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滯澀，錢包瘦癟，秋風裹涼，落葉飄零，這樣的氛圍最容易令人悲秋傷春，而詩歌無疑是成本最低的解憂良方。
古時候，凡大家小姐教婢女學詩，必是從誦讀李義山的詩集入手。【紅樓夢】中林黛玉教香菱是這樣，【人面桃花】中陸秀米教喜鵲亦如是。
書桌上那本擱置已久的【李商隱全集】就這樣粉墨登場。
李商隱，字義山，自號玉溪生、樊南生。
在【樊南甲集序】中，有這樣的文字，十年京師寒且餓。
當時人曰：韓文、杜詩、彭陽章檄、樊南窮凍。這裏的樊南，即是指李商隱。當時尚年輕的李商隱，父親早亡，老母在堂，弟妹年幼，是以挨凍受餓聞名京城的。
詩文錦繡的李義山，怎會如此窮凍？難道是沒有獨具慧眼的伯樂識得這匹才華橫溢的駿馬？非也，賞識他的伯樂不算少，但他的運氣實在太差。
令狐楚是第一個欣賞他的人，多次邀他入幕府。可是李商隱剛剛考中進士的那一年，令狐楚卻死掉了。
中了進士的李義山，不知是傾慕王茂元女兒的美貌，還是艷羨同年的好運，想攀上征西侯這枝高枝，興高采烈地做了王家的乘龍快婿，卻因此成為牛李黨爭的犧牲品。站錯隊伍，在李黨失敗後，一直被後來的令狐綯嫌惡，這也直接覆寫了他一生的命運。
後來，兗海節度使崔戎很欣賞他，等他到了兗海，不到一年，崔戎卻死了。
鄭亞欣賞李商隱，邀請他到幕府去，鄭亞卻在第二年被貶。
盧弘止也欣賞他，可是沒過兩年，盧自己也掛了。
似乎開啟了一個倒黴的潘朵拉魔盒，誰賞識他，誰走背字，不是早逝，就是被貶。
他的命運就在這樣的輾轉奔波間，沈沈浮浮，抑郁不得誌。
讀著李商隱這淒淒艾艾的一生，他的窘迫比之我們當下的窘境，要艱難太多。在他的窘迫裏，我慢慢釋懷。
母親常常告誡我們，莫把運氣當本事。這話同樣也可以理解為，不要把一個人的能力與他的成就直接劃等號。落寞時莫氣餒，成功時莫驕傲。
道家流傳甚廣的改名口訣是：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前兩個最重要的因素，作為個體的我們根本無法主宰，只有從第三個起，人為參與的因素才逐漸多起來。
命或者運，豈非我輩所能主宰，自當釋然。
但同樣是身處窘境，對比李白和李義山，我便理解了林黛玉為什麽討厭李義山的為人。
唐朝進入仕途，很有名的一個辦法，叫「行卷」。「卷」，就是你寫的作品。「行」，就是你要到處去推銷。「行銷」不就是時下流行的行銷嗎？
就像現在的米國，孩子要上好大學，需要由有名望的人進行推薦一個道理。
李白也因行卷吃過閉門羹，也因生活所迫做了許圉師家的上門女婿，也因拍錯馬屁被貶謫，但被召回時，他依然能高吟「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萊人」這樣的詩句。
他的身上是得意時謫仙所獨有的灑脫，是困頓時令人從心底生起才子落難的悲涼。
反觀李義山，他會在同年韓畏之成為王茂元女婿時，寫下下面這首【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
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
雲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
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
雖言戲贈，但那一份艷羨和向往，無論是怎麽藏也藏不住的。
還有在令狐楚去世十年後，寫下的這首稱為懷念故師的【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訊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得再窺。」
他追憶往昔，懷念令狐楚的情愫也許是真誠的，但討好乞求令狐綯原諒的成分卻更明顯一些。
如此煞風景，明顯地少了幾分風骨，多了幾分猥瑣，難怪黛玉不喜。就連我這樣一個大俗人，對他在同情之余，也多了那麽一絲不屑。
命和運誠然不佳，可以委屈求全，吞下生活給的磨難，但不能媚言求存，風骨盡喪。
如果不是攀附王茂元，令令狐綯嫌惡，也許李義山的命運會截然不同。
再美的錦瑟詩，終究難掩意難平。但若不是命運多荈，我們也不會讀到義山這些淒艷美絕的佳句。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2023.11.19~2023.11.25，萬日余生第157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