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輞川山莊的夏天:一個人要忙得,也要閑得丨周末讀詩

2024-06-16文化

好多次坐火車經過渭南,經過臨潼,望見遠處山巒隱約,就想起王維的輞川山莊。輞川山莊在藍田縣,離我的家鄉不遠,臨潼、藍田這些地名,離唐代不遠。

但我至今還沒去過藍田,也不打算去,火車裏的空氣和車窗外的工業區,告知我輞川山莊早已消失。

詩歌發生地,時或有人尋訪,可惜輞川山莊不在衛星導航上,即使有其名亦無其實。聽說欹湖早就沒了,宮槐陌成了公路,王維故居及墓址上如今是一處廠房。

滄海桑田,我們能享有的唯一不朽,其實只有詩。

1

臨湖亭的夏天

南宋 趙伯駒【輞川別墅圖】之臨湖亭

【臨湖亭】

(唐)王維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

王維與裴迪,曾有兩三年,或三五年,反正唐代人不趕時間,他們住在輞川山谷,時常一起閑遊,每到風景佳處,各賦絕句一首,遂成【輞川集】。集中二十處遊止,近十首皆詠秋景,其余泛詠,唯這首【臨湖亭】確是夏天,因荷花盛開。

臨湖亭,即欹湖島上的一個亭子。「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這是王維的視角,他已在亭上等候,他的欣喜體現在每句詩裏。詩句的聲調、韻腳、情態,而且每個詞、每個字,都極富表現力。

王維在輞川山莊,所與交遊者,除了裴迪,唯有山僧而已。【舊唐書】記載,王維在輞川,「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上客想必就是裴迪,但這已經不重要,「裴迪」只是個名字,我們都可以是裴迪,前往湖心亭赴約。

「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主客當軒對酒,態度幽閑,四面荷花盛開。人生在世,就是來看看風景,看看自然的風景,看看天下世界的風景。看風景的人亦在風景中,或者更好,看風景的人本身就是一道風景。

這兩句詩即是風景,所以好看。作為讀者,我們比詩人更為自由,我們可以隨意選擇視角代入,可以是王維,可以是上客,可以是亭子,更可以是荷花,還可以同時是一切。

裴迪詠臨湖亭的傍晚。「當軒彌滉漾,孤月正裴回。」靠著圍欄,彌望湖水,天上一輪孤月,正在雲間徘徊,月光隨波滉漾。大約他們飲至日暮,場景忽變,月孤氣肅,谷口猿啼,風傳入戶,「谷口猿聲發,風傳入戶來。」

藍田縣去長安約五十公裏,輞川在藍田縣東南,系秦嶺北麓的峪道,亦稱輞峪,「輞」的意思是車輪。唐時輞峪在秦嶺七十二峪中最寬最平,峪口較封閉,四面青山如圍,中間有湖,輞川堪稱離京城最近的世外桃源。

從【輞川集】來看,山莊裏不僅有猿,還有廘,有小澗,有幽篁,既野氣生機,又溫潤如玉。這裏的月亮,與長安城裏的月亮,既是同一個,又是另一個。

2

水上的遙遠

南宋 趙伯駒【輞川別墅圖】之南垞

【南垞】

(唐)王維

輕舟南垞去,北垞渺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垞即小土丘。王維住處近南垞,裴迪住處在北垞,中間隔著欹湖。先來看北垞,裴迪的茅宇就在湖邊:「南山北垞下,結宇臨欹湖。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菇蒲。」王維看北垞有遠意:「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闌。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

王維去看裴迪,先走幾裏山路,到南垞乘船,再泛舟至北垞。詠南垞是在歸來時。「輕舟南垞去,北垞渺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南垞離他的住處很近,但他在詩中展現的卻不是熟悉,而是水上的遙遠與陌生。

雖說相距不遠,要去也很方便,一葉輕舟,來去自如,可是王維在湖上,感到無限遙遠。「渺」,一大片水域,北垞仿佛渺不可即。隔浦人家,湖上回望,如同幻境。

這首詩給我們太多啟示。首先是關於詩本身,輞川二十景,詩並非是對風景的描述,而是一次次漫遊,是奇遇與驚喜。特別是王維,每到一處,如羅馬人穿過樹林時的低語,他的詩也在宣稱:這裏住著一個神。

