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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美術館的十年,工業遺跡改造的策略

2024-04-20時尚

Louis Vuitton 女裝藝術總監Nicolas Ghesquiere曾在世界範圍內 充滿在地文化與藝術特色的場地舉辦大秀。繼南韓首爾城市地標潛水大橋後,4月18日,他即將在上海龍美術館(西岸館)釋出2024早秋女裝系列,揭開首場「路易威登寰遊時裝秀 」的序幕,讓建築美學、城市遺跡、藝術收藏與時裝精神交匯。


以此為契機,卷宗對話龍美術館的建築師柳亦春,透過專案串聯起他與上海濱江工業遺產活化之間密不可分的過往。 「恰逢其時」的幸運不常降臨在人們的身上,是當個人興趣和專業所長遇見時代發展的需求才有可能出現的交相輝映。

龍美術館西岸館由大舍建築設計事務所創始人、主持建築師柳亦春操刀設計。Louis Vuitton即將在上海西岸龍美術館舉辦全新「路易威登寰遊時裝秀」。

下圖攝影:蘇聖亮

2011年末,上海市徐匯區濱江地帶長約11.4公裏的岸線有了新名字——上海西岸。同年,原計劃改造成遊客中心的北票碼頭舊址被賦予了全新的功能——龍美術館西岸館 (以下簡稱「龍美」),由大舍建築事務所創始人、合夥人、主持建築師柳亦春 操刀設計。2014年3月28日,龍美術館西岸館舉行開館典禮,轟動一時,將上海西岸建設和發展推向高潮。

毫無疑問,龍美術館是柳亦春職業生涯中的重要作品,是上海 工業遺產 改造的經典案例,也是中國建築行業曾經的輝煌。個人實踐、城市建設和行業發展的上行波段的疊加,使專案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柳亦春說:「龍美專案背後的一系列思考分別成為我後續實踐的特定的起點。」

上海西岸濱江的歷史景象。

「我是1986年來上海讀書的,從青島坐輪船到上海公平路碼頭,再去同濟。那時候對上海的第一印象就是大,去趟(上海)交大來回就要一天,讀書時完全沒有來過徐匯濱江,實在是太遠了。」

——柳亦春

上海地處江海之交,自1843年開埠以來,憑借航運之便,工業迅速發展。一時之間,黃浦江岸碼頭、工廠林立。 為了滿足上海工業日益增長的能源需求,煤炭裝卸的專業碼頭「北票碼頭」應運而生,於1929年建成投入使用。 新中國成立以後,這裏被改造成為上海唯一的水陸聯運交通樞紐,經航運抵達上海的煤炭在北票碼頭被裝上火車等陸運交通工具,供給整個華東地區。

北票碼頭位置圖,來自【滬南區地籍圖】,1933年繪制。©️龍美術館

1980年代的北票碼頭(上)與2002年的北票碼頭(下)。©️龍美術館

隨著發展帶來需求的改變和生產水平的提升,傳統工業不可避免地衰退,盤踞城市中心位置的黃浦江兩岸老工業區逐漸淪為城市的「銹帶」。好在改革開放為城市擴張和建設提供了強勁的動力,令銹帶迅速迎來新生。1990年4月18日,浦東新區正式開發開放;1999年,上海決定申辦世博會,園址就在黃浦江兩岸,「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是上海市人民政府發展研究中心無數次研討後得出的標語,有意識地將城市化行程與世博會主題聯系起來; 2002年,申辦世博會成功,以此為契機,黃浦江兩岸綜合開發工作正式啟動, 江邊的倉庫、碼頭、工廠等工業用地紛紛騰出,成為城市更新的土地儲備,北票碼頭也在等待自己未知的命運。

另一邊,大舍在上海新城的實踐亦隨著新城的發展進入尾聲。

龍美術館的設計模型。建築師保留了場地中上世紀50年代長約110m的卸煤橋,一種由現場澆築的混凝土「傘拱」結構連線著墻體與屋頂。©️ 大舍

2001年,中國加入WTO,引入註冊建築師制度,工作滿十年的柳亦春與陳屹峰和莊慎一起成立了大舍建築設計事務所。當年上海正在踐行「一城九鎮」的新城建設思路,所以大舍早期的專案也多集中在嘉定和青浦一帶。

新城的土地以農田居多,場地一片空曠,只有小河等自然景觀, 在空地上蓋房子所能依憑的是早已無實物遺存的地方歷史,以及個人對於園林,水鄉等江南傳統空間的抽象思考。 「當時夢寐以求在城市中心蓋房子,最好旁邊都是建築需要我去對話,但是沒有機會。」

