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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詩】頭條詩人 | 周舟 : 擦玻璃的女孩

2024-02-20國風

關註 ,讓詩歌點亮生活

周舟,本名周培烈,1962年11月生於陜西。自1985年始,在【詩刊】【人民文學】【散文】【十月】【星星】【散文詩】等期刊發表詩歌、散文作品600余首(篇),並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正午沒有風】。

擦玻璃的女孩

擦玻璃的女孩


擦玻璃的女孩擦著玻璃。有人早已界定了她的身份,她被水不斷清洗的手勝過任何一頁白色紙張。她用手擦著玻璃,在新年就要到來的某一天。

即將到來的年是新的,隨之到來的日子將會更新。可是,那個擦玻璃的女孩,還是舊女孩。

就像一年中的灰塵不可能是新的一樣。

看到對面視窗出現一個女孩時,有人同時看到天空向後退了一截,又仿佛沒有動,只是松弛了一下,讓她占有著天空的一個小小空間。這時,所有的眼睛都驚訝,因為好像只有玻璃,女孩並不存在,只有手反復移動著,然後,才漸漸顯現女孩的臉,脖頸,以及她起伏的身段。那時,仿佛女孩的夢並未走遠,她新鮮的手正把一個女孩一點一點找回來。

「也許她是一個同樣會老去的女孩」,在一個像是提前到來的春天的街頭,我突然這樣想:「也許取掉玻璃,女孩就會消失」。

但我最終還是肯定了我的另一種想法:世界上本沒有玻璃這種物體,擦玻璃的女孩,擦著擦著,前面就出現了一塊這樣的玻璃;擦著擦著,就出現了女孩的的臉,脖頸,和起伏的身段。而春天裏,玻璃和女孩都會夢一樣消逝。



劈柴的人


一個喜歡劈柴的人同時喜歡上了不斷飛起輕輕擊打他脖頸、臉頰和手指的碎木屑,喜歡冬天幹冷;而劈開的柴木,發白,新鮮,白花花堆滿一地。他站立其中,像一只暖壺,冒著絲絲熱氣。

一個劈柴的人與更多劈柴的人的不同之處,是他願意一直把柴劈下去。哪怕滿院子的柴木多得無用。他一點都不能忍受淡下來的木香味。

嗯,對的,最好是松木,柏木,或者樺木。

作為一個劈柴的人,他很慶幸,枯萎的樹木會與他和解,偶爾之間才會發現,已經碼放整齊的木柴突然就長出了鵝黃的枝葉,就像一個逝者會說著夢話那樣。



燕子


誰家的燕子?家在哪兒的燕子?

異鄉的黃昏,夕陽用色彩在做一幢樓宇的外部裝修時,其中有一面窗戶的等待在一步步向夢境的幽深處滑進。

燕子們誤入了陌生的地界。

視窗的內部和外面都不存在一個名叫故鄉的空間。

而這時天黑了,她們用焦急的腔調和紛亂的線條,制造著一個正向夜晚翹起的屋檐。

玻璃窗之內,有人眼眸內的黃昏已經生出青燈光明的幼芽。

燕子們反復飛著。所有時間趨向黃昏。但只有最執著的那只,也就是在玻璃上受傷的那只,才會在一只近似落葉的手掌之中,確認自己的祖籍。



清晨


醒來,專註於醒來這件事。並沒有一個清醒的自己。

自己這是躺在哪裏?

一個清晨,沒有太陽傾瀉光芒,沒有市場的喧囂清洗耳朵,沒有叮當的聲音響自廚房,沒有早餐……

醒來這件事,就是看見清晨是一個平面,在擴充套件,在晃動,漸漸向四周延伸過去……那時,應該有一個意識的中心,但他並沒有看到他自己。

有點像浩渺的水波綿延而去的平面,光芒淋漓,像是蹤影有自,絕然,執拗,不帶絲毫猶豫。

也沒用一條緣自旁邊的捷徑可供經過。

我的餐桌上幹凈到什麽都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奶香。沒有轉動齒輪的破壁機。也沒有一個盛放夜夢的容器:

