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元拜師學藝，還能獲得師傅印發的「師承證書」，江蘇省省級非遺「經絡散結療法」傳承人喻興兵借自己的「九代單傳經絡店」帶徒授藝牟利，宣稱能調理好各種疑難雜癥，甚至是絕癥。
澎湃新聞近期揭露了多家專門售賣中醫培訓課程的線上知識店鋪，這些所謂的「神醫」號稱「一針治癌」、「念數碼治百病」，引誘網友購買網課和參加動輒數萬元的線下面授課程。
除了「神醫」，還有一些「傳統醫藥」領域的非遺傳承人，也活躍在這些直播間開課授技。
喻興兵憑借「經絡散結療法」，曾被連雲港市評為「非物質文化傳承人」，並入選江蘇省第五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專案名錄。但他在直播中稱，無需吃藥開刀，僅憑手法就可調理好各種疑難雜癥，「效果比吃藥還快」，近萬個病例鮮少復發。
2024年8月中旬，澎湃新聞以消費者身份，來到喻興兵在連雲港市灌南縣所開的經絡理療店。他向記者宣稱，「經絡散結療法」配合內服中藥，可以調理好尿毒癥、不孕不育等病癥。
然而，喻興兵本人並未取得醫師執業證書。
暗訪期間，喻興兵和弟子們不斷誘導記者交錢拜師。喻興兵稱，在正規院校學醫「浪費錢」，當了醫生也看不好病，不如和他學手藝來錢快。他多次強調，由他自行制作頒發的弟子傳承證書，「受到國家認證和保護」，相較市面上其它的中醫推拿證書，更具含金量。「誰不學誰傻。花錢，是買你下半輩子。」
喻興兵的「九代單傳經絡」店。本文圖片除特殊標註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夏如初 圖
非遺傳承人自曬年入數百萬，有人學了十余天便出師
喻興兵的「九代單傳經絡店」位於灌南縣人民中路一側，門口三塊銀色牌匾寫著「江蘇省非物質文化遺產經絡療法」「連雲港市非遺喻氏中醫經絡療法」「連雲港市喻氏經絡調理有限公司」。
8月中旬，天氣炎熱。推門進店，煙味混著汗臭味，撲面而來。店裏面積不大，墻上層層疊掛著「患者」送來的錦旗，十余張按摩床靠墻擺放，隨處散落、堆放著雜物。正對大門的吊頂處還掛有「中醫經絡療法國醫名師」「中華名醫」等多塊榮譽牌匾。
喻興兵的「九代單傳經絡」內掛滿了錦旗、榮譽牌匾。
喻興兵個頭不高，身形較瘦，剃著寸頭。初見時，他正和熟人閑聊。聽聞記者說肩頸不適想做按摩，他直言，外面的按摩推拿手法「沒用」，走經絡調理，效果要好得多。
「我是非遺傳承人，你可以在網上搜我的名字，經絡散結全網就我一個。」他指著幾位俯臥在床的中年男女說，「他們都是來看病的，我們這裏專門看醫院看不好的病。」
公開資料顯示，喻興兵是經絡散結療法第五代傳承人，師承清代名醫吳鞠通的後人吳文成。他自稱，青年時期曾從師3年，師傅去世後，只有他繼承了衣缽。由於過去缺乏譜系保護意識，非遺申報時，只能回溯四代，所以他被評定為「第五代」。
介紹的同時，喻興兵還不時打探記者的個人情況。記者謊稱目前待業，他便立馬來了興致，讓記者在體驗的過程中考慮是否拜師學藝。「我們這裏正常買療程體驗的話，一個專案20分鐘，給你最低100元。」他揮手叫來了一名年輕男弟子小丁（化姓），稱他資歷尚淺，「其他老師傅就不是這個價格了」。
店門旁，貼著一張「理療技師價格表」，分為三檔。10次一個療程，每次20分鐘。喻興兵親自理療，每療程收費1萬元；2名資深弟子，收費4000元；小丁等4名弟子，為3500元。
記者共花300元，體驗了頸部、頭部和腰部三個專案。其間，小丁也漸漸開啟了話匣子。他自稱18歲，是當地人，兩年前跟著朋友來此拜師，學了三個月便留店跟著師傅幹，「平均每個月到手五千」。
記者體驗發現，按摩推拿的常見手法包括按揉、敲打等，而經絡散結療法則主要透過手肘來點壓人體經脈和穴位，喻興兵和其他弟子聲稱，這種手法更具滲透力和針對性。
體驗時，記者向小丁詢問所按穴位，但他常常答不上來，「反正都有固定流程，記住幾個主要的區位，順著點位往下按就行了，不需要記名字」。
