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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繼平:喝酒的分寸

2024-02-11美食

上海人什麽事都喜歡講個分寸,其中自然也包括飲酒。人所謂「小酒怡情,大酒傷身」,我想,這「小酒」與「大酒」之間的距離,就是對飲酒分寸的拿捏問題。

當然,能坐而論道探討喝酒分寸的,多半是不喝酒的或是不在喝酒狀態下的,我們國人素來講究的是「無酒不歡」,一旦喝上了,歡暢了,規矩分寸誰還顧得上呢?譬如眼下正好是酬酢周旋、推杯換盞的頻發時段,「醉臥沙場」現在雖沒有了,但美人名士醉臥沙發、蹣跚街頭,仍是常有的事。可見歡樂當前,分寸往往最不好把控,或者說不想把控。唐代有一位大學士陸扆,某次設宴招待一位年輕的讀書人,勸其飲酒時,年輕人說自己「天性不飲酒」,陸扆贊曰:「蓋平生悔吝有十分,不為酒困,自然減半也。」他的意思是人一生中後悔的事有十分,你不喝酒,那就僅剩一半了。這位陸丞相對酒的看法似乎有欠公允,他只記得「喝酒會誤事」的茬,卻把酒能助興的好處給忽略了,我曾說過,酒雖非人生之必飲,但卻能給人帶來額外之歡愉。「傷心懊悔」的事,還是可以避免的,然因酒而生的快樂多巴胺,卻是實實在在難以替代的。

或許,正是由於酒內建的一種神秘感以及喝酒所具有的不確定的兩面性,所以才讓人對酒又愛又恨、愛恨交織。恨之者視其若洪水猛獸,避之猶恐不及;愛之者深入骨髓,不肯一日須臾離。「竹林七賢」的劉伶,每每外出必帶一大壺酒,且行且飲,他還讓人扛一把鐵鏟跟著,並關照「萬一路上我醉死了,請就地埋我」。這種貪酒如命、視醉如歸的氣概,雖千百年過去,但在今天似也依稀可見,可謂「古風猶存」。所不同的是,劉伶是獨飲,而我們類似的豪言壯語,大多是出現在餐桌上的勸酒爭勝中。

餐桌上一旦出現了「豪言壯語」,往往是到了喝酒的高潮階段。常赴酒局的都有經驗,用餐之始,大都文質彬彬,慢言細語;隨之漸入佳境,開始甜言蜜語;此後捉對廝殺,不惜花言巧語;然後勸酒爭勝,祭出豪言壯語;最後神誌無主,一派胡言亂語;再往後喝高了,只能一旁自言自語,或是不言不語地打呼嚕去了。參加的酒局無數,雖南北風格迥異,然格局行程還是頗為相近。不過相對而言,上海的酒文化還是較他地人士所樂於接受,我就不止一次地聽外省朋友說上海的酒風好,文明程度高,所以在上海喝酒沒有壓力。因為上海人勸酒不灌酒,勸,只是一種熱情的姿態,但從不硬勸,只求大家適量開心才是最佳狀態。這就是上海人的智慧與分寸,我曾開玩笑地說過,海派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天生膽小」,不激不厲、謹慎內斂,以靜制動、以柔克剛,當然可以說都是優點,但也可以都算是「膽小」的別詞。不過,若就此認為上海人酒量不行,可以小覷,那必定是「洪教頭遇上了豹子頭」,恐怕沒幾個回合便會敗下陣來。其實,上海人還真不乏酒量好的高手,我的身邊就有多位,領教過的人皆紛紛嘆服: 「東北虎,西北狼,喝不過上海小綿羊啊!」

有道是「詩有別材,酒有別腸」,有的人天性不飲,有的人千杯不醉,這都毋須商量,我們要商討的是「小酒大酒」之間,「將醉不醉」之時,如何來把控喝酒的分寸問題。在此,我覺得清代文人李笠翁提出的「喝酒五貴」,可作平時聚宴之引領。

李笠翁說:「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我索性順著「五貴」再作幾句詮釋:第一,酒量因人各異,不求同量,但求同樣喝好;第二,南方人喝酒不擅劃拳吆喝,而擅邊喝邊聊。如果酒友皆不善談彼此喝悶酒,那還不如回家獨酌了;第三,酒菜不在於豐盛與否,關鍵要能續得上,喝在興頭上,哪怕幾粒花生米或是半碟豆腐幹也是好的,總比啥也沒有強。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作家鄭淵潔說,某晚好友來訪,聊至半夜,酒還剩半瓶,但菜是丁點全無。於是翻箱倒櫃,忽見還有狗糧數包,趕緊取出佐酒,不亦快哉!第四,至於喝酒的規矩,只要大家認同就行;第五,再歡快的筵席,總也有散的時候。有的朋友喝多了總不想回家,嘴裏還不停地喃喃自語:「今晚我想喝醉,我不想一個人睡……」其實第一條,我保證他已經達到,至於第二條,估計在座的誰也保證不了。

所以真正的善飲者,並不關乎酒量,而是懂得喝酒的情商,知道何時喝多喝少、該醉該醒乃至或聚或散。喝酒也是要「知止」的,孔子雲「唯酒無量不及亂」,說的就是此意。當然,酒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偶爾能醉一次,也不無美妙。胡適之曾有詩雲:「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人生如果從來沒有醉過、愛過,甚至也沒夢過,那恐怕真有點白過了。(管繼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