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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黨而爭命、君實有殺之——晉厲公誅滅三郤

2023-12-11歷史

從周簡王十二年(前574年)下半年開始,立誌於「盡去群大夫、立己左右」、而將晉國軍政大權盡收於公室的晉厲公,因為忌憚、警惕已經占據了目前晉國三個卿位的郤氏家族的不斷壯大實力,同時又在原本自己所制定的「收權、定政」的第一目標——中軍將兼執政大夫欒書的精心布置圈套和策劃轉移視線、挑唆中傷郤氏的計策之下,晉厲公在不知不覺中便將預定的收權打擊的第一物件給轉移到了郤氏家族的頭上。

之後,在欒書的策劃下,晉厲公命新軍將郤至擔任晉國‘獻捷使者’,前往雒邑向周天子奏捷。而郤至在按制度向周天子完成「獻捷」儀式後,又落入了欒書早就布置好的陷阱,毫無防備地親自上門去拜見了在雒邑擔任王室大夫的晉國公室成員——公孫周。

而聽到郤至到雒邑後居然去拜見了公孫周,彼此還詳談許久的訊息後,晉厲公勃然大怒,認定了郤至將要與公孫周勾結,憑借郤氏家族的勢力在晉國行廢立之事(公孫周是晉厲公最有力的君位爭奪者);從此,晉厲公開始對郤至乃至整個郤氏家族動了殺機,準備先下手為強,除去這個威脅到自己權威和君位的心腹大患。

就在晉厲公已經對郤氏起了殺心的同時,一件意外發生事情,更加促使晉厲公下定決心,要提前動手將原本的公室支柱、如今的晉國威脅——郤氏給徹底地鏟除掉。

周簡王十三年(前573年)春,按照周禮制度,身為諸侯的晉厲公率領著晉國諸卿士大夫們及公室家眷出外,進行一年一度的春祭遊獵活動,並舉行宴會饋饗諸臣;而按慣例,當行獵開始時,要由國君象征性的首先發箭、射獵,然後其他的卿士大夫們再按照各自的官位高低逐一射箭,完成此次行獵儀式;隨同國君參與春祭活動的公室內眷、女侍、寺人(宦官)們,是不能進行射獵的,只能在一旁觀看儀式、侍奉國君飲宴。

但就在這一次的射獵中,晉厲公不知何故,在射出了第一支箭後,還沒等其他卿士大夫們張弓,就讓自己所寵愛的內眷婦人加入了射箭的儀式,作為國家棟梁的卿士大夫們反倒排在了宮眷的後面;晉厲公的這種做法,其實已經是屬於違反周禮的不合禮制舉動了。

對國君的這種不守禮制行為,諸卿士大夫們都憋著一肚子氣,在輪到自己射獵時個個陰沈著臉、心不在焉地進行射獵,心中的怒氣隨時都可能爆發。在按官位高低、朝堂資歷輪到身為新軍將的郤至發箭射獵時,好歹射中了一頭野豬,算是有所收獲。

可晉厲公所寵愛的寺人(宦官)孟張,在郤至射獵時因為自己距離這頭野豬更近,於是不顧禮法尊卑(自恃晉厲公的寵愛),私自發箭,也同時射中了這頭野豬;之後,孟張又以自己的箭矢為憑據,搶在郤至之前拖走了獵物野豬,並將野豬獻給了和已經內眷們開始飲酒作樂的晉厲公。

身為國家的重臣、朝堂八卿之一的新軍將,郤至怎麽能忍受區區一個地位低下的寺人的羞辱!因此,早就是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的郤至,在盛怒之下當著晉厲公的面引弓發箭,將不知死活、拖著野豬得意洋洋跑向晉厲公大帳處的孟張,給直接射死在春祭的現場。

被臣子當著自己的面直接射死了親近的侍從,正在飲酒的晉厲公頓時大受刺激、暴跳如雷,借著酒勁憤怒地跳起來大喊:

「郤至無禮!欺辱寡人!」

隨即,晉厲公馬上命人召中軍將兼執政大夫欒書前來,要他將郤至拿下,然後依律當場處置。

可欒書本人都還沒來得及發表處置郤至的意見,隨國君一同前來射獵的郤錡、郤犨就趕緊出面向晉厲公告罪,並進行勸解,請國君放郤至一馬;而平日裏和郤氏不和的荀氏(中行氏、智氏)、韓氏、士氏(範氏)、趙氏、魏氏諸卿也紛紛上前勸阻晉厲公,維護郤至。

(卿士們之間確實是有巨大的矛盾,但說到底這也是貴族們內部的事情;一個小小的寺人,竟敢倚仗著國君的寵愛來公開挑釁身份尊貴的國家卿士,這就是全體侈卿們所不能容忍的了;因此大家才站在一起維護郤至、一致對外。更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晉厲公破壞禮法在先,才造成的)。