體驗結束，喻興兵又多次和記者「談心」，稱花3萬元拜師，是一樁穩賺不賠的投資。「我們不要醫師資格，只要營業執照再加我的傳承證書，到全國哪裏都受到認可。那些醫科大學畢業的，什麽醫學博士，有什麽用？讀五年就是虧本，還不如學我的（手藝）。」
他稱，學手法短則十余天，長則半年，學成後便可留店，吃住全包，每月還能凈賺五千元，半年就可回本。雖然弟子3年內不能自行收徒或外傳手法，但拉到人頭拜師就有五千元提成。如果不想留店，還可以和師傅在外地合夥開店。「好好學我的經絡（療法），以後什麽病，都能調。」他說。
為了讓記者信服，喻興兵播放了幾段他給老弟子發現金的影片，還開啟微信錢包，展示近兩年的收款情況。記錄顯示，2023年度他共收款413萬余元。「就這個店，還不算支付寶那些，現金我一個月最多能收20萬。」喻興兵說。
新弟子張新國（化名），一年前和妻子在江西某地開了一家撥筋理療店。他此前在知識店鋪聽了網課，報了線下速成班，又跟到店裏。
「學員拿不到證書，只有到這裏才是師承。」他從包裏掏出紅色師承證書，小心翼翼地取下透明塑膠包裝，給記者展示內頁並說道，「你看，這裏有師傅的印章。現在網上有很多證書，但都沒用，這個才是受國家保護和認可。我們開店的，（把證書）掛在門台邊，人家一查就知道喻師傅是第五代非遺傳承人，而我是第六代，是第188位元弟子，這裏有排位號，不是隨便找的師傅拜師。沒名氣，是沒用的。」
喻興兵也在旁連聲應和，「這比按摩推拿什麽證強百倍」，「這麽多徒弟在外面開店，沒有人說這證書不頂用」。
張新國只學了十余天，已出師準備返鄉恢復營業。他直言不諱地表示，雖然還沒完全學會手法，也沒有學得很好，但有了這張證書，就有底氣，「以後講話，也不一樣了」。
他計劃照搬該門店的行銷模式，並提高自己的理療價格。「別人主要沖著名氣來的。傳承證書，就像一張文憑，是敲門磚，前期還能一步到位把行銷也做了，以後手法熟練後，就不怕沒顧客，不怕同行。」
一名僅學十余天的弟子展示他的「師承證書」。
在場的其他幾位弟子，也持前述相似看法，鼓勵記者拜師。
「這個行業可以，有全國17個省份的人來這裏學了手藝，而且我們店也需要女同學。」一名年齡較長的弟子說道。他和小丁屬相同檔位，記者暗訪時常看到他指導新弟子練習手法。
不過，這位弟子坦言，上了年紀記不住穴位名稱，就用地名代記，「不難學，你只要記住不同部位要按哪些點，就行了」。
宣稱「秒降」高血壓，患者現場體驗接連「翻車」
經絡店外的落地玻璃窗上，貼有一張碩大的紅底廣告紙，寫有「經絡調理範圍」：中風後遺癥偏癱、腦梗死等腦部疾病的康復；強直性脊柱炎、股骨頭壞死等骨關節疾病；陽痿早泄、不孕不育等男科疾病；胃病、內分泌失調等其他疾病。
「喻氏中醫經絡散結療法」官網首頁介紹，經多年臨床實踐，經絡療法對上述疾病範疇，「有效率高達98%」。
暗訪期間，喻興兵告訴記者，他開店40余年，大多數「慕名」來此的患者主要看腰部、四肢等疼痛病癥和各種慢性病，但也不乏有人前來看癌癥、尿毒癥、牛皮癬等其他疑難雜癥和絕癥。他說，曾給有11年抑郁癥病史的患者看，只調了兩個療程，對方就恢復常態，且從未復發，「像腫瘤、癌癥，我們調的也多」。
雖然對外始終宣稱僅憑手法就能調理好病癥，但當記者進一步詢問尿毒癥、不孕不育癥等某些疾病的治療方法時，喻興兵卻透露，除了手法，實際還需要配合內服中藥。他會根據患者提供的病例，去藥店配中藥，並按患者要求制成湯劑或丸劑，每月需要額外支付三千到四千元。
記者詢問能否檢視過往患者的病例或配藥單，喻興兵拒絕提供並表示，他不是醫生，不能開處方，也從來不留任何患者的病例。他指著墻上一面錦旗稱，「我們之前就幫這對夫妻生出了男孩「，「看不孕不育，很簡單」。
說到這裏，喻興兵轉而「吐槽」稱，他能調理好各種疾病，但收費高，很多人一聽就不願花錢。「像高血壓高血糖，現在遍地都是，直接用我們的經絡療法，高血壓立馬就降……」在網上直播時，他也曾介紹「秒降」高血壓的手法，讓網友邊聽講邊自行體驗，並在評論區收獲多個「好評」。
此時，一位始終默默聆聽、俯臥在床的男患者擡起頭，忍不住插嘴說∶「我就是高血壓，真的能治嗎？不過，我剛才吃了降壓藥。」
「能，怎麽不能，馬上降。」喻興兵讓弟子取來了血壓儀幫他測量，並召來在角落玩手機的小丁和另一名男弟子，讓他們站在床對側，給他按壓內關穴、三陰交、足三裏等多處穴位，每處持續3分鐘。還讓其他圍看的弟子拍攝影片。