一盆低海拔的水仙,從昨晚的門徑出來。她是頂著淡黃的晨星,穿著墨綠又略帶水聲的鞋子,經過了我意識的長廊,而後就在餐桌的平面停住。



流水


腳下的流水是藉河。他的中指與食指間夾著一支蘭州牌香煙。

突然之間,他覺得流水搖曳,像是琴弦上漸次滑落的音符,每一眼的凝視,都像有什麽在隱匿,在消逝——而真實的流水一刻不停,像持續地為其存在提供著動力。

與之相反,煙霧在沒有飄散之前都像有一次短暫的匯合。它們一定是一些話語,但沒有第二個人看得出來,它們這時並不願意發出聲音,作為一種沈默的力量,它們克制著,極力消解聲音的結構,最終拖出一只纖細的尾巴——

裊裊娜娜,而後絕塵而去。

他抽過一支香煙,沒有重新打量一下自己就起身離開。而誰都知道,他身體的貨櫃裏,裝有計時的心臟,練習彎曲的腰椎,專為灰色的胡須生長開置的溝渠,以及微微的風吹來就鈴鐺一樣輕響的腦袋……他轉身,像一段文字另起一行。

這時,一只停止飛翔的白鷺靜靜站立在流水的下方,宛如一個明晰的逗號——停了一下,然後藉河就又開始滔滔不絕。



十月一


十月一,送寒衣

寒冷在加劇。

十月一日寒衣節這天,一早起來,人間的寒冷就在加劇。

開始是在紙花店。在塵世的一張餐桌上,我鋪開折疊的紙質衣褲鞋襪——作為身體的外部特征,它們依賴於熟知的布紋,它們又小又輕,只適宜於一個大尺碼的信封。

我需要用衣物的文字給我離世的父母寫信。

我的旁邊不認識的人還在排隊,這種情況類似於要赴某種空間探望需要辦理相應手續。

去往墓園的路上擁堵著。越來越堵。乃至有人情緒失控——全城的人,像都放下了既定的生活,走在這樣的路上。

及至炊煙似的煙霧漸次升起,墓園像一座黃昏時分的村莊,被浮動的煙塵輕輕托舉,我的心中才生出一絲微微的暖意。但仰起頭,我終於發現樹枝上滴溜溜轉動眼睛的斑鳩鳥,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她的聲音有點驚懼,也有點破碎。



小說


看見一只馬槽。我告訴他們,在這裏,我將聽到馬嚼夜草的聲音。

可是,我經過後面的一個十字路口,又看見一個約莫兩歲的男孩,在雨後,在泥濘裏。很長時間,他專註於把深陷於纏結之中的雙腳,從一堆麻繩裏緩慢移出。

有人經過他,提出「這是誰家小孩」這個問題,隨即離去。

耐心地看著。我並未忘記看見的馬槽,卻已經置身一篇小說之中。小說尚未結尾,它只是攜著「我將聽到馬嚼夜草的聲音」這句話,行進在小說結尾的途中。



不稱職的夢遊癥患者


夜晚並不是黑絲絨,鋪展開來,即可享用。記得那些年在學校,操場與公寓之間只有一道柵欄隔著。他相信就是柵欄,把一個夜晚的上半夜與下半夜平均分開。

也是因了一道憑依,看過去的操場才那麽空曠,那麽大。樓與樓緊挨的狹窄空間裏,仰著脖子看過去的月亮,仿佛夜夜都是扁的。

他像做了一個潛泳的動作就到了操場。

好幾次的後半夜,翻過柵欄的薔薇花都因為他優美的逾越而興味盎然,芬芳連綿。但從操場側面的教學樓懸掛的大鐘的角度看過去,卻並不是這樣。那大鐘裏的針葉刀片一樣嚓嚓作響。而他,已像被外科大夫手術一樣從夜晚的肌體莫名剔出——

這樣,他能做的,就是再一次置身於空曠的賽道上。

他把圓形的賽道一截一截截取,又借月光的手臂將彎道的弧度扳直,然後,他就走一條直道,一直往前——

但後來的巡夜人只緣他是從漆黑的樓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摸黑下來,就斷定他的臉朝向月亮,而為線條固定的賽道,一直在朝天空豎起來。

他該不會是那個要去摸月亮的人吧?