2011年,徐匯區相關部門領導找到大舍,希望他們將北票碼頭舊址改造成遊客服務中心。這裏並不是市中心,但總比新城更靠近城市。柳亦春答應了。這是大舍在城市裏的第一個實踐專案。

上海龍美術館西岸館。被建築師保留下來的卸煤橋是城市歷史記憶的見證者。

攝影:蘇聖亮

「龍美可能是因為條件的限制讓我擠出的一個作品,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巧合。」

——柳亦春

在大舍接受委托之前,該專案已經有過幾輪方案,地下停車場已經建設完畢,存在8.4m的正交柱網。所以柳亦春需要在工業遺存和既定軸網的基礎上發展自己的方案。前者決定了建築形式、功能、結構之間高度統一的設計邏輯,後者則決定了美術館的空間尺度。

初到現場,柳亦春就被北票碼頭舊址運煤的漏鬥震撼。 「我在想這個美究竟是因為什麽。是歷史的滄桑,是工業建築的直接,是裸形的結構,還是廢墟的美?我覺得好像都是存在的。還有一點很重要,它不矯揉造作,不講究造型,天然去雕飾,直擊我的心靈。我就想做這樣的建築。」

龍美的建造過程。建築師將兩層地下停車場空間重新整合,地下一層的原車庫空間由於這些剪力墻體的介入轉換為展覽空間,地面以上的空間則由於「傘拱」在不同方向的相對聯接形成了多重的意義指向。©️ 大舍

運輸的功能塑造了煤漏鬥的形式與結構,每個漏鬥的間距與火車車廂的長度相適應,方便裝載。想要與這樣的建造邏輯保持一致,柳亦春開始重新思考美術館功能的本質。他認為美術館真正需要的並不是「房間」,因為畫是掛在墻上的。「墻才是美術館的功能。所以我就在空間當中設計了一系列分散的,獨立的墻,最終形成離散型的空間。」

墻的上方需要覆頂,為了讓墻在空間當中自由布局,柳亦春拒絕大屋頂整體覆蓋的方案,他想讓墻在空間當中變成傘——8.4m寬的墻,出挑8.4米的板,構成基本單元覆蓋整個空間,拱的形態則能夠避免室內出現粗壯的混凝土梁,這就是傘拱的來源。 結構、形式、功能,三位一體,傘拱解決了所有問題。 看畫的行為與空間形態之間建立了一種頗為詩意的連線:「畫掛在墻上,上面是一把傘。我站在墻前,傘下,空間被覆蓋住了。」

龍美空間保持著混凝土的原有色彩,以凸顯與強調空間中展陳的藝術品。

攝影:蘇聖亮

但是這樣的結構面臨兩項挑戰。 一是如何與地下室的框架結構連線,二是抗震規範要求不能有獨立的懸臂結構,如果將傘拱兩兩密拼,「傘」就徹底變成了拱。 最終,結構設計師張準的介入解決了上述問題,傘拱之間由阻尼器連線,既能滿足抗震要求,又能保持單元形態的完整獨立;全新澆築的混凝土墻伸到地下,夾住原來的柱和梁,使地上的傘拱和地下的框架結構巧妙結合起來,墻體之間的空腔正好預埋各類管線。龍美術館開啟了國內建築師與結構設計師全程緊密配合的工作模式,這是讓柳亦春至今仍然頗為驕傲的一次嘗試。

在西岸2013建築與當代藝術雙年展舉辦期間,龍美還在建造當中,但是腳手架已經拆除,體量初步顯露,令人震撼。龍美尚未竣工,就為大舍帶來日暉港步行橋的專案委托。

2014年3月28日,龍美術館西岸館正式竣工,開館。柳亦春45歲。

龍美術館西岸館的開幕堪稱盛會,重量級媒體紛紛報道。建築和藝術憑借其影響力成為工業遺產活化的有效手段,打造濱江美術館大道的想法初具雛形,余德耀美術館,油罐藝術公園、星美術館等專案提上日程。

在開館後的十年裏,龍美不僅憑借百余場高品質的展覽和公共教育活動讓無數觀眾與藝術作品在上海西岸相遇,連建築本身也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包容煤漏鬥的傘拱一並容納在傘下穿過的行人。下方的台階像是室外劇場的看台,兩側的清水混凝土墻壁宛如城市布景。不僅如此,龍美還見證了西岸雙年展,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等活動為城市持續註入活力。

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工業遺產的改造升級,公共事件的持續啟用,相關機構的入駐……多方努力最終造就了如今上海西岸和黃埔濱江地帶,使其成為全國工業遺存更新的典範。

