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推薦

王維筆下的終南山與長安城

2024-10-19推薦

王維筆下的終南山與長安城

演講人:魏景波 演講地點:陜西省圖書館「陜圖講壇」 演講時間:2024年6月

魏景波 陜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的科研與教學工作。兼任中國杜甫研究會理事,陜西省詩詞學會常務理事,陜西文化資源開發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陜西省秦風詩詞學會副會長等。發表【宋代杜詩學史】等學術論著多篇,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規劃專案等各類科研專案若幹。

王維號稱「詩佛」,在盛唐詩壇,與「詩仙」李白、「詩聖」杜甫並駕齊驅。如果我們還原文學活動的歷史現場,當時王維的名氣遠超李、杜,可謂詩壇「天王」級詩人。即便在李杜名氣如日中天的後世,王維在詩壇的歷史地位也不容忽視。

在唐代大詩人中,王維與長安的因緣最深。他年少入京,名動長安,除短期貶官出使外,主要在京城為官,先後出任三省要職。長期的京城經歷,成就了王維「詩名冠代」的地位。中年之後,王維在從政之余隱居於輞川,優遊於山水之間。他筆下的長安,既有大明宮的雄偉壯麗,又有終南山的自然秀美。他的筆端呈現出的是怎樣的「京華氣象」?本次講座,我們帶著這些問題,一起走進「天下文宗」王維的詩歌天地與心靈世界。

相鄰相通的長安城與終南山

王維一生的仕宦經歷大部份在長安,中年之後又長期隱於終南山。要了解王維的文學創作心態,我們需要從他長期生活的長安城與終南山說起。

杜甫晚年在夔州時回望長安,所作【秋興八首·其六】雲:「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雄踞關中平原中部的古都長安,是中國歷史上建都朝代最多、歷時最久的城市之一,先後有西周、秦、西漢、新、東漢(獻帝)、西晉(湣帝)、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三個王朝在此建都。在漫長的歲月裏,長安誕生了輝煌燦爛的文化,而長安文化在唐代進入鼎盛期。

西安長安十二時辰景區的長安城坊模型沙盤。新華社發

唐長安城始建於隋文帝開皇二年(公元582年),原名大興城,由建築大師宇文愷設計。唐承隋制改名長安城,並由工部尚書閻立德負責增建與擴充。唐長安城規模宏大,東西長9721米,南北寬8651.7米,周長36.7公裏,總面積84.1平方公裏,堪稱同時期世界之最,是中國古代規模最大的都城。

長安是唐帝國政治與文學繁榮的重要視窗,同時也是中國古代城市文明的代表之一。唐代詩人大多數都到過長安,在此寫下膾炙人口的詩篇,留下最具傳奇色彩的逸聞趣事。可以說,長安遇見唐詩,造就了中國文學史上五大傳奇因素的風雲際會——傳奇的時代、傳奇的詩人、傳奇的都城、傳奇的軼事、傳奇的文學。

唐代詩僧齊己【題終南山隱者室】一詩嘗言:「終南山北面,直下是長安。」在地理位置上,終南山位於秦嶺山脈北坡中段,距長安城二十余公裏。終南山有多個別稱,如唐初魏王李泰的【括地誌】卷一雲:「終南山,一名中南山,一名太一山,一名南山,一名橘山,一名楚山,一名泰山,一名周南山,一名地脯山,在雍州萬年縣南五十裏。」關於終南山的範圍,南宋程大昌著【雍錄】卷五載:「終南山橫亙關中南面,西起秦、隴,東徹藍田,凡雍、岐、郿、鄠、長安、萬年,相去且八百裏,而連綿峙據其南者,皆此之一山也。」

長安城北枕龍首原,南望終南山。終南山拱衛長安城,為地理上的屏障。歷史上的終南山有多處寺觀,為長安士人隱居讀書佳處。相對於世俗社會的長安城而言,風景秀麗的終南山可以說是鄰近的「世外桃源」。在唐朝文化史上,終南山構成的文化空間與長安城相互補充,互為進退。如李商隱詩【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韻】所寫「終南與清都,煙雨遙相通」,古都長安位於終南山與渭水之間,依山帶河。終南山色與長安宮闕遙遙相對而氣脈相通,終南山因而可視為唐代長安文化空間的重要延伸。唐代道教、佛教興盛,文人隱居以養望,隱逸成風之下一部份士人暫隱終南山,待時而起,以隱求仕,謂為「終南捷徑」。唐人劉肅【大唐新語】卷十載:

盧藏用始隱於終南山中。中宗朝累居要職。有道士司馬承禎者,睿宗迎至京,將還,藏用指終南山謂之曰:「此中大有佳處,何必在遠。」承禎徐答曰:「以仆所觀,乃仕宦捷徑耳。」藏用有慚色。

盧藏用本進士出身,但宦途清冷,久不得調職,故隱於終南山,以隱求仕。武周時期,盧藏用果然被拔擢為左拾遺,此後漸次升遷,身居要路,「踩」出了一條從終南山到長安城的做官捷徑,成功「代言」成語「終南捷徑」。

唐人詩歌中往往將終南山與長安城對寫,呈現「互望模式」。白居易【登觀音台望城】寫從終南山俯瞰長安城:「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觀音台為終南山南五台之一,此四句詩分別寫到了長安城的外郭城、皇城和大明宮,唐代長安的外郭城有108個坊整齊排列,街衢是橫平豎直的棋盤式布局,所以說「圍棋局」。皇城聚集著各類官署,是全城的行政中心,分別有縱向七條和橫向五條街道,故稱「十二街」。大明宮是唐王朝的主要皇宮,五門即指大明宮南端五座城門。百官早朝時天尚未亮,故路上舉火,絡繹不絕,如同一道星宿朝向大明宮。這首詩可謂對長安城全景式的描繪。

白居易【過天門街】則是從長安城遙望終南山:「雪盡終南又欲春,遙憐翠色對紅塵。千車萬馬九衢上,回首看山無一人。」詩人以此表達了身在紅塵而心馳青山的願望。再如祖詠【終南望余雪】則是長安應進士試時望終南山,屬於考場作詩:「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李拯的【退朝望終南山】則取退朝時眺望終南的視角:「紫宸朝罷綴鴛鸞,丹鳳樓前駐馬看。惟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

唐詩中的終南山與長安城,不僅有「互望」模式,而且還有「對寫」模式。如孟浩然的【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王維的【不遇詠】:「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在這兩首詩中,「北闕」字面意義指大明宮,象征意義指代積極進取、建功立業的人生姿態;南山則表征退隱屏居、返歸田園的人生選擇。

「南山」與「北闕」對寫,在唐人奉和應制詩中尤為常見,兩個詞語平仄相協,幾近構成一個書寫模式。如張說【三月二十日詔宴樂遊園賦得風字】:「北闕連天頂,南山對掌中。」沈佺期【從幸香山寺應制】:「南山奕奕通丹禁,北闕峨峨連翠雲。」趙彥昭【安樂公主移入新宅侍宴應制同用開字】:「北闕臨仙檻,南山送壽杯。」崔尚【奉和聖制同二相已下群臣樂遊園宴】:「北闕雲中見,南山樹杪看。」李憕【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雲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這些唐詩視「南山」與「北闕」為一體,賦予自然山水以文化意義,而詩人王維的人生軌跡,也在「南山」與「北闕」之間擺動徘徊。

王維與長安的因緣

王維(公元701年—761年),字摩詰,祖籍太原祁縣(今山西祁縣)。王維出身的太原王氏是唐代大家族。其父官終汾州司馬,徙家於蒲州(今山西永濟)。其母出身於博陵崔氏,更屬名門望族,曾師事大照禪師,虔誠奉佛。王維的名與字是相連的,「維摩詰」本是佛教居士的名字。在唐代詩壇,王維是一個傳奇人物,集詩人、畫家、音樂家、書法家、禪宗信徒等身份於一身。

唐代文物鑲金獸首瑪瑙杯。新華社發

根據其主要經歷,王維一生可以切分為五個時期:

第一期為「年少成名與進士及第」(公元701年—721年)。王維早慧,且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九歲知屬辭」(【新唐書·王維傳】)。王維十五歲時與弟王縉遊歷長安,由於才華傑出而成為王公大臣的座上賓,從此與長安結下了不解之緣。【舊唐書·王維傳】載:「維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昆仲宦遊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這對於年少的王維而言,無疑是一個「豪華開局」。

