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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森明菜3|「紅顏薄命」的敘事如何加害女性

2023-12-15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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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常被比作花朵,不僅是因為她們艷麗、熱烈的靈魂,或是大眾對女性的第一需求通常是美色,以及大眾總是把女性跟美好聯系在一起,忽略她們也是立體的人,還因為花朵常常被視作「薄命」的象征。女歌手更是如此了,尤其是跟女歌手相關的敘事,通常是原生家庭悲劇、渣男、「戀愛腦」 ,這套敘事自圓其說,堪稱流量密碼。

我非常討厭這個敘事,因為社會給女性灌輸了一套婚姻和母職的價值系統,仿佛女性生命的終極目的是結婚生育,養育家庭,沒有這些生命便成為不完整了。社會的延續依賴女性的生育,而人類繁衍的任務,付出的成本代價和道德約束對於男女向來是不平等的。

當社會給女性植入這樣的生命敘事、情感動因和外在壓力後,女性尋求一個家庭和愛情的渴望的風險由她個體承擔不說,當這種追求觸礁,沒人去怪那些道德有問題的男性,反而把原罪安在女性身上,說她不懂事、「戀愛腦」、不懂得明辨是非、不夠堅強,指控的力氣不對準真正的施暴者,反而讓女性進一步處在一個弱勢的社會關系、心理和輿論地位中,「紅顏薄命」的敘事就此進一步剝削女性。

也難怪如今女性不喜歡被稱作「戀愛腦」,不希望流露絲毫的脆弱和充裕的感情,因為她們抗拒這個角色,抗拒因為情感而被利用、被矮化、被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但對感情的否定本身也是對自身的加害,無法接受自我本真面貌的慕強邏輯本質上也是將上述男權社會的邏輯內化到自己心中——是啊,正是因為女性脆弱不爭氣,才會被男性傷害。這是下意識的自保,也是助紂為虐。

關於中森明菜這位在亞洲音樂史上至關重要的女歌手,為愛受傷是難以繞開的話題。1984年,和傑尼斯事務所人氣偶像近藤真彥合作電影,媒體塑造銀幕情侶,沒想到兩人真的相戀了。在明菜巔峰時期的80年代,大眾見證她從一個父權凝視下的叛逆少女偶像,逐步蛻變為情欲豐滿的成熟女性、用自己的音樂和審美理念挑戰了傳統的產業模式和女性敘事,並且發出振聾發聵的時代反思。也同時,大眾見證了這段感情是如何改變、繼而逐步摧毀她的。

1987年,明菜發行了生涯代表作 【難破船】 。這首歌不是明菜原唱,而是翻唱自加藤登紀子的同名歌曲。在先前幾年裏,明菜獨特的風格逐漸顯露,不同於松田聖子清亮的少女嗓音,明菜走山口百惠的中低音路線,在異域風情的歌曲中充分開發演唱的多變性,而【難破船】的演唱來到了新的高度,哀怨淒絕地將一位女性為情所困、深覺這段感情不值得再耽誤自己卻還是為此心痛的狀態演唱到極致,歌聲醇厚、絲絲入扣。

在演唱這首歌的眾多現場中,明菜精神恍惚、頻頻落淚,演出和真實的自我之間的界限徹底消失。與眾多歌手扮演一個能夠獲利但與本人性格、價值觀不太相同、把歌手當工作的模式不同,明菜打破了工作和自我的界限。當她大刀闊斧地將巧思和人格色彩註入到歌曲、演出、唱片包裝、造型等方方面面的時候,她毫無隱藏,只有她的真實性情,她的情感狀態一覽無余。

她和近藤真彥的感情觸礁,近藤是個很薄情的人,梅艷芳等人均受過他帶來的傷。近藤唱歌很差,人稱「公鴨嗓」,外在條件也不如其他男偶像,完全靠傑尼斯事務所捧,代表作 【夕陽之歌】 ,演唱層面被所有翻唱吊打。1987年,他的歌曲拿下唱片大獎成為日本音樂史上的醜聞,而當年除開明菜優秀的【難破船】之外,還有眾多優秀且暢銷的歌曲。在頒獎前,有人盜了他母親的骨灰,說要是他敢領獎,骨灰就不給了。而他仍然接受了「加冕」。這個日本音樂界最權威的獎項就此一落千丈,公信力盡失,在大眾看來淪為資本的工具。

此前,明菜成為首位連續兩年用流行歌曲(而非演歌)獲得日本唱片大獎這一眾人虎視眈眈的日本唱片業最高獎的歌手,而且還是最年輕的。「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而她如此不設防地將軟肋暴露在公眾和競爭對手面前,在造就極高的藝術成就的同時,顯然是有巨大的風險的。她的唱片公司華納·先鋒和事務所研音,在選秀節目中簽下她的時候還是競爭者中較為弱勢的存在,但憑借明菜的出色表現一躍成為日本當時最有分量的經紀力量之一,屬於新秀,根基未穩。而明菜本人,家庭龐大卻要承擔起一家的養育工作,屢屢被道德綁架、而得到的愛太少,情感結構是非常弱勢的。