上海龍美術館西岸館

攝影:蘇聖亮

大舍在黃浦江沿岸的一系列工業遺跡改造、城市基礎設施與公共文化空間專案。

柳亦春: 龍美在西岸乃至上海產生的能量和作用超出了我對於它預期。我覺得很神奇的是大家願意聚集在龍美邊上。最初我還擔心它有一些封閉,但是這種封閉性完全沒有影響到江邊的人和它的親密關系。我後來觀察一下, 龍美像一個舞台,像一個背景,人們在那個背景下,可以更好地展示出身體的姿態。這又重新讓我思考什麽是建築的公共性。

唯一遺憾的是很多公共空間,比如連線濱江高架步道的天橋連廊沒有使用,建築本身的公共性潛力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來。

柳亦春: 不可以。

結構和材料是設計的手段,是語言體系裏面的一部份,建築的最終目的是創造一個實體,及其圍合的空間。 我覺得建築與城市和社會的發展密不可分,它不僅提供一個空間,還提供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切片。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建造文化,結構和材料是其重要組成部份,所以結構也一定要能展現出時代的建造文化的特點。

柳亦春: 結構(structure)這個詞不僅指代力學結構,我們所說的社會結構,文章結構等都是結構 。這個詞的產生的確來源於建造文化。結構最初就是表達了木頭、石頭等物體搭接的組織關系。隨著現代力學開始出現,以及現代社會分工的精細,結構專業和建築專業開始分離。

重新回顧「結構」這個詞的時候,它最早的含義應該重新被思考。在建築領域裏面,結構發揮的重要作用到底是什麽?比如,龍美術館空間能給人帶來安全感和神秘感的原因是什麽,因為力的傳遞,拱的形態,還是其他?我在找這個原因。

我認為結構和我們的感知密切相關,而我們很多的感知是無意識的。 比如我的辦公室,用了鋼桁架,大家覺得在廠房裏,用木桁架,大家覺得在倉居里,這就是因為結構本身蘊含的文化含義。 某種結構在特定的空間環境裏使用多了,慢慢攜帶一種文化的內涵,這種文化內涵可以被消除嗎? 我們當代的建造,比如數碼化,機器人建造,可以產生怎樣的新的結構,這樣新的結構在我們當代文化裏意味著什麽?在未來的一百年之後,人們看到它會想起什麽,比如太空漫遊? 所以結構是當代文化的一部份,也是建造文化一部份,也是建築學的一部份。

柳亦春: 這些確實是我花很多精力做的工作,也是建築非常重要的一部份,但是我還是更樂於去談建築本身,結構或形式語言的創新等。而且我總感覺我要是說這些東西就有點自我吹捧。

做的還不止這些。當年我還和莊慎、童明、張斌、劉宇揚、還有潘陶、俞斯佳一起成立了一個民間非營利組織——「一岸設計聯盟」(一岸設計文化促進中心)。最初我們想過建設一個設計基地,在徐浦大橋下面的上糧六居里策劃設計博覽會,把它變成一個創新平台,聚集投資人、生產商和不同領域的設計師,讓設計與後端的產業制造和前端的投資形成鏈條。還想到了一個如何支持年輕建築師的機制。當時想得很好,由於種種原因最後就沒有搞起來。

雖然設計基地的理想沒有實作,但是客觀上加強了上海獨立建築師之間的交流,我們60後和70後,80後交流合作特別多。

這個的確和西岸密切相關,因為做龍美術館,開始有了西岸藝博會,有了西岸文化藝術示範區,有了我們五個建築師(袁烽,童明,我,張斌,張佳晶)能夠聚在一起,籌劃文化活動,參與同濟(大學)實驗班的教學等。 這段時間城市發展、職業發展、專業發展和建築教育好像真的是一個連續的過程。

如今回想起來,龍美不僅是建築師職業生涯的裏程碑,也是上海城市建設的高潮,也是大家相信設計的力量可以改變世界的一段歲月。 建築師為城市發展出謀劃策,為設計行業的發展高瞻遠矚,相信自己,也相信建築。 「也許我們真的經歷了建築行業的黃金時代。」 柳亦春說道。

三日後,「路易威登寰遊時裝秀」將在上海西岸龍美術館揭開2024早秋女裝系列的序幕。 來自法國的奢侈品牌漂洋過海,停靠在黃浦江邊,在集近現代工業歷史與當代文化發展於一身的建築當中,傳達品牌一以貫之的旅行精神。

從增量發展到存量改造,學會與「舊」相處是城市需要面對的問題。龍美十年的改造與變化,照應著上海城市更新在規劃、設計與文化中獨有的風格,且即將在品牌介入的過程中——如同這場即將發生的大秀,迎來了更多機會與可能。

撰文:李裏

攝影:蘇聖亮

插畫:Cyan Lin

編輯:hanxi

部份圖片由龍美術館、大舍、Louis Vuitton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