王維十七歲在長安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初出茅廬,即展露出不凡的才華。十九歲透過京兆府試。據唐人薛用弱【集異記】記載:「王維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為岐王之所眷重。」又說:「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當時,集才華與顏值於一身的王維,因一曲【郁輪袍】獲得公主賞識,在京兆府試中拔為解頭。王維精通音樂,他的詩歌名篇多能和樂而歌,對其詩名傳播有較大影響。唐玄宗開元九年(公元721年),二十一歲的王維登進士第,正式步入仕途。

第二期為「貶官濟州與退居淇上」(公元721年—729年)。王維登第後,釋褐為太樂丞,相當於唐朝官方音樂機構的副長官。不久因伶人舞黃獅子舞而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對這次意外的打擊,他在【初出濟州別城中故人】中說「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又說「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心情可謂極度低落。唐玄宗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王維隱於淇上。歷史上的淇水是一條有著深厚底蘊的詩歌之河,【詩經】中有數十首詩寫及淇水,有「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淇水滺滺,檜楫松舟」等句。盛唐詩人張說、李白、高適等也曾漫步淇河河畔,或低吟,或高唱。王維在此留下【偶然作六首】【淇上田園即事】等作品,「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寫淇上風光,已具詩中有畫的風格了。

第三期為「官拜拾遺與西出涼州」(公元729年—738年)。唐玄宗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王維返京,閑居長安守選。直到六年後的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王維得張九齡賞識,擢為右拾遺。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張九齡罷相,貶為荊州長史,王維漸生退隱之心,作【寄荊州張丞相】雲:「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其後,王維以監察禦史身份出使涼州,作【使至塞上】,是其邊塞詩的代表作。習慣於京城繁華的王維,第一次來到荒涼的塞外,目睹雄壯的大漠風光,受到的視覺震撼與心靈沖擊是可想而知的,因而寫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千古名句。

第四期為「輾轉台省與退居終南」(公元738年—756年),這是王維生平相對而言最為一帆風順的時期。唐玄宗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王維回長安後,仍官監察禦史。其後歷任殿中侍禦史、左補闕、侍禦史、庫部郎中、吏部郎中、給事中,這些職銜都是台省要職。此間近二十年中,王維除短期出使外,宦轍基本未離長安,可謂仕途平順,穩步升遷。但從開元後期末始,王維深感朝政日非,在官高名盛的同時,希冀從官場抽身而退。他於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知南選歸來後即萌生退意,選擇隱於終南山。天寶初,王維營輞川別業,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從此身在魏闕,心在山林,思想上也越來越親近佛理。他曾寫詩自述心境:「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發】)

第五期為「安史亂離與文宗殞落」(公元756年—761年)。唐玄宗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整個中原狼煙四起,烽火遍地,時局的動蕩也改變了很多詩人的命運。次年六月,潼關失守,緊接著長安陷落。王維陷於安史叛軍,被送至洛陽,拘於菩提寺。後被迫受偽職,暗中作「凝碧池」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次年官軍收復兩京,朝廷對偽官六等定罪,其弟王縉請削己官贖兄之罪,王維獲免。責授太子中允,旋即加集賢學士,又為中書舍人。唐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轉尚書右丞。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七月王維卒,葬於輞川清源寺西。【舊唐書】本傳雲:

代宗時,縉為宰相。代宗好文,常謂縉曰:「卿之伯氏,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嘗於諸王座聞其樂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進來。」縉曰:「臣兄開元中詩百千余篇,天寶事後,十不存一。比於中外親故間相與編綴,都得四百余篇。」翌日上之,帝優詔褒賞。

「詩名冠代」是出自代宗之口,可見當時唐王朝上下對王維的認可。朝廷的【答王縉進王維集表詔】對王維的評價更高:「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歷先朝,名高希代。」

王維筆下的京華氣象

唐代文學與長安文化互涵互動,相互影響。王維深受長安文化的影響與濡染,他的詩歌也呈現了具體可感的長安文化因素。在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變奏曲中,長安文化是雄壯激越的華彩樂章。從狹義到廣義,從空間到時間再到精神維度,長安文化包含了環環相扣的三個層面,即雄踞關隴的地域文化、相容並包的都城文化以及開放外擴的盛世文化。