事實上,他夜夜從台階走下,來到操場,就面臨一個簡單而又枯燥的事情:他的每一步離開都需要一個台階的拆卸,而同樣,他的每一步前移,也必定有一個台階需要安裝。又拆又建,像是一個夜間完全沒有盡頭的工作。

因而,他施工的動靜並不是很大。從多年後的一扇視窗望去,操場的面積似乎並未擴大,囿於樓宇間的逼仄空間,長長的後半夜移動著的,只能是一些綿羊。

他異常艱辛,但他是個不稱職的夢遊癥患者。



水車


1▲水車在汲取水井中的水時,聲音並不是很大。

尤其到了寒冷的冬天,水車汲來的水總像千裏迢迢,長途跋涉的樣子。水,熱氣騰騰地在鐵制的溝槽起伏,到了青石板箍就的水池那兒歇一歇,才開始平靜,而後向麥田流去。

這時,水車的聲音隱隱約約,像是對一種既定的事實不那麽肯定的樣子,或者說,像一種事實的背景。

2▲水車把水從幽暗的大地深處運來。這水車是一種什麽樣的車?我看到它逼仄的管道自下而上,槳葉是鐵制的,奮力攀爬上鐵鏈的水,使水車看上去大汗淋漓。

3▲幽暗的水從水車的溝槽流出,起先,它們爭先恐後,像是獲得了看見光明的快樂。後來,它們才變得理智,安靜地收集破碎的記憶——當我看到,我驚訝它使用著水的波紋,織就一張已經逝去的母親的臉。

4▲在冬天,井台下方是被雪覆蓋的碧綠麥田。夜霧散去,水中的一件舊衣裳已經遊弋出一種圖案。它的樣子,像是一種夜間動物出沒的姿勢。母親的手臂浸在水裏,灼熱通紅,又被水反復濯洗。

5▲我寫水。母親的手臂就反復顯現出來。

我寫母親灼熱通紅的手臂。我首先觸到疼痛的水。

6▲不是手在水中畫一種地域的輪廓,也不是手正作翅膀。

剪越凈空。手臂為水雕刻,而手的蹤跡全無。

只有水車的聲音隱隱約約,不知疲憊……



細雨中


當有點後悔登上這被人遺忘的古堡,雨依然下著。紅色摩托車披掛雨珠,就像一匹茫然站立的馬。

而古堡仿若一種思想的體積,近在咫尺。當我接近它巨大的軀體,它已經在使用著一個傾軋的姿勢。

我不能遠離,也不能憑依。

這時,我懷疑所有魅惑都是一種幻覺,都是來自左側雨霧充斥的峽谷。

那裏有一方隱約的屋頂,我想它應該就是煙雨中的中山寺,它在那兒吞吐雨霧,也制造聲音的懸崖峭壁。



夜晚的兔子


駕駛一輛越野車從三十年後的一個午夜返回一所鄉村學校時,一路顛簸的光暈把一只兔子直接置於一種夢魘之中:面積並不大的光暈裏,一只兔子的奔跑停不下來。仿佛光芒之外即是厚重的墻體,兔子,就是三十年前在田野上東奔西撞,將一條直線跑成若幹折線,以線條的尺子丈量田野的兔子,它像丟了四周的田野,不知道去哪兒,連篇的夢境,使它只剩下奔跑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如果我滅了車燈,一輛越野車是否可以摸黑行駛?如果車輛的轟鳴聲瞬時停息,一只兔子的夢境會不會戛然而止?