見郤氏三卿共同進退、如同一體,其他卿士也紛紛出面勸解,侈卿之間空前團結的情景讓暴怒中的晉厲公頓時冷靜下來,暗自思量——此時如果對郤氏發難的話,準備還是不足,不能夠輕易地拿下郤氏。

因此,晉厲公忍氣吞聲、勉強作罷,‘接受’了卿士們的勸解,將無禮犯上的郤至赦免;隨即,晉厲公意興闌珊地宣布春祭射獵儀式結束,然後自顧自地返回了公宮中;這場風波就此在雷聲大雨點小的過程中結束了。

但從此以後,晉厲公對郤氏的厭惡、忌憚之心愈發強烈,徹底鏟除郤氏的決心也更加堅定(按照之前晉厲公制定的計劃,還只是想單獨處置郤至,而僅僅收取郤錡、郤犨的部份權力,削減兩家的封邑,保留郤氏在晉國的一定地位,以為君權和公室的屏護力量)。

晉厲公要實施「去群大夫、立己左右」、奪回軍政大權的計劃,當然不能只依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完成,他也有自己繼位前後就刻意栽培的黨羽親信;這些親信中,以胥童、夷羊五、長魚矯三人最受晉厲公的信任和重用。

胥童,是晉國老牌卿士家族出身,他的曾祖父是晉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時的元從老臣、後來的晉國元勛胥臣。

當初,晉文公還是晉公子重耳時,曾經因為國內的權力爭鬥和內訌,流亡在外十九年,胥臣就是隨重耳流亡的侍從家臣之一;他與趙衰、先軫、狐偃、狐毛、魏犨等人一起侍奉公子重耳,在外四處流亡,任勞任怨;要論功勞苦勞辛勞,胥臣都是晉文公得以回國繼位的第一等功臣(之一)。

晉文公即位之後,胥臣以晉文公親信近臣的身份順利進入朝堂,先後擔任了下軍佐、上軍佐的官職,是堂堂晉國六卿之一。而胥氏家族在晉國的內部的地位一度比肩狐氏、先氏、趙氏,更加高於沒有隨晉文公出外流亡的老牌貴族郤氏(此時的郤氏時任家主郤芮,還是晉惠公、晉懷公兩代國君的死黨,與晉文公是政治上的敵人)。

另外,胥臣在世之時,對一度中衰的郤氏還有推舉之恩——郤錡的祖父郤缺,當年就是因為胥臣向晉文公大力推薦,才得以擺脫‘罪臣之子’的身份(郤缺之父郤芮,在晉文公即位後密謀作亂,失敗後逃亡秦國,被秦穆公誅殺;而郤缺當時留在了晉國,但被降為普通國人,只能親自力田謀生),得以出仕,並一路升遷,最終擔任晉國執政中軍將的。

但胥臣去世後,胥氏就遭遇了衰敗的局面——胥童祖父胥甲、父親胥克曾先後擔任下軍佐,但胥甲在卿位時,被時任晉國執政趙盾以‘抗命之罪’罷黜、驅逐,代以胥克接任下軍佐;而趙盾去世後,繼任晉國執政的郤缺為了報答、提拔盟友趙氏的子弟,又借故說胥克‘有痼疾’(就是有精神病),將其罷免回家,而空出來的下軍佐位置,則交給了趙盾之子趙朔。

胥甲、胥克先後被逐出朝堂,導致胥氏家族因此而快速衰落,就此跌出了晉國頂級卿士家族的行列,成為了普通大夫之家,和胥臣在世時已經遠不能相比了。

胥克被強行趕出朝堂之時,年幼的胥童已經懂事,全程目睹了這不公平的一切;因此,他成年之後極為痛恨郤氏的忘恩負義,時刻想要為家族討回公道,並狠狠地打擊、削弱不講道義的郤氏。

而晉厲公繼位後,正好也需要國內的次一等貴族家族來支持自己的‘去群大夫、立己左右’計劃,家道中落、實力又尚存的胥氏正好符合自己的要求;因為這個原因,郁郁不得誌的胥童就被懷有同樣「削弱郤氏」心思的晉厲公給‘收入了彀中’,成為自己的得力親信,時常隨侍左右,協助自己策劃、圖謀「去群大夫」的行動。

胥童是因為和郤氏有著不可調和的家族恩怨矛盾,這才下定決心跟著晉厲公對付郤氏;而其他兩人中,夷羊五之所以也要參與國君‘清除郤氏’的行動,則是因為自己家族的田地被郤氏家主郤錡看中,並強行搶奪過去,從而和也郤氏產生了極深的矛盾,所以被有心招攬‘與郤氏不和者’的晉厲公給看中、收歸門下,然後參與到了「去群大夫」的計劃中來。