王維一生除了貶官、外任與出使,長期生活在長安,也終老於長安。王維是長安詩人的傑出代表。他一生在長安的實足時間約有二十五年之久,在唐代著名詩人中無人能出其右。李白雖曾二入長安,但其「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的傲岸性格與長安官場格格不入,在長安時間總計不過三年。杜甫中年困居長安十余載,已是天寶中後期,時值唐王朝統治日趨昏暗,其詩風一變而為沈郁頓挫。早成的王維開元初入長安,在詩壇的崛起幾乎與開元盛世同步,由此當仁不讓地成為當時長安詩人的傑出代表。

王維在長安創作了大量奉和應制及宿直之作,直接書寫長安風貌,多有佳句。如「帝城雲裏深,渭水天邊映」(【奉和聖制登降聖觀與宰臣等同望應制】),寫遠眺長安與渭水所見,真切傳神。「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奉和聖制暮春送朝集使歸郡應制】),借「宗周」喻長安,呈現大氣威嚴的長安風采。「柳暗百花明,春深五鳳城」(【早朝二首·其二】),寫的是柳暗花明的暮春長安。「九門寒漏徹,萬井曙鐘多」(【同崔員外秋宵寓直】),則寫宿直所見的長安夜景。這些詩歌從不同側面書寫了長安風貌,展露出高昂流美的「京華氣象」,代表作是【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

渭水自縈秦塞曲,

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

閣道回看上苑花。

雲裏帝城雙鳳闕,

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

不是宸遊玩物華。

這是唐玄宗天寶年間王維寫的奉和應制之作,一般而論,這類詩由於政治禮儀拘束容易呆板乏味,但此詩自出機杼,不落俗手。首聯氣象闊大,「秦塞」與「漢宮」飽含歷史的滄桑厚重。頷聯點出望春之意,雍容華貴。頸聯是全詩點睛之筆,刻畫春雨朦朧中的長安,將皇都氣象寫得空靈蘊藉,可謂「大句籠罩,氣象萬千」(【唐宋詩舉要】引清人吳汝綸語),儼然一幅清新可感的「長安春雨圖」。尾聯則歸於奉和應制之本義,「結句言天子之出,本為陽氣暢達,順天道而巡遊,以行時令,非為賞玩物華,因事進規,深得詩人溫厚之旨,可為應制體之式。」(清人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

唐肅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春天,一個本是平淡無奇的春日,卻成了唐代詩歌史上的重要一天。此日,同朝為官的賈至、王維、岑參、杜甫賦詩唱和,留下唐人早朝詩最負盛名的作品,也成就了詩壇佳話。四人之中賈至官拜中書舍人,年資職銜最高,先賦詩一首【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雲:「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滿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詩人的視線由早朝前的長安春色,寫到上朝時肅穆環境,再歸結到歌頌皇恩,詩中的禁城、青瑣、劍佩、禦爐等語詞意象也是早朝詩的「標配」,這算是一首中規中矩、寫法平正的早朝詩。而王維的【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如下:

絳幘雞人報曉籌,

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

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

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

佩聲歸向鳳池頭。

此詩首聯寫早朝之前,頷聯頸聯寫早朝之中,尾聯寫早朝之後,條理清晰。全詩並不具體寫早朝的具體程式,而是大處著筆,渲染早朝盛大莊嚴的氛圍。「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一聯,刻畫出大唐王朝的赫赫威儀。

另外兩首詩也各有特色,岑參【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雲:「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杜甫【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雲:「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

對於這種同題之作,古人較為熱衷於評定甲乙、一分高下。宋人楊萬裏【誠齋詩話】雲:「七言褒頌功德,如少陵、賈至諸人倡和【早朝大明宮】,乃為典雅重大。和此詩者,岑參雲‘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最佳。」對岑詩評價甚高。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所引胡應麟語則對王維詩中名句情有獨鐘:「頷聯高華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後映頻寬舒,遂令全首改色,稱最當時。」

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則不以為然:「和賈至舍人早朝詩究以岑參為第一,‘花迎劍佩、柳拂旌旗’,何等華貴自然。摩詰‘九天閶闔’一聯失之廓落。少陵「九重春色醉仙桃」更不妥矣。詩有一日短長,雖大手筆不免也。」清代的文壇大咖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則認為:「早朝唱和詩右丞正大,嘉州明秀,有魯衛之目。賈作平平,杜作無朝之正位,不存可也。」這似乎是折中之論。所謂「魯衛之目」指王維與岑參詩旗鼓相當、難分伯仲。