巨大的車體向前推動,而兔子的奔跑只是在三十年的巨大迷霧裏扯出一根繩子……於此,在世界某一隅,在時間另一端,我聽到鄉下學校漆黑的幼獸那樣,她也有輕微的顫抖,她也嚶嚶啜泣。



養老院


看上去,養老院已經很老。

在冬天,有十幾個人,全是褐色的。

他們蹲在墻根,排成一排,不說話,只專註生銹。

有幾只鳥落在眼前的草地上,跳了又跳,叫聲響亮,但並不打算跑掉。



沙漠往事


去往巴丹吉林沙漠的路上,我和我們的車輛都看見一個地方,叫一碗泉。

那時,剛剛進入沙漠邊緣,我們尚在漫漫長途。窗外沙石廣袤,大地未見一絲綠意,也沒有見一戶人家。但公路右側的指示牌上,明明白白寫著三個字:「一碗泉」。

毫無疑問,一碗泉是一個村莊。

未見村莊的模樣,「一碗泉」倏忽閃過。

再往沙漠深處走,我們來到另一個地方,叫九棵樹。

那是一個地方嗎?除了九棵樹,什麽也沒有。

樹上沒有鳥,沒有樹葉。樹枝就像天空肺葉中的神經清晰可見,像是決然地等待一場黃沙,又像對一個即將到來的夜晚隱含期待。它們像等待月亮,等待我們遠道而來……

可是,已經到來的我們沒有說一句話。

而要命的是,我們數了數,這兒的九棵樹其實只是八棵樹。甚至在離開沙漠多年後,我們掰手指,也仍然弄不懂它們是九棵或者八棵什麽樹。



仿佛蟬蛻


你並不在。在夏夜,去月亮的臉盆清洗了抹布,將家具、地面及更多細小的擺件一遍遍擦拭,好像一屋子燈光,就是夜薄亮的羽翼。

你離開,即是你存在的一種方式:床單用細密的褶皺復原著一個影子的你。它一夜都在反復使用新鮮的記憶。

相對於自樓宇的森林上空穿行的月亮,為房間的寂靜提供能量的電流是克制的,它意外地吸引了一只飛蛾,並用冰冷的灼燒將其尖叫之聲控制在寂靜的範疇之內。

你影子的周邊,真有一種痕跡——

淡淡的寂靜光暈。這時,寂靜很輕,好像一個可以呼之欲出的夜裏,有一種離開才是好的。

而空房間這時仿佛蟬蛻,它輕輕潛伏於夜間某一植物軀幹的壁沿,只為一個夜晚的安謐守口如瓶:那燈光如一種模具間的液體,正好復原出一個離開的你。



夜月村沒有月亮


那天去夜月村看月亮,我們先去了仙人觀。那些謫仙,好像依然習慣在時間的煙霧裏混,仙人觀只有一位老道,但他讓人把自己鎖在裏面,我們需在村莊的巨大空間找到一把鑰匙,才能得以與其相見。說到月亮的事,他就說一堆黑洞洞的方言,我們不懂,廊檐下的桂花樹也不懂。

再走,整個村子依然空無一人。

但黃昏時分我們還是遇到一個女孩。她坐在自家門檻上,看上去面色蠟黃,像是開著花兒的衣裳有點舊,有點破。今天,是她出門在外的母親正在回家,還是她漸漸長大的身體裏另有期許?我欲坐在一方石頭上詢問,但這時我改變了想法。

我願意只是看著她,仿佛這樣看著,她就可以靜靜生長,月亮就會慢慢升起來。

那夜,我們看過夜月村的月亮了嗎?那夜的月亮是一種怎樣的月亮?

記得天黑了,那個女孩,一直坐在夜月村的門檻上。



還鄉

——宋武征山水畫寫意


1▲返身之際,雙腳也忐忑。

這是一座自己建造的屋舍嗎?月為窗,夢為床。寂靜裏,時間結出銹跡,面孔融入暮色。

而話語,就卡在那兒——有時是一棵樹,一壟地;有時是一個春天,一陣風的影子。

我還記得那些繽紛往事。

2▲在一條小溪與一座房子之間,在一棵樹與一塊石頭之間,在一朵花與一只蝴蝶之間,在一只蝴蝶的今生與來世之間,住著靈魂。

它們低語,纏結,根莖一樣建起秘密通道。

它流淌血液,也滯留五彩繽紛的顏料。

3▲沒有黑夜的墨汁不是墨汁。

沒有月色的紙張也不是紙張。

月亮醒著,被鑲嵌於一株古槐粗壯的枝丫間,不能脫身。這是故鄉的命運,也是山水的學問。



一顆牙齒掉了


一顆牙齒掉了,也就是說,身體的一部份在離開我。身體的建築別來無恙?