小丁二人操作時，一度忘記了穴位的位置，喻興兵口頭指導他們定位，直言兩人只學會了基本功，能按經絡，「但找穴位一些細節的東西，還需要一個過程」。他淡定地說，「你們做了不見效，看我上去做15分鐘，保證立馬見效。」
喻興兵指導兩名資歷尚淺的弟子給患者找穴位。男患者接受調理手法後，血壓數值有所上升。
這名男患者的血壓初始數值為120/90mmHg，低壓（舒張壓）略高。經小丁二人之手，首次測量，血壓數值升到了133/93mmHg，又經多次測量，數值攀升至159/95mmHg。
見狀，喻興兵忍不住親自動手。他用力按壓該男患者的手腕、小腿內側等多處穴位，稱只有強刺激才有效。對方疼得連連喊出聲，身體不斷扭動。
測量結果，血壓數值依舊高於初始值。「不可能的事！」喻興兵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讓弟子檢查血壓儀是否出了故障、袖帶位置是否規範準確。排除這些可能性後，他又讓弟子繼續反復測量。
只有一次，低壓數值顯示為「85」。喻興兵稱，比最高峰降了5個點，代表手法有效，只是前期人體氣血、臟腑沒調通，「容易快速反彈」，需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慢慢穩定血壓數值。
兩名弟子給一高血壓患者按揉穴位。
由多名親屬陪同的另一名臥床男患者，也躍躍欲試。他的血壓初始數值為150/105mmHg，高低壓都偏高。喻興兵「點名」張新國和一名資深女弟子來操作。但測量結果，依舊不如人意。
經反復測量，該男子的血壓升高至160/117mmHg，喻興兵和弟子們認為，是他心情緊張造成的，建議他買療程。
承諾「無效退款」，同行揭露預付式行銷套路
店裏沒有公示各種疾病的調理價格，全憑喻興兵自行判斷，口頭定價。
如尿毒癥，需每天接受理療，按照技師價格，每個療程每月最低一萬余元；對不孕不育癥承諾2年內生子，要價5萬，每月只需連續理療5次，或者只需要吃藥即可。
喻興兵稱，他會和患者簽約，簽約前，患者要停止服用或暫停其他治療，並提供醫院的最新檢查病例，以免日後發生「扯皮」。
承諾「無效退款」，是該店售賣高價預付式療程的主要行銷套路。根據喻興兵的說法及其提供的所謂「合約」，患者必須連續繳費3個或6個療程後，才能憑醫院出具的最新檢查報告，按比例退還未康復的部份費用。若患者不同意不退款，則可以在未來的幾年內免費在該門店繼續調理相關部位。
不過，喻興兵直言，他開店以來從未有人退款。「退了，那我們還掙什麽錢？簽好合約，白紙黑字，也告不了我們。」
他強調，中醫看病，首先要把人的心態看好。如果患者「嘰嘰歪歪」，不信他，那證明患者「體內的邪氣過大」，「這種人我們不看，他的病也不會好」。
根據記者提供的合約照片，北京市中聞（長沙）律師事務所律師劉凱分析表示，此類理療店提供的預付費格式合約缺乏規範，部份條款存在含義模糊的部份，對消費者不利。如條款中僅提到「沒有康復好的部份，將分程度、比例給與退還」，並未明確具體比例，若此後出現合約解除、退款等糾紛，患者很有可能因缺乏法律依據而陷入維權困境。
準備照搬此套路的張新國同樣表示，退款維權實際很難。
一來，患者需要連續做多個療程，價格高昂，很多人承擔不起，半途就自行放棄；二來，有些病無法從數值上體現，患者接受連續手法理療，或多或少都會感到身體有些好轉，也不會特意再去醫院重新檢查，「沒事誰會去醫院，實在不行，大不了就繼續給他免費調」。
值得一提的是，記者此前調查中，同樣沒有醫師資質的「神醫」彭星宇，就曾在直播時傳授理療保健店的行銷話術，稱要「看人下菜」。他表示，第一次可以讓新顧客低價體驗，過程中先和對方聊聊家常，詢問病史，「你這個病多少年了？有沒有到哪個地方看看？好了沒有？」當顧客開啟話匣子後，就先順著他的話，說上十幾分鐘，然後再告訴對方，「你這個問題，我能給你解決，能調理改善七八成，但是要做療程」，這樣就可以賣出療程卡。
「各位老師聽懂了嗎？把對戀人、家人的那套用在患者身上，那患者不得乖乖地交錢？」彭星宇強調，未取得醫師資質，不能說「治療」，必須說「調理」，兩者意思相同，但可以規避法律風險。