王維與裴迪在輞川山莊的生活,那些漫遊的時刻,不是現實,也不是歷史,而是一部詩集。詩並不模仿現實,相反,現實必須模仿詩,這樣才能成為永久的回憶。

【莊子·田子方】篇,仲尼對顏回嘆曰:「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王維在船上,越過空闊的湖水,眺望北垞,剛才還在那裏,此時已如隔世,而他與裴迪,乃至他與自己,亦每時每刻失之交臂。

裴迪詩更多現世愉悅。「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渺漫。」到了南垞湖岸,他把船隨意一泊,正當落日時分,夕照中湖水更覺清澈,水面更為渺漫。

兩首【南垞】,王維與裴迪,都是獨自在船上,水域像大片空白,遠離現實,又無比真實,閃耀著神性的光輝。

3

王維的竹與月

南宋 趙伯駒【輞川別墅圖】之竹裏館

【竹裏館】

(唐)王維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的輞川詩,皆有一種悠遠,因為他內心悠遠。詩的本質是歌頌,也是喚醒,喚醒事物裏的那支歌,也喚醒別的沈睡的靈魂。詩人歌頌的,是與他們接近的事物,是他們深深感受到的事物。

王維獨坐幽篁裏,竹子與他,既相親近,又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在幽深的竹林裏,時而彈琴,時而長嘯,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裏。沒有人知道,是否就意味著不存在?

月亮出來了,像一個人,悄悄移近,月光照在他身上,照在琴弦上。月亮不僅像一個人,更像一個神,它不僅是王維的月亮,而且被詩捕獲之後,它已成為所有人的月亮。

裴迪來過竹裏館,「日與道相親」。裴迪比王維小十幾歲,但同道無老少,得道無古今,二人互稱道友。道不同不相為謀,亦不必同遊。在【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信中,王維欲邀裴迪明年春天來輞川,信末他說:「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

「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裴迪來去竹裏館的路上,耳畔唯有鳥鳴,山更幽靜,世上好像沒有人了。這句與王維的【鹿柴】互文,「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空山無人,卻分明聽見人語,響如空谷回音。裴迪看山,有就是有,無就是無,王維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二人道行各見於詩境。

4

偶寄人間世

南宋 趙伯駒【輞川別墅圖】之漆園

【漆園】

(唐)王維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

此處名「漆園」,意在比擬莊子,莊子曾為漆園吏。王維詩曰:「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古人即指莊子,他說莊子並非傲吏,乃是缺乏經世之務,這話其實是自喻。莊子並非無經世之才,而是才大誌疏,懶得參與那些事情,世人所謂大事,在他看來全是認真的兒戲。

王維四十歲退隱,官位猶存,在【酬張少府】詩中,他剖白心跡:「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酬答朋友,不免言辭謙虛,王維並不是被迫,他很明白自己的選擇。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此乃莊子的寫照,亦即王維自許。【莊子·人間世】篇有櫟社樹,其大蔽牛,粗可百圍,觀者如市,匠伯不顧,只管走他的路,弟子飽看之後,跟上前去問這麽好的木頭,先生為何不看一眼,匠伯說這是散木,無所可用,所以能長這麽大。夜裏櫟社樹見夢,對匠伯說它求無所可用久矣,差點兒死去,如今才算得之。弟子聽匠伯講說之後,質問:「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也就是說,既然追求無用,那幹嘛還要作為土地廟的社樹呢?匠伯叫他閉嘴,不要輕薄,「彼亦直寄焉!」

「寄」字要緊,寄身於一個職位,寄跡於一個城市,都是高人在世界上的權宜之計,乃至家庭、姓名、履歷,全都是寄。能寄亦能離,能離亦能寄。不懂得寄,一個人始終在小圈子裏打轉。懂得了寄,你才會安全,因為真正的你並不在那裏,說離就可以離。

裴迪自稱「好閑早成性」,天生就愛清閑,這句真是可愛。自古至今,好閑從來不符合社會的價值觀,人活著總得有個職業,不單為生計。天生萬民,必授之職,這本來也在理,但是現代社會,運轉如大機器,人在其中,忙得停不下來,忙似乎意味著充實,似乎表明這個人很重要。

一個人要忙得,也要閑得。很多人閑不得,閑下來就一無是處,就只能吃喝等死,這卻不是閑的德性。莊子漆園樂,在於他生命的大自在,有所為,有所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