用舌頭的柔軟之手觸摸它離去後的空寂,悲涼之感陡生——這些年,食無甘味,疼痛悠遠。

生命的章節在外,物念杳無,因緣自失。

身體在變空——

聽內部不時塌陷的聲音:一顆牙齒果真是身體的一部份嗎?

潔白的瓷盤裏,一顆牙齒孤單落寞,不悲,不喜,不疼,不怒,它甚至不是一份默想,只保持著一個悼念者的形狀。



夢境:回鄉之旅


並沒有只為月光雕刻化石一樣的蟋蟀和鳴。

夢境贈你以空間,以速度。一輛長出翅膀的單車可不可以?一種用天空的藍塗就的高速路面行不行?

熟悉的地名,每過一陣就在路旁閃爍一次,像是獲得了遙遠的星星和風的信任。

這時她側一下身,手下的月光就空白的紙張那樣也側一下身。

只是水波一樣搖曳的月光讓人心生疑惑:傾瀉於大地的月光為何又在月光中站起,成為一面乳色的墻,矗立於左前方?

而誰也不曾預料,單車這時會倏忽之間躍至墻壁。當時間停住,就像四個季節那樣作了一幅畫作的四條邊框。周圍都是黑夜。

一幅名為【單車】的超現實畫作,又一次讓一位思鄉者深陷絕望。



夢境的隔壁:河與河


像用現實的剪刀剪去了那些不現實的浪花。仿若一次夜間施工。如今,橡皮壩內豢養的是一條寵物之河——波光瀲灩,是因為它身體的柵欄內,蓄滿了自來水。

而在逼仄的另一側,仔細分辨才得以看清,此系一條從水中掙脫出來的河。從上遊下來,它悄無聲息,渾身疲憊。

在夏日黃昏,河岸的白熾燈如約亮起,像讓時間來到它的客廳。

夢境的隔壁,並沒有人看見一頭像是貼著墻根匆匆逃離的慌張獸類。



河邊散步


有過這樣的經歷。其時,他們並沒有牽手,他只是沿河堤散步,那只鳥只是突然停住,沒有太久的等候,他走過來,那只鳥旋即一跳一跳再一跳,又撲棱棱飛落到更前方的欄桿上,然後,回過頭再等他。

如此反復。

他們不知不覺就走過了一條河流的一截。

這時,他已經若有所悟。這種情景,已不是一次簡單的遊戲——在不久的時日,三年,或者五年以後,人生的某個午後,一段路徑,也將被他這樣享用。此時,他的散步比一次逆流而上輕松少許。

河,是一生都在陪伴著自己的這條滄桑之河。

鳥有些胖,他有些衰老。

作為隔擋的欄桿在提醒,河水與堤岸已經分開。一條河的長度尚未標示出來,在這個午後,他們散步,或者將一條河的長度丈量下去——有鳥陪伴的散步接近於完美,但他依然叫不出鳥的名字。



蘆葦蕩記事


某日午後,我停下寫詩,驅車數十公裏,來到甘泉鎮所轄的一片曠野。其時杳寂,其地肅殺。這真實的鄉間,並無農人之影,也無炊煙之痕。

一大片長勢茂密的蘆葦蕩,看過去金中帶銀,閃閃發亮。風在吹,蘆葦擺動——你不能懷疑它是一大團從火焰中騰挪而出的雲朵,也不能懷疑它是夢境的海域裏湧動的波浪。多年不曾謀面,蘆葦已經長發飄飄;在偏僻的一隅,它已學會描摹風的顏色,天空的形狀。

它密實發光,仿佛一顆孤獨中執行的星體。

我反復看見它像將一列時光列車那樣的踏板伸過來——從手機儲存的照片看,我一直把起伏的葦浪安排在她胸脯以下的位置。



意象:一支荷靜立


應當是三個人:你,我,以及一把傘下的陰涼。三個人,在對方的身體裏互相迷失。我們說著什麽?輕微的手勢,在各自的背後並看不見,卻流水一樣順從著起伏的草地。仿佛愛獲得了信仰的力量,所有的光退向豆苗一樣閃爍的核心。

