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美食

湖南日報·湘江周刊丨湘南豆油香

2024-01-12美食

江業成

對於廚房,我是喜歡的。那種火苗跳躍、鍋鏟哐當、菜香氤氳的場景,很煙火、很享受。但為生計,「吾媚吾口」的陶翁桃源生活只存念想。

人多有桃源夢,我也不例外。桃源在哪?不想與老家豆油的不期而遇,讓我對桃源有新的體悟。去年中秋友人寄來豆油,說可嘗出家鄉味道。豆油,二十幾年不曾見著,急不可待地擰火熱油,豆油入鍋,濃郁的黃豆香味瞬間彌漫。妻子探頭問,什麽味?豆油的味,兒時的味,剎那喚醒的味蕾記憶讓舊日時光倏地生動起來。

豆油以黃豆為原料,發酵釀造,油亮膏體,香味獨特,曾是湘南桂陽、永興一帶鄉下百姓最愛的調味品。外地人初聞多半會皺眉頭,但這味道卻是當地老人的至愛,後輩小生對此味也始終莫名地親近與喜歡。

老人回憶,20世紀70年代,每斤豬肉7毛,豆油可賣6毛多,鄉人可食無肉,但不可無豆油。爺爺就是鐵粉,一餐無豆油,就覺寡淡。爺爺窮得冬天把蓑衣當被子,卻從不吝嗇豆油。「走,爺爺帶你到墟上買豆油去。」這是我兒時最常聽到的話語。

老家洋布坪為鄉村墟場,每逢趕墟,人頭攢動。賣豆油的角落無疑是最熱鬧的,四五張二米許的木桌一字排開,每桌擺二三個盛滿豆油的陶盆,旁豎大布傘一把。賣豆油的夥計肩搭粗布汗巾,腰系黑色圍裙,手持長柄木勺,嘴裏吆喝「王家豆油香喲」「周家豆油好噢」。這一幕過去二十幾年仍如版畫般富有質感。

我不知道那個年代,豆油給了鄉親困苦生活怎樣的慰藉。但我知道對爺爺來說,豆油是菜的魂,也是生活的味。

豆油長期只盛於湘南農村一隅,其故事也內建鄉味。傳說湘南一村婦,某日煮食黃豆過多,怕婆婆責罵,洗凈藏櫃屜,婆婆發現長黴,逼其吃掉,媳婦將黴豆入鍋,抹淚熬煮,不想香氣撲鼻,嘗之鮮香。

受工業化調味品沖擊,豆油在20世紀末日趨沒落,有好些年難見其蹤影。有說不衛生、不健康,有說太辛苦、成本高。據老匠人說,選豆、蒸熟、生菌、洗黴、發酵、瀝汁、熬制,傳統釀造豆油需15天、72道工序,每天要在高溫作坊勞作十幾小時,一瓶豆油料可制上千瓶醬油。

鄉裏產豆油最盛時,有作坊十幾家,今僅剩塘村老鄧家。老鄧家曾搬到城裏,水土不服又回鄉下。聽人說,老鄧家子女經商,生活富足,釀制豆油,純屬執念。慶幸的是豆油制作技藝近年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對豆油也有新知,據食品工藝分析,黃豆富含蛋白質,宜長有益黴菌,風味獨特且生態健康。

自再見豆油,豆油就成廚房必備,驚詫的是城裏長大的兒子對豆油也一見如故。一家人圍桌而坐,聞豆油香,吃家常菜,說東道西……此時此刻,如存在主義哲學所述:我是我自己的自由,不多,也不少。

自由舒展的生命狀態裏,我隱隱看到掛冠歸去的晉人陶淵明在葛巾漉酒,聽到歷盡劫波的宋人蘇東坡在月下歡聲吟唱,聞到清代寒士李漁構築的詩意伊園裏四溢的花香。生活從來不缺真味與清歡,即使困苦,也可活出品位與歡愉。

桃源生活無非是對心靈的安頓,撫琴聽風是隱士的桃源,舞文弄墨是文人的桃源,含飴弄孫是老人的桃源。誰又能否認,豆油香濃不是爺爺的桃源?釀制豆油不是老鄧的桃源?

桃源在哪?也許只要一輪明月,一種執念……只要保持對生活純粹的熱愛,每次愉悅的審美體驗都是桃源生活的抵達。

於我,只要一縷湘南豆油香,就有了自己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