這一切矛盾,都在她選擇自殺的時候爆發了。在近藤真彥的住所割腕自殺,後被近藤真彥送到了醫院。搶救醒來後,父母的第一句話是,你對得起唱片公司、你的工作嗎?她的不設防,被傑尼斯事務所利用,對她說研音是如何剝削她的,眾星捧月多年的傻大姐直接解約。1980年代的最後一天,她和近藤真彥舉辦了記者招待會,招待會上放了金屏風。金屏風象征著結婚喜訊,近藤真彥的團隊對她說,近藤會宣布兩人成婚,只要她把自殺的責任一個人擔下來,不提跟近藤真彥有關。她相信了,她選擇了這樣做,對公眾道歉。

然後近藤真彥只說了接下來的工作安排,沒有絲毫結婚的表示,明菜懵了。在留存下的影像裏,明菜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流下淚水。她被她所愛的人獻祭了。如果她沒有和事務所解約,事務所應該會幫助她規避掉這種可怕的安排,不過在人命大過天、自殺是原罪、女性被「紅顏薄命」的敘事囚禁的日本,或許就算事務所在她身旁,也只能讓她消極處理,因為女性不能犯錯,因為女性永遠是被推責的物件。我並沒有說明菜不該為這些事情負責,相反她是成年人,這一系列行為確實是不自愛、沒有判斷能力的體現,但她同時也是受害者,她的這些狀態,有很大的社會因素。

人們對偶像的需求,通常來自於對美好的向往。在80年代,明菜身上有著泡沫經濟和女性意識勃發的光芒,她更登上了音樂界的巔峰,對全亞洲的文化都有輻射作用,然而到了90年代,她身上經濟上升期的消費主義光環不在,被悲情的女性形象囚禁的同時與那個浮華喧囂的時代一起落幕。而她過早地消耗身體、嗓音和精神氣質的損耗,以及她那過時的80年代偶像打歌動作,無一不讓公眾選擇忘卻她,更何況還有傑尼斯事務所的全力打擊。

演藝圈很多人被傑尼斯的威勢脅迫,更別說看曾經如此耀眼的人跌落也能滿足人性幽微處的一些需求,但還是有人看不過去。編劇三谷幸喜於1994年,邀請中森明菜成為電視劇 【古畑任三郎】 的第一個案子的主人公,借電視劇的口,讓明菜飾演的角色滅了故事中的渣男,讓她說出為什麽要為那個男人辜負自己的一切的自白,並讓古畑任三郎說她還年輕,還能擁有自己的幸福。故事結尾,明菜的角色獲得了幸福。

明菜在1990年代沒有歌唱,轉而去演戲。1992年富士電視台的電視劇 【難得友情人】 講述了兩位性格迥異的女性之間動人的感情,明菜是其中的一個主角,這部劇收視大熱,然而明菜的處境仍然內外交困。1998年,明菜主演電視劇 【冷月】 ,飾演一個因為懦弱的丈夫肇事逃逸、明明沒殺死人卻逃避責任選擇自殺,在巨大的悲痛下孩子流產,於是黑化復仇的女性角色。這個故事,比起【難得友情人】,用悲情女性的敘事進一步剝削了明菜,雖然她演這個角色實在太好了。那股全身心已經絕望、全靠一股倔強的勁支撐自己、走向極端最終卻無法割舍柔軟情感的個體,那股虛弱而剛強、熱烈的勁,明菜演繹的太棒了。

2000年後,明菜的境遇比90年代好了很多,專輯的成績回升,多張前十專輯,口碑回升。然而大眾無法忘懷這個悲情女子的形象。悲情女子,是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剝削造成個體悲劇、讓男性逃脫責任的同時,居高臨下的審判和鄙視,是大眾一邊將女性矮化一邊鄙視他們創造出來的矮化形象的面目。

而明菜如今的音樂和人格遺產,最突出的叛逆少女偶像和悲情女子形象均暗含社會對女性的貶損,而明菜的美色、City pop等等又落入消費主義的窠臼而被消解掉了她背後反叛的內核,就此一個燦爛熱烈的、打破桎梏的優秀女性被消解了她最銳意進取的特質,只剩下保守的資本內核和社會與女性的規訓的合謀,這比【難破船】更讓我哀嘆。所以,我很厭惡拿她的「悲情女性」敘事行銷的人。

對比明菜,昭和年代的另一大偶像松田聖子的命運要好得多,家境良好、父母關懷,讓她養成了非常強大的人格,讓她能夠在演藝圈的明槍暗箭中獨善其身。這讓我想起女性反叛社會桎梏的一大矛盾——擁有心理承受能力和手腕去撼動這個體系的人恰恰是在這個體系中獲得了關愛、溫暖甚至是利益的人,她們與社會世俗的聯結削弱了她們內在的反叛性。

而那些被這個體系放逐的個體,又因為沒有足夠的力量,或因此去附庸這個體系裏更大的力量,比如試圖透過和理想男性結婚來實作逆天改命、滿足情感和社會關系的需求,這也使得她們的力量太過脆弱。所以說,提升地位、實作人格層面的性別平等,還任重道遠。而這首先,便需要我們摒棄「紅顏薄命」、「渣男戀愛腦」、不夠聰明堅強、原生家庭悲劇哀嘆的敘事。

ps. 她笑起來特別好看。

往期回顧:

中森明菜1|叛逆少女偶像背後的性別意識

中森明菜2|日本泡沫經濟孕育的瑰麗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