那情景,看過去似一支荷靜立。

多年來的寧靜莫不如此,而一步之外,即為塵世。



櫻桃姑娘


櫻桃姑娘領我去看她家的櫻桃園。其時櫻桃尚小,青綠的小豆豆一樣坐在花胎上。

「看見了嗎?」——櫻桃姑娘小手一指,成群的鳥兒就落向櫻桃樹的枝條。

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鳥兒鳴叫,聲音圓潤。她仿佛在告訴我:有多少聲鳥鳴,就有多少顆櫻桃。我們的上方是一大團一大團鮮嫩的聲音的雲。

但是,我的脖頸在仰望之際卡在那兒。因為,時間已經入住我的軀體數十年,剎時,我亦不能挪開身體裏的行囊——時間的貨櫃。過了許久,櫻桃姑娘一轉身,我才聽到脖頸那兒老舊的門那樣一聲「吱扭」。


鳥窩


我看見,我的軀體落入草叢,在腐爛之前還發冷似的抽搐了一次,之後,才像另一種空氣一樣彌散在另一種空間。我看見,並沒有因為我,草叢就茂密一些,蝴蝶的追逐就迅捷一些,色澤就艷麗一些。但我的確嚇著了一群草叢中的鳥,起始,它們是一種被驚飛的狀態,而後才在空中旋飛,翅膀的反復抖動讓它們停在空中,十幾米高,仿佛這之間有一扇看不見的門,它們卻進不來。

我焦灼,可我卻拿消逝的我沒有一點辦法。

消逝的我再也回不來,只是提示著一個記憶中的地址,而看著這一切的我,就像是我一直活著的部份,又像我曾經活著的證據,他的柔軟與溫熱,讓我懷疑它正是我沒有死去的胸脯的那一部份。跌落的剎那,我才看見他原本是草叢的一個鳥窩。



塵埃


當我們愛天空,愛天空的藍和白雲的白,愛天空飛過的一只鳥或者一架飛機,我們同時宣稱夜空高懸的月亮也是我們所愛。

這些事物的背面有我們想要的東西。

那時,我們坐著,驚訝於我們翹首以待的事物原本只是一面落地的窗戶,一次徐徐到來的交談。那些話在落下——

那些過往落下來,仿佛一種相處的方式,那些話一拐彎,再一拐彎,我們,就觸摸到空曠的桌面、暖氣片的體溫,就觸摸到暖氣片上的塵埃。



尋找春天


星期天,我和我的越野車去郊外尋找春天。我們選擇在一片平闊的山頂停下來。

土地褐黃,萬木幹枯。看無所見,這時,我們唯見一台挖掘機在轟隆隆埋頭工作,仿佛春天依然深埋於地下,隨時可以把它挖出來。這時,已經能夠清晰地觀察到,它已經完成的作品,是兩個土樁,像已經搬走了覆蓋於春天身上的所有厚土,植物的綠色即將顯露出來,但我納悶,土樁上面站著的,只是兩根電線桿。

莫不是春天在選擇高空運輸:兩根電線桿保持著兩棵樹高大軀幹的模樣,它的枝幹光禿禿,卻吱吱吱地發出聲響,是孤單單一根電線強行延伸的姿勢。

「沿電線往過去走的春天危險而稀薄」。我想。

但思緒有始無終……

使勁琢磨,稀疏的草芽才像是撒在地上的星星一樣,真的泛出一點綠色來。

為什麽是散文詩 / 周舟

從教36年後,我離開了學校。隨著生活節奏的變化,我的心境自然也變得舒緩。盡管多年以來一直斷斷續續延續著新詩的寫作,但這一次卻是散文詩,且數量不少,這令我驚訝。為什麽是散文詩?我的回答是,任何寫作實際上都是在尋求一種切合作者生命狀態的節律,暗合作者生命本源上的同頻共振,包括作品可能的樣式,以及語言、結構、意象和氣息。

