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水湯湯兮，且綿且長。「1」
猗猗綠竹兮，斯人何往？「2」
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
我思悠悠兮，曷維其亡？
「1」湯湯（shāng shāng）：水勢浩大、水流很急的樣子。
「2」本篇凡「綠竹」之「綠」字，皆當讀作lù。
彈完最後一個音符，麗人衣襟已然浪浪。她那雙柔如白茅之芽的手兒，依然停在弦上，似乎不願讓那最後的音符離開自己的手指；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目，直直地註視著河對岸的青青翠竹，好像在期盼著什麽。
太陽剛沈入地平線，余輝將天空的雲朵映成了美麗的彩霞，倒映在微風吹皺的河面，層層疊疊有如血沫，閃閃爍爍好似淚珠。
水天一色中，麗人就在那裏僵坐著，好似一尊塑像。這位麗人就是春秋三姜之首的莊姜。
她身份尊貴，是齊國公主；她家族顯赫，齊前莊公是她的父親，邢國國君是她的姐夫，譚國國君是她的妹夫；她地位處尊，是衛前莊公的正妻夫人。正如【詩經·衛風·碩人】所介紹的那樣，她是「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私亦姨，妻妹也。
她的美貌無人可比，是春秋第一的大美人。【碩人】形容她的美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3」」。詩人把所有能想得到的描摹麗人之美的最華麗的詞藻都給了她。
「3」荑（tí，茅草嫩芽）；蝤蠐（qiúqí，天牛幼蟲，色白身長）；瓠犀（hù xī，瓠子籽，整齊白潔）。
但是，她的命是悲苦的，她的心是孤獨的。她所嫁的夫君是衛國第十二代國君衛前莊公姬揚 —— 衛國歷史上最昏聵的君王之一。
姬揚明知自己的這位未來夫人是個大美人，還是當時國勢最強的齊國的公主。可他還是在迎娶莊姜之前，寵幸了一個地位低賤的婢女（史上未留下她的名和姓）。如果說那個年代一個國君寵幸正妻之外的女人不算過分的話，那他在大婚之日不親自出城迎親，卻是於當時的禮制所極不相宜的！
後來，姬揚所寵幸的那位婢女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州籲，是個「史上留名」的人物。此子就是日後弒衛桓公而篡位自立為衛君的衛廢公（前）。不知道州籲的媽媽有什麽特別之處，如此地吸引衛莊公，以至於讓他在正妻莊姜來嫁之日，都不出城親自迎親，使得莊姜這個碩人（個頭高挑的美人）只好「說於農郊」。
可見，莊姜受到了多麽冷落的對待。【左傳·隱公三年】記載莊姜「美而無子」，可能就是拜衛莊公的冷落所賜，因為作為一國之君，姬揚是不缺女人的。但史書上沒有記載莊姜到底是因為什麽緣故而受到衛莊公如此的冷落，這讓後人在憐憫莊姜的同時，又多了幾分疑惑。
「夫人，」宮女小娥走過來輕聲稟道：「天要黑了，我們回去吧。」
「唉。」麗人輕輕嘆了一聲，慢慢站起身來，雙眼盯著竹林，沒有轉過頭來，生怕漏看了什麽似的。
天空一點一點地暗下去，漸漸大起來的晚風吹過對岸的竹林，發出颯颯聲響。響聲越過波光粼粼、連綿不絕的淇水，鉆入麗人的心房。
唉！淇粵依舊，綠竹如常，怎麽就單單不見了那赫咺的先王？先王啊，先王，您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可您的兒子，我的夫君，他卻為何如此的德音無良？
莊姜所懷念的「赫咺（xuān）先王」是她的公公衛武公，就是那位在【詩經·衛風·淇奧】中所描繪的「如切如磋」的「有匪君子」。衛武公是位明君，史書記載他「施行先祖衛康叔的政令，使衛國百姓和睦安定」，在其九十五歲高齡，還告誡百姓說：「只要在朝中，不要認為我年老而舍棄我。」因此，衛武公深得衛國百姓的愛戴，詩人專門寫下【淇奧】詩以誌其豐功偉績。
然而，讓莊姜失望的是，公公是「如切如磋」的「有匪君子」，而自己的夫君卻是如此的不堪！
小娥從馬車上取來錦褧（jiǒng，罩衣），輕輕地給麗人披上。麗人腳下未動，卻將眼光轉向東方，她的心已飛向遠在天國的父王！
父王啊，父王，您把我嫁給衛侯，是指望續我先祖太公和康叔訂下的姬姜姻親永世之好。可是，父王啊，您怎能料到，當初您期許的賢婿，如今身為衛君的姬揚竟然是這樣的笑敖謔浪，整日瘋癲，脾氣暴躁，哪裏曾顧視我的一顰一笑！
見夫人站起身，另一宮女小翠過來小心地將琴身上些微的灰塵吹去，仔細地將琴收拾好放入琴盒。她知道此琴打小姐小時候起就一直陪伴在身邊，時刻不曾離分，是小姐的心愛之物。所以，事先在馬車裏鋪上厚厚的天鵝毛絨毯，然後抱著琴盒輕輕地放到絨毯上，再折疊絨毯邊角把琴盒完全包裹起來。
晚霞中，麗人瞇起了一雙美目，專註地吮吸著風從對岸竹林吹過時所俘獲的竹葉的清香，出嫁時的一幕幕又浮現在她的眼前。
送親隊伍的陣仗是多麽的浩大，駟馬婚車是多麽的豪華，陪嫁宮女誰不漂亮？陪嫁勇士哪個不壯？小娥小翠寸步不離守護在華車的兩旁，又有四對騎兵前導、八對步甲殿後保衛，好不威風奢華！
父王和兄長得臣太子親自將自己送出齊國都城。唉，誰成想，到了衛國都城外，卻不見夫君來迎，不得已只好暫歇在郊野的農田旁！
麗人緊閉的雙眼流出了淚，一串一串，像珠兒斷了線。淚水流到了嘴唇邊，只有苦澀，沒有鹹味。
「夫人，」小娥再次秉道：「我們回去吧，河邊的風太涼了。」
「是啊，」小翠放好琴盒也過來說：「夫人，河邊的風太涼了，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走吧，走吧，我們回去吧。」小娥給麗人遞上一方絹帕，與小翠一左一右攙扶著麗人緩緩朝馬車走去。
天空掛上了幾顆星星，風越來越大了，淇水已現拍岸濤聲。馬車已經遠去，晚風啊，你在為誰人怒號？淇水啊，你又為哪個拍浪？
【註】文中圖片參照自百度·圖片庫。
濱湖散人，2024年1月13日星期六，癸卯年臘月初三，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