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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中老食記(原版)

2023-12-04美食

吃饊飯

炕桌放在院子裏,院子裏陽光正好。

霜降過後,天特別藍,幾乎一絲雲也沒有。這麽美的天氣,在院子裏吃饊飯,真是美事!

吃饊飯是個技術活,放調料需按一定的順序。一碗饊飯放在你面前,須先抹上油潑辣子和蒜泥,再放韭花兒,隨後,才將酸菜放在最上面。吃的時候,小心翼翼,用筷子豁開一角慢慢吃,就著洋芋絲、炒青椒。這飯,就有了豆面、辣椒、蒜泥、韭菜、酸菜、胡麻油的混合香味,酸、鹹、辣、香俱全。

吃饊飯時一定要燙點韭花兒。割一把旱韭,切末,撒鹽腌一下。胡麻油燒得冒煙了,「啵茲」一聲倒在韭菜上,激發出一股濃香,再倒點開水燙一下,韭花就做好了。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會吃饊飯的。好多人不懂放辣椒、蒜泥、鹹菜、酸菜的順序,且胡亂用筷子攪拌,弄成了糊糊。一看,就知道不會吃。果然,吃了幾口,他就大乎難吃。

俗話說:「吃饊飯憑菜呢,打官司憑賴呢」,沒有菜,饊飯也難以入口。畫棺材的候二哥曾給我講過一則故事,讓我忍俊不禁。一日,鄉裏一家的老人去世了,候二哥去畫棺材。中午吃得油膩,候二哥說:晚上做點饊飯吧。到了晚上,饊飯端過來了,菜卻是只有兩樣:一碗酸菜,一碟鹽。候二哥納悶:咱家裏平素就是這麽吃饊飯的?主人點點頭。沒有鹹菜、沒有油潑辣椒,再不用說什麽洋芋絲、炒青椒、炒韭菜了。候二哥好不容易就著酸菜吃下那碗饊飯,眼裏硬是擠出了淚。主人看見,還以為他為去世老人難過呢。此後,他逢人便說,饊飯這東西,沒有菜的話,沒法吃!

包谷面做的饊飯也香。先將洋芋塊放在鍋裏燉熟了,再撒面,饊成饊飯,別有一番風味。大冬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暖和一整天。

吃熟面

山地裏種的雜糧多,既有夏田,又有秋田。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十年九旱,不知啥時來雨,各樣莊稼種上點,才能保證有點收成。人少地多,廣種薄收。從驚蟄種扁豆開始,而後麥子、豌豆、蓧麥、糜子、谷子、胡麻,直到小滿,還要種點蕎麥。有時候,還要在糜谷裏點種麻子,在洋芋田裏點種蘿蔔。即便這樣,糧食還是不夠吃,還得吃「供應糧」(糧站供應的定量包谷),吃「黃團長」。「黃團長」不夠吃了,就吃「熟面」。

大約是冬季,所有的糧食都打碾了,都收拾到家裏了,才有了一點閑時間。母親從麻包裏挖出蓧麥、豌豆,少量的麻子,放在簸箕裏搓了又簸,簸了又搓,弄得很幹凈了,就開始炒糧食。抱來胡麻桿,將大鍋燒熱,將蓧麥、豌豆、麻子按照一定的比例和在一起,用一把小鐵鍁開始翻炒。這是個吃力活,母親力氣小,往往需要父親站在鍋邊上不斷揮動小鐵鍁才行。不一會,廚房裏一股焦香味。母親說,好了。父親就將炒熟的糧食鏟到大案板上晾涼。

祖父早已將老騸驢套在大石磨邊,將石磨台子掃得很幹凈。炒熟的糧食需要一整天,才能在大石磨上磨成熟面。蒙著眼睛的老騸驢被祖父監視著,一圈又一圈,熟面就從的石磨上流了下來。剛磨的熟面味道非常尖,老遠就聞到一股濃香。趕緊在磨台上盛一碗,捏成熟面「撈挖」(即小疙瘩)放在開水裏,不一會,碗裏就飄滿了湯圓似的疙瘩。浸了水的熟面「撈挖」吃起來挺有滋味,和著熟面「滾水」吃下去,挺耐餓。

那滿滿一面袋子熟面,幾乎就成了祖父一年的口糧。喝罐罐茶的時候,祖父多時吃的就是熟面。一小盅極釅的罐罐茶,配一口熟面,或許對祖父來說,就是最香的了。那時候,麥子產量少得可憐,喝茶時很少有「爛草帽」(油饃)。熟面就是祖父喝茶時最好的茶食。