不曾忘記閱讀波德萊爾、蘭波、聖-瓊·佩斯等散文詩大家時給人的震撼,但一種確切的事實是,當時間慢下來,而空間變得相對逼仄,我去河邊散步,竟發現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悄悄與我結伴而行。在廚房笨拙地完成一次早餐,一盆低海拔的水仙竟先於我的早餐抵達餐桌,而一群燕子,因為黃昏的來臨,正急切地將自己變為粗礪的石塊和紛亂的線條……很顯然,「日常」一旦被看見,就顯得突兀而尖銳,它並不是歸宿本身,當它占有視覺和記憶裏的儲存,騰挪即是一個恰當的姿勢。在這樣的狀態下,我寫了【擦玻璃的女孩】這組詩——不,是散文詩。

大汗淋漓的水車、不稱職的夢遊癥患者、從光線中奔突的兔子、沒有月亮的夜月村、從自來水中掙脫而出的河、鳥窩一樣落在草叢的胸膛……這些意象看似毫無瓜葛,但我從其等待的神態裏,依然能捕捉到那種騰挪的技巧。

它們是散文化的詩?抑或詩化的散文?當在既定的關系中完成一種事實上的虛構,並賦予它們各自以形象和氣質,我願承認寫詩也是一種生活,而我願意在自己的個體認知裏使其品質趨向陡峭和延宕。

「意義之隱與言說之難 / 楊不寒


文藝復興以來,人類的理性智慧得到極大發展,乃至於「科學」幾乎成為正確、真理和意義的代名詞,感性智慧與整個人文領域都受到極大壓抑。鑒此,維柯在【新科學】① 中透過對原始人和早期人類生活的研究,重倡人類的「詩性智慧」,指其為「新科學」。他認為原始人雖無邏輯能力,但「渾身是強旺的感覺力和生動的想象力」,擁有一種「感覺到的想象出的玄學」,而「這種玄學就是他們的詩,詩是他們生而就有的一種功能。」在他看來,原始人貧瘠的語詞,不能夠表達抽象形式、超驗感覺、模糊意緒等隱秘事物,於是,不得不借助於隱喻的、詩化的語言來進行言說。另一方面,對意義的關註已然成為當今哲學的主要命題,影響所及,很多詩人也醉心於對意義的探尋。意義往往是隱秘的,不能為邏輯的語言所窮盡,且世事的變幻又不斷衍生出新的意義,所以,詩始終沒有在人類生活中消失。毋寧說,執著於隱秘的意義,火中取栗般從沈默中取出新的語言,既是詩人的本職也是詩人的能事。而周舟的這一組章,正應當放在這樣的詩學視野中去閱讀。

組章【擦玻璃的女孩】中大多數文本,是建立在隱喻結構之上的。【水車】【鳥窩】【仿佛蟬蛻】【意象:一支荷靜立】等詩都可以析出一組或多組隱喻關系。生活中的諸多事物已經在文化慣性中被概念化,不再被理解為某種生動的生命形式;就連我們自己的生活,也在加速社會中被模式化。而周舟這類詩,正是要借助隱喻,在指此為彼的聯想關系中,刺激讀者的想象思維,力圖喚起人們對外物以及自我生存處境的感知,進而重新發現生活和生命的意義之所在。比如【夜晚的兔子】在兔子與自我意識之間建立起隱喻關系,使抒情者得以對故我進行一種近乎他者的觀看;【燕子】在燕子與異鄉人之間建立起隱喻關系,無形的懷鄉病借有形之物得以被「確認」;【小說】則在現實場景與虛構小說之間建立起隱喻關系,既提醒人們對生活的「泥濘」保持警惕,又力圖在虛實和真假之辨中揭示出存在的戲劇性……

