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精英群已經失去活力時,對於本國的文化,他們只是墨守成規;對於外來的文化,因為自己沒有信心,也就不能開放胸襟來接受新的挑戰。
明代,西方文化初入中國,有一批中國的學者,例如徐光啟、李之藻等人,願意和西方來的學者對話;又如,方以智更是從西方文化的啟示上發展出一些可以融合中西的想法。
在滿清時代,西方的影響卻逐漸淡化。
胸襟最開闊的康熙,自己也從西方傳教士學習西方數學,但是,也是康熙,為了大禮的爭議,實質上停止了西方的傳教活動。
這些西方教士從此只能在欽天監工作,因為相較於中國傳統天文學和中東傳來的阿拉伯天文學,西方的天文學畢竟更為精確。
政府限制教士們只能在首都附近活動,他們也沒有機會和中國的知識分子接觸來往。
馬戛爾尼欲開啟中國市場,卻無功而返
文化的閉關,恰是在清代「盛世」之時開始。
到了清末中國必須接受西方的文化時,從元明以來到清初的西方影響,都已經湮沒不彰。
不僅文化閉關,實際上所謂「盛世」,乃是文化活力的消沈。
整個清代,除了皇室宮殿、庭園以外,中國沒有大規模的公共工程。那些規模巨大的工程,主要的只有防止黃河泛濫的河工和保持漕運暢通的運河工程。
中國傳統上的築路、開河、國防工程等大型的公共建設都未見進行。
明末已經有相當不錯的海船制造技術,自從滿清接收台灣以後,中國再也不能制造遠洋的大船,其技術也停滯下來。
凡此現象,都顯示了,滿清政權只是以威權統治中國,從來沒想到要在原有的文化基礎上擴張和發展——這也許真的是結束的開始 (beginning of the end) 。
【萬法歸一圖】
經濟方面,一般人也稱康、雍、乾為「盛世」。
若以人口數碼而論,明代本來已經有超過一億半的人口,經過明末大亂,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一到一半。滿清開國時,人口大概只有八千萬上下,經過休養生息,康熙時代大概又過了一億。
康熙對於自己統治中國的成就非常自滿,康熙五十一年 (1712) 釋出詔書: 「盛世滋丁,永不加賦。」
從秦、漢開始,中國列朝國家的收入,一部份是人口稅,一部份是田畝稅,有時再加上絲帛,作為農余生產的產品。
經過康熙「永不加賦」的詔書,政府收入從此只有田賦為主,再加上特種稅「榷」和過路稅「關」。從國家財政的角度看,單單以既有的田畝作為稅基,其實是不夠用的。
從好的方面看,政府不收人口稅,人口的增長速度自然加快。
換個角度看,自古以來,政府與人民之間存在直接關系。由於人口的增長不再是政府關心的專案,官民之間也就失去了互相聯系的脈絡。
漢代「社」和「裏」的管理乃是國家機器直達到基層的體制。當官民之間不再有聯系時,政府能夠與民間相接觸的點,也就局限於地方官和地方紳士 ;一般老百姓必須要經過公 (地方官) 、私(地方紳士) 兩條管道,才能夠理解到「國家」的存在。
傳統的「天下國家」,應當是國家下面就是廣土眾民,現在,「天下國家」剩了一個皇上,和一群奴顏婢膝的官僚而已。
當然,人丁不再列入國家統計專案時,人口大幅增加,已有的生產資本——土地,就會不足以維持大眾的生計。
增加的人口成為開拓田畝的生力軍。田畝開拓了,地方當局可以從新開的田畝上征收田賦,這是「歪打正著」的現象 :「盛世滋丁」替國家增加了征收田賦的耕地面積,因此,國家也有相當穩定成長的新稅源。
整體而言,國家的經濟體雖然在質的方面並沒有改變,在量的方面確實擴大了。
到了嘉、道時期,中國人口大約過了二億,到清末時,就到四億左右了。
由於人口增長而經濟體擴大,乃是滿清時代中國經濟的特色。從人口與生產力的比例而論,生產力增加了,但是生活的方式和質素其實沒有改善。
【古今地輿全圖】
在十七、十八世紀,中國的對外貿易還是出超。
中國出口的專案,仍舊是以傳統的絲織品和瓷器為主體,再加上向東南亞一帶輸出的工藝品。歐洲國家經過長程貿易,將新大陸的白銀換取中國的產品。
中國吸納了大量的白銀,應當是非常富足,然而,這些經過貿易順差而獲得的財富,並沒有轉換成再投資的資本,反而造成了物價上漲的通貨膨脹。
對於絲織品和瓷器生產地的東南地帶,確實有累積的財富,可是這些財富也只是支撐了富人奢侈的日常生活。北方和內地的一般老百姓,反而要承受通貨膨脹、購買力不足之苦。
英國發現,對華貿易經常入超,力求找到可以平衡逆差的商品。
他們終於發現可以用鴉片貿易來平衡國際貿易的差額。
從此開始,鴉片毒品輸入中國的數碼年年上漲,中國的貿易順差從此消失,不僅農村開始雕敝,而且因為吸毒,中國人的健康也大受影響。
從明代晚期開始,中國進入了全球性的經濟圈,而自滿清中葉開始,第一階段的全球化卻對中國的經濟造成了極大的災害。
清代女子吸食鴉片的場景
滿清的統治機構,如前面所說,是滿漢兩套重疊的官僚系統,這種體制本來就不可能有很高的效率。
也如前所說,那些經過科舉進入文官體系的儒生,學習的是僵化的經典,畏懼的是不測的君威。
他們習慣於唯唯諾諾,不做積極的抗議,只是順從意旨,以保富貴。
當然也有些能幹的官吏,可是在大潮流之下,少數優秀的官員難以發生作用。
從乾隆時代開始,當國用不足時,政府往往以捐納作為籌款的手段捐納的報酬可能是虛銜,也可能是實質的官職。
尤其在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運動以後,政府的正常稅收完全不足以應付國用,捐官的收入成了政府籌款的常態。
政府之內充滿用錢財買官得到職位的人員,這樣的政府機器,不可能有正常操作,更不要說具有應對內外危機的能力。
清末內憂外患,正是必須要因應新的情勢、做重大改革的時候,可是,滿清政府以及社會文化精英,都已不能擔起扭轉局勢的任務。
【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 :郊勞回部成功諸將士】
合而言,滿清二百多年來的統治,從表面上看來雖然一樣是征服王朝,滿清疆體擴張到極限,幾乎超過了漢、唐最盛的時代,兩百年人口增加的振幅也是史無前例。
凡此所作所為,似乎滿清比蒙元高明。實際言之,蒙元的高壓統治只是一味地使用武力,並沒有機會嚴重地斲傷中國的文化基礎,中國的基層社會在蒙元時代還保留一些獨自運作的能力。
滿清統治,看來是一個天下帝國的格局,其實是將草原上的力量結合為一片,透過威脅和利誘恩威並施,將中國的文化精英壓倒、扭曲,也使漢代的「天下帝國」所植根的基層渙散,不再凝聚。
那二百多年,正是現代世界文明開展的階段,而中國兩千多年來的政治、文化、經濟「三位一體」,經過兩百年來的斲傷,再也不能有參與全球性大轉變的機會和能力。
中國在皇權體制下,結合儒家思想的價值觀和精耕細作的農業/市場經濟,有過兩千年之久的不斷調節、不斷成長的過程,蔚為世界主要的政治/文化/經濟共同體之一。
明、清二代,竟見到古道、瘦馬、西風、殘照的晚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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