有一次吃熟面,卻讓我愧疚了很久。一天,和我經常一同在野窪裏割草的來娃神秘地給我說,清油拌的熟面好吃得很,讓我試試。好不容易割滿一背篼草,回到家裏後,感覺很餓,一看家裏沒人,我就上心起了來娃說的話。偷偷挖了半碗熟面,又找來一個勺子伸到油缸裏狠狠舀了幾勺胡麻油,將熟面拌了,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頓時,我覺得滿口像是木渣子。這該死的來娃,原來在捉弄我!清油倒在熟面裏,根本難以下咽!沒辦法,我只有將那半碗熟面偷偷倒進豬食槽裏,讓豬吃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已經很難吃到石磨上磨的熟面了。每想起吃熟面,就想起該死的來娃,以及那碗難以下咽的清油拌熟面!

北山臘肉

北山臘肉頗與城裏臘肉不同,並不放在腌肉池裏腌一個多月,然後取出來晾曬。而是年豬剛殺後,趁熱將炒了的鹽和各種調料用力搓在豬肉上,第二天就掛在屋檐下或鐵絲上曬了。那豬是土豬,吃包谷、豌豆、洋芋、豆衣長大的,肉質緊實,即使不腌不曬,直接煮了吃也很香。曬上兩個月左右,快要曬幹了,取下來洗凈、泡軟,煮了,其味更是醇厚。煮熟的臘肉與旱地韭菜、粉條合炒,其味比之隴西城裏的「柳汆魚」,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北山旱地裏的韭菜直到清明前後才會長出來,等得人不免心焦。那時候,掛在老屋房頂的臘肉散發著誘人的香,用快刀子片下薄薄的一片生吃,也很香。

臘肉之「臘」者,本指曬幹的肉,從這點來說,北山臘肉才算是「臘」肉,而隴西城裏臘肉,似乎更像是「腌」肉。相比之下,北山臘肉更多了些風吹日曬,更多了些時間的況味和煙火氣。

從我記事起,我家的臘肉每年就掛在廚房屋頂黑漆漆的檁子上。那檁子上有幾顆大鐵釘,曾經在秋天掛過串起來的黨參,黨參幹了,取下來卷起來賣了,正好可以掛曬好的臘肉。年過罷的時候,父親將梯子搭在同樣漆黑的柱子上,讓誰幫忙撐穩梯子,他就將臘肉一塊一塊掛到檁子上,然後苫上一層報紙防塵。剛掛上去的時候,臘肉還在不時流油,不提防還會滴到人身上。過上一段時間,不流油了,人也似乎忘了那幾塊臘肉,就讓它兀自掛著去。

直到清明前,要上墳的時候,母親似乎才記起了掛在房頂的臘肉,讓父親搭著梯子取下來,煮了。這時候的臘肉,經過了長時間的煙熏火燎,多了麥草、胡麻桿、濕柳枝、杏木劈柴燃燒後的煙熏味,感覺味道很有層次。肥肉黃黃的,看上去似琥珀一般透明;瘦肉可以一絲絲撕開來,慢慢咀嚼,越嚼越有味道。

煮熟的臘肉切成絲,與旱韭、粉條合炒後,卷在薄餅子裏吃,是老家人上墳時必備的祭品,也是野餐。清明前,上墳的時候,族人們每家端一個小木盤,裏面放了攤餅和四樣小菜:炒洋芋絲、炒扁豆芽兒、炒雞蛋、韭菜炒臘肉。那些菜,本是獻飯,擺放在墳塋裏剛長出來的綠草中,獻上一炷香的功夫,大家就開始燒紙錢、磕頭。磕完頭,野餐就開始了。族人中領頭的說,獻飯要吃完才好,於是幾十人就在墳頭用餅子卷了那些菜,風卷殘雲般吃了。這個時候,韭菜炒臘肉總是最先告罄。

有時候,我家的臘肉一直會掛到端午節。二十多年前,我和妻住在鐵路邊的一所鄉村小學裏。端午節早上,父親突然從山路步行而來,背了一大塊家裏的臘骨頭。這是一塊坐墩,肉已經幹得幾乎貼到骨頭上了,看上去黑裏透紅。也許長時間沒吃肉還是什麽原因,那塊臘肉香極了:幹香、醇厚、余味無窮,我和妻啃了一下午。

不幸的是,自從父母搬到城裏來住,我家再也沒養過豬。漸漸地,山灣裏的老屋也關了門。前年,我家老二打電話說,廚房塌了——那掛過許多臘肉的漆黑的檁子,再也經受不住風雨的侵蝕,終於被埋在瓦礫之下。那余味無窮的北山土豬臘肉,也成了鄉愁。

刊登於2023.11.21【甘肅日報】「百花」副刊,本文將刪減部份補上了,或許還不如刪減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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