此外,組章內還有另一類書寫隱秘物件和抽象意義的詩。在這類散文詩中,詩人筆下的喻符甚至找不到確定的喻指,實際上它們已經成為意義的象征。我們只能在恍惚中,看見不確定的意義在詩行間微顫。例如【細雨中】,登上古堡後抒情者隱隱感到周圍事物的生命氣息,卻將其當作「幻覺」,視境遂轉向「雨霧充斥的峽谷」,最終聚焦到一座「隱約的屋頂」上,而「屋頂」仍然表現出了生命意誌,「在那兒吞吐雨霧,也制造聲音的懸崖峭壁」。【劈柴的人】中的「喜歡劈柴的人」不僅因為其動作而與常人不同,甚至因為其癖好而與其他劈柴人不同。除了人物的行動和性格,詩中看不見道德判斷,而事物的神秘在此自由之境中得到了自在地展開。那些劈掉的柴不僅與這位「喜歡劈柴的人」和解,並且借死亡而進入到一個離奇而夢幻的世界。在「木柴突然就長出了鵝黃的枝」之際,我們只能相信詩人已然進入目擊道存的境界。然而,對於一首詩而言,那「道」究竟是什麽原是深究不得的。

詩畢竟只能在現象中呈現和暗示真意,而不能據理力爭,也不能對意義做剖析的手術。這還不僅是因為劉勰所說的「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的問題,深層次的困難更於詩所關註的往往是「意」最隱秘部份。而這隱秘部份在心則百感交集,在物則秩序混沌,詩人只能點到即止地進行暗示。故此,與【細雨中】【劈柴的人】等詩相似,【流水】勾勒出一個在意義之側若有所思的人物形象而不點破其所思;【十月一】末尾出現的斑鳩延展了死亡的意義維度而不理論其意義;【尋找春天】寫抒情者在郊外尋找春天陷入「有始無終」的思緒而不任由思緒抽象下去,該詩結句「使勁琢磨,稀疏的草芽才像是撒在地上的星星一樣,真的泛出一點綠色來」既有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思辨感,卻最終歸結到了禪宗所謂「春來草自青」的天然狀態中。

令人略感遺憾的是,正是在意義之隱與言說之難的雙重考驗之下,【清晨】的音聲色味稍嫌稀薄,【塵埃】克制得過於拘謹,而【沙漠往事】口語化和散文化的傾向偏重,【不稱職的夢遊癥患者】則陷入詞生詞的語言迷宮之中。大概同樣是因為意義之隱,詩人在語言中探索其形跡時,往往動用歐化的長句來消解言說之難。諸如「駕駛一輛越野車從三十年後的一個午夜返回一所鄉村學校時」,在邏輯說明的道路上蜿蜒前進,然則其敘述性和演繹性壓過了意象性和直觀性,終成為非詩的語言。另外,假如詩人在文本能夠更註意語言的簡潔幹凈,刪掉一些不能增加意味的冗詞,詩將出落得更為精確,品質自會更拔高一節。

反過來看,詩人在部份文本中,似乎暫時忘記了對深意的追尋,而詩卻已然自足成立。當他的言說逃脫了外在於詩的種種意義的監管,自在地呈現自身,一種立足於詩學本位的美學意義便悄然生成。譬如【河邊散步】【蘆葦蕩記事】【擦玻璃的女孩】【夢境:回鄉之旅】【夜月村沒有月亮】等,它們在某種層面上都是更具體的散文詩,寫來似乎也更從容。在這些散文詩裏,詩人將自己置身在具體的情境而非玄想之中,憑借其直覺和感受力,對有意味的現象進行捕捉和跡寫,於是文本顯得純粹、顯豁而富有觸感。

陸機在【文賦】中把詩人的工作形容為「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早早地指出詩歌寫作中的意義之隱和言說之難。這一對核心的詩學命題,也是組章【擦玻璃的女孩】所主要觸及到的詩學命題。總體看來,周舟關註著生命中那些若隱若現的意義片段,又本色地以隱喻、象征等手段對之進行呈現、暗示和確認。當他完全被「意義」的意義所引誘時,其詩句偶爾會陷入分析性和說明性的漩渦。而當他矚目於某些觸動心靈的現象,暫時放下對語言背後之深意的執著時,往往能跨過言說的障礙,文本乃顯得自由自足,隱秘的意義便在一種詩性氛圍中顫動與閃爍。這既是周舟這一束散文詩的特點,也足以給人詩學上的啟發。

註:①維柯:【新科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3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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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傲霏, 二審:曼曼, 終審:金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