專家：非遺傳承認證，是榮譽，也是責任
2011年6月1日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以下簡稱【非遺法】）規定，「對傳統醫藥、傳統工藝美術等的保護，其他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
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教授劉鑫指出，根據上述規定，「傳統醫藥」除了要符合【非遺法】的相關規定，同時也要滿足中國【醫師法】、【藥品管理法】、【中醫藥法】等相關管理規定，因此「傳統醫藥」非遺傳承人應當依法獲得相應的行政特許。
就前述調查中存在得諸多法律問題，北京匯祥律師事務所律師羅燦分析稱，首先，理療店只能提供中醫養生保健服務。前述非遺傳承人自行給患者開藥服用，若發生治療疾病的行為，可能涉嫌非法行醫。造成嚴重後果，則涉嫌刑事犯罪。誇大治療效果的，還涉嫌虛假宣傳，消費者可要求「退一賠三」。
其次，「衛生部令第52號」【傳統醫學師承和確有專長人員醫師資格考核考試辦法】對中醫師承人員、指導老師、師承關系合約簽訂、證書的發放都有明確規定。前述非遺傳承人自行頒發的師承弟子證書，不符合相關規定，不具備任何法律效力。
至於所謂揉按人體經絡穴位，就能根治各種疾病的說法，國際知名成癮醫學專家、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精神衛生中心院長趙敏，以及武警上海市總隊醫院腫瘤放射診療中心主任潘綿順均向澎湃新聞表示，不可能實作治愈，更無法根治。
趙敏稱，目前在臨床上，治療精神類疾病主要靠藥物控制，顱磁刺激、電痙攣療法等其他物理治療，也只能作為輔助。潘綿順表示，醫療界目前多提倡采用多學科MDT的診療模式，為腫瘤患者提供精準治療方案。中醫要在病理診斷的基礎上進行辨證施治，而宣稱打通人體氣血經絡就能治癌，「是偽科學，不可輕信」。
潘綿順強調，患癌癥不可怕，可怕的是「病急亂投醫」。他建議，患者要按照循證醫學的根據，在相關腫瘤專家共識或指南的指引下，尋求精準全面的治療方案。即使采用傳統中醫中藥治療，也要到正規醫院的專科去尋求幫助。
近年來，中醫「師承」亂象層出不窮，受到廣泛關註。
北京中醫藥大學衛生健康法治研究與創新轉化中心主任鄧勇指出，除了技術精髓和文化內涵，「傳承人」也是傳統醫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關鍵載體。
他認為，前述非遺傳承人及徒弟采用價格高昂的預付式收費方式，有潛在風險，會擾亂傳統醫藥市場秩序，影響行業的健康發展。同時，他們的不良風氣和行為，也可能會讓公眾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產生負面印象，損害非遺聲譽，降低其權威性和公信力，甚至阻礙真正有價值的傳統醫藥技藝的傳承，影響傳統醫藥的可持續發展。
「希望這僅僅只是個例。」他建議，可以設立「傳統醫藥」非遺保護機構，負責對傳承活動進行監督、管理和指導。建立傳承人認定、保護和監督制度，確保優秀的傳承人得到應有的認可和支持。
劉鑫提出，目前【非遺法】中有關「法律責任的認定」，主要是針對行政管理人員，缺乏針對非遺專案申報人的責任追究，處罰力度有限，導致違法成本低，缺乏法律威懾力。
他以2022年巴彥淖爾市級非遺專案「周氏揉筋復骨術」因造假被撤銷的情況為例分析指出，僅僅撤銷資格而不予以嚴厲處罰，有可能導致急功近利、斂財、弄虛作假情況的泛濫，甚至被人用以作為非法牟利的工具。而這樣的負面影響，最終可能會對中國非遺保護工作造成淪陷性打擊，被人詬病。
他建議，要加強對「傳統醫藥」非遺專案的管理和處罰機制，除了各地的文化部門，各中醫藥管理部門也應當參與其中。「非遺傳承認證，既是榮譽，也是一份責任。」（澎湃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