至於長魚矯,也和郤氏發生過齟齬,原因就是和郤犨爭奪土地;不過,長魚矯家族勢弱,不但沒有爭過郤犨,還被郤犨借著郤氏的權勢給抓了起來,公開在國都新田戴枷示眾,就連其父母也一起被郤犨囚禁,然後鎖在車轅上加以羞辱。因此,長魚矯同樣恨死了郤氏,在好不容易脫身後,就心心念念地想著要向郤氏報仇。

晉厲公當然知道長魚矯和郤氏之間的仇怨,隨後就主動地招攬其參與自己的「滅郤氏」計劃,並成為晉厲公的最得力助手(日後誅滅郤氏的行動中,就以長魚矯最為積極,且親自動手,可見他恨郤氏之深)。

當「射獵事件」發生之後,晉厲公痛恨‘無禮辱君’的事件挑起者郤至已經到了極點,同時也對出頭力挺郤至的郤錡、郤犨兩人怨恨不已,郤氏一族已經深深地觸動了晉厲公的忌恨之心。於是,在結束春祭射獵儀式、返回公宮之後,晉厲公便和胥童、夷羊五、長魚矯這三位心腹親信日夜謀劃,加快了對郤氏下手的行動準備。

剛開始的時候,晉厲公還只是計劃要討伐、清除郤氏別支所在的溫氏(郤至被封在了溫地,所以按照當時的慣例,也可以稱為溫至,以他為首的郤氏分支當然也能稱為溫氏),而暫時沒有對郤氏大宗家主郤錡、別立為苦成氏的郤犨兩家動手的想法(以分化打擊、離間郤氏的內部團結)。

但在商議具體行動的過程中,胥童、夷羊五、長魚矯都堅決反對只誅殺郤至,提議要麽就不動手,要麽就對三郤一起下手,否則攻擊溫氏時,郤氏大宗及苦成氏一定會因為家族利益相關的緣故,出兵救援溫氏;而到那個時候,再想要縮小打擊的範圍,分化瓦解郤氏家族,可就不一定能由國君來掌握了。

於是,晉厲公決定采用親信們的建議,抓住機會,將郤氏滿門鏟除,以絕後患。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就在晉厲公與胥童、夷羊五、長魚矯密謀,即將對郤氏家族動手的前夕,三郤透過一些私下的渠道,也隱隱約約地知道了這個壞訊息。

當時,郤氏家主郤錡不甘心坐以待斃,就這樣被國君清除出晉國朝堂,於是準備發郤氏的私兵主動攻擊國君,和晉厲公以及其他敵視郤氏的政敵來一個魚死網破、死中求生;就算打不過公室的甲兵,再不濟也要學著當年的狐氏(狐射姑)、先氏(先榖)一樣,帶領郤氏家族的成員流亡到國外去。

但導致整個家族被晉厲公所猜忌、痛恨,乃至要遭遇滅族危機的關鍵人物——郤至,在家主要奮起反抗、和公室死拼到底時,卻一反常態地反對和國君開戰,要嚴守臣子的本分。

郤至認為,郤氏是晉公室的分支,從始祖郤豹開始,幾代人都是忠君愛國、屏藩公室的重要力量;維護國君尊嚴、保衛晉國安全的傳統,不能毀在現在這一輩郤氏子弟的手裏。

要是和公室發起內戰的話,那麽外部的強敵——楚、秦、齊等國一定會趁虛而入,攻擊內訌中的晉國;而國內的其他強卿也會趁機奪取利益、擴大勢力範圍;這就不符合郤氏幾代人以來所秉承的‘忠君佑國’思想了。

再者說,郤氏目前雖然實力強大,但那只是單獨拿出來和其他卿士家族相比,真的要和國君為首的晉國其他勢力開戰,一則公室會聯合其他卿士家族來聯合攻打郤氏(就像當年晉景公攻滅先氏和趙氏大宗的情況一樣),實在是打不贏;二則如果郤氏主動攻擊國君的話,輸贏暫且不論,郤氏日後還會落下‘謀逆弒君’的罪名,再也洗刷不掉,後世也會遭人唾棄。

因此,既恪守‘忠君’之道、又在面對晉厲公即將展開的攻伐前萬念俱灰的郤至,在家族生死存亡關頭的內部會議中,對郤錡、郤犨這兩位本家總結了郤氏的應對,以及預言了家族最終的結局:

「人生在世數十年,靠的是信義、明智、勇敢這三個優秀的品質。堅守信義之人不會背叛自己的國君;明智聰慧之人不會去殘害自己的百姓;勇敢英武之人不會主動地發動變亂去禍害國家。這三個品質是做人的根本,如果不遵循、導致失去了的話,即使死了,都還要遭受後人的怨恨,那茍延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我們郤氏,數代以來都受國君的恩惠,才能享有如今的官爵和俸祿,成就了龐大的家族基業。如果不顧上下尊卑,而和國君采取對立相向做法的話(就是兵戎相見、相互攻伐),那郤氏的罪過可就大了。況且,國君他要是不顧禮法、濫殺無辜的話,雖然我們郤氏會消亡,但他也會因此而失去國人們的擁護,他今後的統治也不會安定的。郤氏,還是靜靜地等候國君的命令吧!」

在郤至的悲壯陳詞之下,郤錡、郤犨也都接受了他的意見,沒有去做‘亂臣賊子’的叛亂舉動,而是恪守禮法,放棄迎戰,絕不背叛國君。但晉厲公在胥童、夷羊五、長魚矯等人的鼓動下,可沒管郤氏的這些近乎主動就戮的舉動,而是加緊動手前的準備,一定要發兵誅滅郤氏。

周簡王十三年(前573年)十二月,在經過了周密的布置之後,晉厲公突然對郤氏發動了進攻,讓胥童、長魚矯親率公室甲兵八百人進攻郤氏的封地和私宅。大難臨頭之際,郤錡、郤犫、郤至實踐了之前的諾言,果然沒有發動郤氏私兵進行反抗,而是在國君的甲士到來之前,就紛紛在私宅中自縊而死,以主動自盡來顯示郤氏對國家、對國君的忠誠和維護(春秋時期,先人們的思維方式和道德、信義水準,實在是後世人們所不能理解的)。

而三郤自主動盡之後,郤氏家族(郤氏大宗、溫氏、苦成氏)的其他成員,也被一心想要報私仇的胥童率領甲士們給掩殺殆盡,郤氏的封地全部被公室所收回。就這樣,晉國的老牌卿士家族郤氏,在晉厲公的蠻橫武力征伐之下,就此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三郤之死,在其他史書上也有不同的版本————‘射獵事件後’,晉厲公想要發兵攻滅郤氏,又忌憚郤氏強大的私兵實力,害怕真的打起來,公室會占不到便宜,還有可能被郤氏反殺;於是,晉厲公命自己的另一個親信名叫清沸魋的,去幫助胥童、夷羊五、長魚矯三人,執行誅滅郤氏的計劃。

在經過一番詳細策劃後,長魚矯和清沸魋裝成因事私鬥爭訟的樣子,都手持著武器、揪住對方死命扭打,一邊打一邊往郤氏所在的官署處前行;兩人抵達官署後,還大聲地吵鬧,要兼管國內法令的郤氏為他們辨明對錯、主持公道。

當時,三郤皆在官署的堂上,聽見堂外有人吵鬧喧嘩、要求訴訟的事情後,於是便召長魚矯和清沸魋兩人進來,準備在聽取他們的訴說後,再行定案。

就在此時,堂下的長魚矯突然用手中的長戈刺向了郤錡、郤犨,將毫無防備的他們給直接殺死在官署的大堂中。僥幸未死的郤至見勢不妙,急忙從官署的內堂中跑出來,跳上門外的馬車準備逃離,但長魚矯動作飛快,也從官署內追了出來,追上了郤至的馬車後,將郤至也殺死在了馬車上。

當在公宮中的晉厲公得知三郤已死的訊息後,立即下令發兵進攻群龍無首的郤氏,順利地誅滅了剩余的郤氏家族成員。至此,在朝堂上縱橫風雲上百年的郤氏家族,也徹底地結束了晉國的歷史舞台,重蹈狐氏、先氏的覆轍。

三郤死後,得到胥童、長魚矯返回公宮奏報‘順利滅郤’訊息的晉厲公依舊余怒未消,吩咐胥童將三郤的屍體用牛車載著,拉到新田的朝堂上公開示眾,再命其他卿士大夫們前來觀看三郤的屍體,以此來威懾諸卿、顯示君權,確立自己在晉國的‘至高權威’。

得到國君的詔命後,以中軍將兼執政大夫欒書為首,其他卿士們——上軍將荀偃(中行偃)、上軍佐韓厥、下軍將荀罃(智罃)、新軍佐士匄都與執政一起來到朝堂中,觀看、「查驗」三郤的屍體。

可讓欒書和荀偃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一次的‘查驗’,差一點就讓毫無防備的他們步了‘三郤’的後塵,直接陳屍朝堂之上;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下一篇文章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