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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頤、朱熹眼裏的科舉

2024-07-20歷史
作者:馮兵(福建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廈門大學哲學系教授)
科舉是中國自隋代產生,直至清光緒三十年結束,主導了中國近一千四百年時間的人才選拔制度,對中國傳統社會在各個方面都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即使是在貴族官紳階層,科舉也仍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對於寒門士子而言,科舉幾乎更是唯一改變命運的途徑與機會。因此,科舉可以說是傳統社會中最受關註的大事之一。但是,歷史上對科舉也不乏批評之聲,除了針對科考舞弊案件的聲討之外,還有一批人從「道」的層面對科舉制度及其影響也作出了審視和反思,比如兩宋理學家程頤和朱熹。
程頤曾在北宋嘉祐四年參加科考,結果廷試落第,遂放棄舉業,主要以教學為生。不過他雖然看輕仕途,對科舉的批評卻比較平糊,說:「人多說某不教人習舉業,某何嘗不教人習舉業也?人若不習舉業而望及第,卻是責天理而不修人事。但舉業,既可以及第即已,若更去上面盡力求必得之道,是惑也。」(【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可見程頤並非完全否定科舉的意義,當然他是從登第改變個人命運的角度來說的。程頤在教學中不得不適當教弟子習舉業以謀取功名,因為這是大多數士子們所必須面對的現實需求。但他同時又指出,習舉業僅僅只是解決生計問題,無法指望從中能充分體認義理本原,獲取對「道」的真正了解。
關於學者究竟該如何應對舉業,程頤甚至還提出了較為具體的建議,他說:「或謂科舉事業,奪人之功,是不然。且一月之中,十日為舉業,余日足可為學。然人不誌此,必誌於彼。故科舉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奪誌。」(【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一)也就是說,學者拿出部份時間,比如「一月之中,十日為舉業」,這是可以的,前提是必須堅定求取為己之學的誌向,不可一心只求功名,否則不啻玩物喪誌。如有弟子「問作文害道否?」程頤就說:「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誌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玩物喪誌’,為文亦玩物也。」(【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宋代的科舉大體分常科、制科和武舉三類,其中又以常科最受關註。程頤這裏講的「作文」「為文」之「文」,主要是指常科中的詩賦和策論等「文章」,當時整個社會都很重視詩賦的寫作。但理學家們多以其為「小道」,認為一旦士子重視「為文」,其誌向往往將局限於此,而無暇也無心去把握天地人生之大道了。可見程頤在以科舉取士的時代背景下,對科舉本身並沒有完全否定,只是擔心其會動搖讀書人努力追求「道」這一世界普遍原理的意誌。
朱熹也很贊成「作文害道」的看法,說:「才要作文章,便是枝葉,害著學問,反兩失也。」(【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他認為「文章」之事相比聖賢學問而言不過是「枝葉」,人們若是不能合理對待科舉應試與聖賢人格之培養的關系,必然會對二者都造成妨害。但科舉很多時候也是廣大士子改善生存環境的必經之途,他們不得不為之努力。朱熹道:「科舉累人不淺,人多為此所奪。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資於此,故不可不勉爾。其實甚奪人誌。」(【朱子語類】卷十三)按照朱熹的意思,年輕士子因為有孝親育子、養家糊口的壓力,不得不透過科舉以謀求一定的功名俸祿,其本無可厚非。但「謀道」之誌在現實生活中又往往會被「謀食」所摧折,這是問題之關鍵所在。
面對這一問題讀書人該如何解決呢?其實早在程頤那裏就曾有弟子請教過:「家貧親老,應舉求仕,不免有得失之累,何修可以免此?」程頤答曰:「此只是誌不勝氣。若誌勝,自無此累。家貧親老,須用祿仕,然得之不得為有命。」(【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在程頤看來,士子透過科舉取得功名俸祿以孝養雙親,此舉有其現實必要性與合理性;但士子一方面要有一個坦然和理性的態度,另一方面更要堅定學為聖賢的誌向,以此來克治名利之心對身心修養的妨害。
名利之心亦是「外慕之心」。朱熹說:「切須去了外慕之心。」(【朱子語類】卷八)但科舉制度本身又並非全然錯誤,前賢也大都透過科舉走上政治、文化的舞台而廣為人們所知:「科舉之習,前賢所不免,但循理安命,不追時好,則心地恬愉,自無怵迫之累。」(【答嚴居厚】,【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五)因此關鍵是讀書人要懂得「循理安命」,有一個健康的心態,並能分清主次輕重:「士人先要分別科舉與讀書兩件,孰輕孰重。若讀書上有七分誌,科舉上有三分,猶自可;若科舉七分,讀書三分,將來必被他勝卻,況此誌全是科舉。所以到老全使不著,蓋不關為己也。聖人教人,只是為己。」這些說法與程頤的相關主張如出一轍,即都強調為己之學,不可徒慕名利。
所以,朱熹和程頤一樣,對科舉本身並不曾完全否定。【朱子語類】卷十三中,朱熹說:「非是科舉累人,自是人累科舉。」他主張科舉可應,因為即使孔子復生於此世,「也不免應舉」,只是作為應舉者應當將「得失利害」「置之度外」,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對待。同時他也認為,對待科舉能否超然淡定,實際上與每個人的氣質稟賦,也就是「天資」有關,如他自己對科舉就是「自小便見得輕」。如果無法做到天然如此,那就只能透過努力修養德性,「用力勝治」以超脫名利之心來實作。這一「勝治」之法,在學者自身固然是要嚴辨義利,克己勝私,而針對舉業的教與學,朱熹也曾明確指出:「科舉文字固不可廢,然近年翻弄得鬼怪百出,都無誠實正當意思,一味穿穴,旁支曲徑,以為新奇……」在此他對當時不夠「誠實正當」的科舉文風予以了嚴厲批評,所以他要求舉子在寫作中不可刻意追求新奇而浮誇曲解,教師也應「取三十年前渾厚純正、明白俊偉之文誦以為法」(【答陳膚仲】,【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九),以努力培養學生良好的文風。
【光明日報】(2024年07月20日 11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