈子,便一頭倒在了一棵楓樹下。

酒醉的和尚狂喜不禁,在前庭裏打了一通老拳,把月光打得銀光四溢,一片楓葉插入僧衣,一片清香引路。

他直奔鐘樓,將鐘撞了三下,秋風讓開道,讓鐘聲跑遍了整個運河。

張繼被鐘聲敲醒,大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就一頭又倒了下去。

第二天他醒來看到船桌上放著兩張紙,第一張是他寫的兩句詩,第二張是誰寫的後兩句。

原來老家人知道張繼酒醒後要出詩,一直提筆拿紙於楓樹下,隨手就記了下來。

張繼連叫好詩後,從船艙裏一伸頭就又看見了那只貓,貓兒站在楓橋邊,好像是原來那個。秋天了毛厚了一些。

秋風吹得貓仍像個鈴鐺,張繼不敢再去看貓。

直到千多年後我找到張繼的泊處,仍看見一只貓,白色的。我上前去看它,他扭頭讓我看小巷子——

一個古裝女子,背影叫西施。

蘇小小和魚

我在秋風裏,努力頂著秋風的金黃色,這金黃色要叫我變成一只小舟,往西湖裏去。

我要走路,往斷橋上去,因為楓葉在紅,有幾段詞從葉子上滴下來。

讓我往斷橋去。

蘇小小的轎子第幾十回路過斷橋,每次都像錢塘雨水,把橋沖得凈凈爽爽,溫情脈脈的。

這次是和那個郎君吵了架。起因很簡單,一大早雀兒把蘇小小叫醒了,蘇小小就架起一張琴彈起調子。那調子被雀兒銜進窗去,把郎君吵醒了。

郎君一怒下打碎了一個杯子,蘇小小並不吵,她像風一樣輕地坐著轎子走了。

斷橋上春痕處處,幾枝杏花斜挑裏把一角青天撐著,那一角上就站著個蘇小小。

劃船的人都認識她,和她打招呼她也不理,只有一條青魚蹲在橋下,蘇小小和它說了一陣話。

後來有個公子請她去吃酒,她去了,不多久就騎著那個公子的馬回來。青魚領她走到橋的一角,蘇小小拆下斷橋的一塊磚頭,對著一枝杏花砸去。

這一砸把個傳說打出了一個大洞,一本美麗的詩詞中有個憤怒的橋。

蘇小小當夜未歸家,聽說去了那個公子那裏過夜。可憐郎君一磚砸了公子家門前的大紅燈籠。又來到斷橋,青魚見是他便飛似的逃跑了。

第二天春雨濛濛,郎君到處找斷橋上的磚頭,想堵住那個洞,可哪兒也找不到了。蘇小小也找不到了。

我在杭州杏花巷裏一家依稀的古宅旁,看到一塊奇特的磚,那磚有一半露在外面,陽光一照像有一雙清秀的眼睛。

我便懷疑那是斷橋上缺的那一塊,但拔不出來。

後來我又聽說白娘子也拔過磚,也砸過什麽的就怕弄混了,弄混了傳說和歷史對誰也不好。

就只有問蘇小小的墓,人說一場殘雪後和那個冬天一起起融化了。

為什麽斷橋缺磚不倒,蘇小小的墓一磚不少卻化了。

我往斷橋下看,沒有那條青魚。

堤上有古荷

我在這裏輕輕一走,太陽統統破了,每一塊都掛在六張橋上。

這是一種象形字,比詩更美,它所說的黃昏正在波光和紅葉子裏穿蕩呢。

從禦碑裏一望,滿眼都是舊日的黃昏,乾隆追著個錢塘女子,像一陣風,吹著一只風鈴:叮當,叮當。

女子慌慌地走到風荷遍湖的堤畔,竟不動似地站著,後面的乾隆早已濕了貼身的馬夾。

一個光環在枯荷和落日中漸漸升起,飄到柳煙上又輕輕蕩了下來,淡淡地就在那個女子的身邊環繞。

乾隆猛地一怔,覺得此景妙不可言,又很是神奇,就沒有往日的猛勢,竟然在堤邊站住了。

蘇堤風清,六橋如月,淡妝的錢塘。

那女子招招手請乾隆過去,乾隆走了幾步覺得那女子很熟,究竟是在哪本書中記載的哪個朝代的女子呢,乾隆一時想不起來了。

乾隆上前挽住女子,拉她的袖子時聽到了一片枯荷的響聲。

然後那女子說她是錢塘蘇堤邊人,就將乾隆領入曲院中的一間屋子。

適時秋風濃濃,湖水深靜,一片深藍向著湖邊漫來。

接著她熄了燈火,說她知道他是乾隆,乾隆便興味索然了。

那女子送乾隆一枝釵子,又到了晚風殘月的柳堤。

一年後,乾隆在宮裏翻書,忽然看到那一段記載:金兵南侵之後錢塘有名妓陳薇薇用釵自盡的記載。

乾隆找到那釵子一看,與歷史記載一樣便命人去找蘇堤女子。

月余有人回稟說那女子姓劉名小月,仍在蘇堤。

乾隆生疑只得做罷,只是那釵子每摸都發出枯荷的響聲。