我們今天看來,在四首詩中,王維詩寫出了萬國來朝、萬邦來儀的恢宏景象,更能體現唐代雄放大氣的時代精神,誠如向達先生【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所言:「中國國威及於西陲,以漢唐兩代為最盛;唐代中亞諸國即以‘唐家子’稱中國人,李唐聲威之煊赫,於是可見也。」王維詩展現了唐代的赫赫國威,雖然詩作之時,安史之亂尚未結束,但「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一聯,無疑滲透著王維的盛唐記憶,也是「京華氣象」的詩意表達。

王維筆下的終南山水

在中國詩歌史上,王維以山水田園詩著名。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曾評王維詩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的山水詩常常成為明清以來畫作創作素材。王維融謝靈運以來的寫實傳統與陶淵明以來的寫意傳統於一爐,詩情、畫意、琴音與禪趣的高度結合,使王維的山水田園詩達到了他人難以企及的藝術高度,奠定了他在唐代詩歌史上的宗師地位,影響極為深遠。聞一多先生說:「王維替中國詩定下了地道的中國詩的傳統,後代中國人對詩的觀念大半以此為標準,即調理性情,靜賞自然,他的長處短處都在這裏。」(【笳吹弦誦傳薪錄——聞一多、羅庸論中國古典文學】)

王維長期隱於終南山,筆端常有山影,【終南山】即其山水詩的代表作: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此詩全用畫家移步換形之法,前三聯分寫遠望、近看、俯瞰,從各個角度寫終南山雄偉磅礴的氣勢,筆法細致,層次井然。首聯以誇張的筆觸,極寫終南山的高大雄偉。頷聯寫白雲環繞,青靄浸潤,具體可感。頸聯借天文觀地理,渲染終南山的高峻。尾聯隔水一問,有問無答,化實為虛,余味無窮。蘇軾評王維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王維亦自稱「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偶然作六首·其六】),此詩層層渲染,可謂深得畫理。【終南別業】則雲: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此詩寫幽人獨往之意,王維詩喜歡寫「空」境,如「夜靜春山空」「空山不見人」「空山新雨後」等,源自其理解的佛教「空理」,佛學認為萬法皆空,「空」是世界的本相,但又不是一無所有的「空」,而是與有相對而生的「空」。透過虛假的「有」的表象,認識到真實的空的本質,即可覺悟而智慧。王維此詩風格空靈灑脫,詩中有畫,詩中亦有禪。宋人魏慶之【詩人玉屑】評論說:「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裏,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遊萬物之表者也。」

輞川位於終南山東段,在今西安市藍田縣境內。山中諸水於此會合如同車輞環湊,故名輞川。輞川源出秦嶺北麓,北流至縣南入灞水。輞川本是小地名,自從大詩人王維置別業於此,便成為人文形勝之地。【輞川集】二十首一詩一景,描寫王維縱情山水、半官半隱的生活,是王維山水詩的代表作。二十首詩一詩一景,也一詩一畫。這裏舉兩首為例。

首先我們來看【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這首詩中所寫「人語」與「返景」,屬於聲與光這兩種自然現象,其共同特點是稍縱即逝,即生即滅。有遊山經驗的朋友都知道,山間的聲音往往若有若無、若斷若續,林中的光線若明若暗、轉瞬即逝。詩歌抓住並截取了這自然界的橫斷面,從外在的自然寫到內在的神思,書寫空幻與存有之間的暗中轉換,並賦予幽深而廣大的禪意。

我們再來看看【辛夷塢】的描寫: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此詩描述了一個唯美的畫面,在幽僻無人的山谷中,亮麗的紅花自開自落。詩中浸透著清涼與靜寂,但也蘊含著熱烈與生動。無論有無他人知賞,芙蓉花生命的盛放都一如既往。更重要的是,「紛紛」是一種生命的樣態,是一種熱烈昂揚的生命樣態。如果說開花是一種生命展開的方式,那麽落花則是一種更具動感的生命樣態。一般的文人墨客,常常會對花落淚,對月傷神。而這首詩中的辛夷花帶給我們的情緒是並不因花開而喜,也不因花落而悲。這種帶有「平衡感」和「自在感」的生命體驗,我以為是王維詩歌帶給我們的重要啟迪。

【光明日報】(2024年10月19日 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