曲院風荷是乾隆寫過了,我只覺得乾隆站在枯荷中更有味兒。一個女子從夕陽中走來了,我知是幻影,一摸竟是一位船娘。

她問我要不要到湖中去,我就看她是否戴著釵子,沒有釵子,只有一只小船別了風荷和水榭,往霧中去。

乾隆一走,許多古舊的美,挺模糊。

沈園前面是永福庵

陸遊喝了幾碗老酒,風兒就更綿綿地掃過小巷子。其實是白天遇到的唐婉,遇到就遇到,兩人無話,那飯更是索味。

陸遊的習慣是在黃昏裏寫詩、作詞。本來唐婉就像水一樣快漂走了,但黃昏來了。

夕陽往巷子裏照著,瘦長的夕陽滿含著江南柔情,點滴裏細細密密地一天黃金。

詩人終於又走到了沈園,黑黑的園門已關閉了。久叩依然是沈沈的回聲。

陸遊仗著自己的武功,扒著院墻跳進了園子。一落地便跌進一叢白色的薔薇裏,嬌柔無力的白花呻吟一聲包圍了他。

終於在花裏站起。沈園第一枝細柳線一般地搖在眼前。唐婉!唐婉!陸遊突然著了魔,一聲,滿園春色竟都寂寞了。

他捧起一把土,細細地看,他相信唐婉在裏面,不然,為何滿手濕潤,如握春雨。

他終於從房中尋來筆在一堵剛粉白的墻上大書起:紅酥手,黃滕酒,滿園春色宮墻柳……

寫完他有一種偷情般的快樂,一回頭,一白發老園丁正微笑著望他。

陸遊臉一紅,老園丁順手開啟了後院門。

以後沈園被一種寂寞春雨所摧老,斷垣殘瓦,被夕陽久久迷戀。

陸遊再來時,老翁已去,而他手中的劍已走過八千裏路雲和月了。沈園無墻可跳。

他寫下的絕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其實井水已幹,傷心橋無淚了,所謂春波,是滿池浮萍。

陸遊寫完,一回頭,一個少年微笑著望著他。用手中的柳條,指了指歸路。

陸遊問少年知道唐婉乎?少年說會讀:東風惡,歡情薄。

少年並說,唐婉的墓上正開著漣漣黃花,很好看,很愁呢。

陸遊突然明白了,一個故事離沈園而去,將流傳千年,沈園不重要了。天上的明月是永遠重要的。

多少年後,沈園又叫沈園了。

在一個黃昏,一個詩人將沈園的輕愁披在身上,竟尋到了陸遊跳墻時踢下的那塊宋磚。

他一回頭,陸遊正和一個女子在墻角對飲,他認識陸遊的模樣,不認識唐婉,不敢肯定那女子一定就是唐婉。

他離開沈園,沿小巷子走了幾步便看到一段黃黃的墻,黑黑的門上寫著「永福庵」,他不敢肯定這就是阿Q偷蘿蔔的庵。

但他聽到庵裏有聲音分辯說:我就是唐婉。

關於魯迅吃草的問題

魯迅對水聲細細地聽了幾遍,他斷定今夜的春雨一定又軟、又輕。

魯迅很想聽黎明裏小巷子裏一聲賣杏花的脆語,就睡著了。

百草園裏的草被誰咬去了一節一節,魯迅斷定是風在做怪,當他走進園子,風就沒了,當他離開園子,風就又吹了。

他就想昨夜的春雨這樣好,也沒有賣杏花的黎明傳來。

他就有點不信那個老先生了,趁老先生不註意他就做了風箏。

放風箏其實都是傭人幫魯迅放,這一次魯迅單放,一放風箏就斷了線,魯迅在天空中尋了許久,春風都編成了詩。

他長嘆一聲,知道又該練字了。當他坐在三味書屋時,發現那只斷線的風箏竟在先生的桌上放著。

魯迅一定明白了什麽,魯迅不說,因為那天的春風真美,把月亮吹得很亮,從百草園的墻角,和三味書屋的窄天上他都看到了。

春風為一種解世的鈴鐺。

終於魯迅大筆狂掃起來,但他一走回三味書屋的小橋上時,他就想那夜的春雨。

先生肯定是在春雨裏去的,母親也是,他一擡頭,一棵年輕的棗樹正從書屋裏長出來,望著他想說,寫字嗎?

不寫,今天一個字也不寫,魯迅發狠似地站在書屋前,要和先生再對一番陣。魯迅終於說先生你去吧。

可是,小橋上一個賣白蘭花的婆婆對魯迅說:你是不是要讀書。

滿天春風,花一樣蓋住魯迅。他的腳步很輕。

並說我今晚要寫阿Q。

魯迅寫了一個晚上,而阿Q在吐谷祠睡了一晚上,春風吹透了魯迅,也吹透了阿Q。

其實誰也不認識誰。江南的風一會兒東頭,一會兒西頭。

黎明魯迅到百草園,他看到草仍然斷著,他明白了:從此這裏的草永遠長不成草了,只是春風愛解釋,那也隨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