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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張永中:雪中,采訪一棵梅

2024-01-27文化

本文圖片均由 田凱頻 攝

文/張永中

說不上偶遇,天氣預報早幾天就在「造」雪了。接著就是線上線下的等待,再等待。

旋舞著。箥揚著。扭轉著。纏結著。潑灑著。如此洶湧。如此狂暴。周天寒徹。大地迷蒙。一派蒼茫。如換了人間。這是我早上推開窗戶所看到的景象。

如期而至的雪,還是讓我著實一驚。

我給凱頻打電話,邀他去吉信看一棵老梅。

「這麽大的雪,車恐怕要上防滑鏈了。」電話那頭說。他知道我心頭掛著那棵梅,臨了又回我,「我去想想辦法」。一會兒,他告訴我,正好交警要去這一帶巡路,我們可以結伴走。

我便約了分社的記者李寒露,去跟隨,報道一下大雪天氣的交通狀況。

車,沿著老國道走,差不多是被裹進雪的迷陣裏的。

采訪一場雪,順道就來到吉信鎮國道邊上的「無丘」小院前。

吉信,是吉首走鳳凰209國道上的一個小古鎮。如果把吉首還原成乾州,把鳳凰還原成鎮筸,那麽它就是乾州走鎮筸古官道上的得勝營了。叫得勝營,是它與一條現在被專家稱為「南方長城」的苗疆邊墻有關。這裏曾經是屯兵設卡的軍事要塞。文來武去的,纏結著朝廷與邊民的恩怨情仇,五百多年前就熱鬧過。出過總兵將領,知縣大人,舉人狀元,院士教授,音樂家各等人物。有人物,也就有相應姓氏的大小院子。黃永玉母親楊光慧就出生在這鎮上的院子裏。

踏雪訪梅,就在雪梅為伴,雪白與梅紅的那份詩意裏。吉信鎮高速出口國道邊臨萬溶江結廬而居的「無丘」院的那棵梅,現在應該是淩雪初放,梅枝披離了的。我在車上這麽想著,那棵梅在這場大雪中應呈現的雪白梅紅,扶疏婆娑的樣子。

車在斜坡上打了一個小側滑,停在了路邊。熟悉的「無丘」院門就在眼前,竟然是大門洞開著,這是與以前不同的。若幹次地路過這裏,停車賞梅,印象中院門總是緊閉著,每每欲入院賞梅,觀其全貌的想法都沒有得以實作,更不識梅主為何許人矣。整個梅院,帶給人幾分神秘感。來此賞梅,看到的也就只能是那側逸出墻的半棵樹影。即便如此,也是足夠大了。一枝枝臘梅,一枝枝紅梅,從可以說是粗糙的小砌塊水泥磚墻擠出來,雖有點柴門的陋樸,但絲毫不輸淩寒怒放的氣象。臘梅開淺綠鵝黃的花,紅梅開淡紫胭紅的花,芭蕉葉則是深綠的。探出的枝條,把窄窄的國道蓋了三分之一。

後經凱頻訪得,擁有這所梅院的是一位早已退休了的林姓老師。今天的院門敞開,便有了識荊一面的小期待。

進得門來,先是眼界一空,定過神後,才覺著有點不對,院子虛掉了一大半。原來,右手邊那樹紅梅不在了,只剩左側的臘梅和一叢被風吹破了葉子的芭蕉。院門敞著,院內小屋的門也敞在那裏。雪肆意地落在院子裏,不見人,也沒聽見聲響。「在家嗎?」半會兒,從二樓上下來了一名婦女。問她,那棵紅梅哪裏去了?她說不知道。過一陣子,聽到屋裏有窸窣的加衣聲,走出一個男人。再問那梅。回答說,賣掉了。是貴州人挖走的,八千塊錢。

沒有考證過鳳凰的植梅史,但可推據的是,梅應該是同漢儒文化一並駐進湘西苗疆邊地的。我在【鳳凰在下雪】中表述過,鳳凰稍殷實點的有院人家,都喜植梅。沒有院子的也會於屋場前後栽上一兩棵。有的與芭蕉為伍,有的梅蘭竹菊俱全。鳳凰人普遍喜梅,畫梅且工者亦多。明清兩朝相繼五六百年,都以築墻修廟文武兩手經略「苗疆」。肇建了以文廟,天王廟,書院為代表的諸多文化設施。江南文化喜歡的梅蘭竹菊也得以與漢儒學一並裝入邊地士子學人們的眼界裏。漸漸地,蒔弄梅蘭竹菊,便成為屋主修為學養的一種標誌。

在我的印象裏,吉信是有梅的。鎮上的肖家院子有梅,吳家,龍家,楊家也都有梅在院。甚至,天王廟裏也植梅。鳳凰城裏天王廟就有幾棵梅王,每年都引得無數人前往觀賞。至於碑亭坳上的「三潭書院」和萬溶江邊的「竹廬書院」,更是不用說的了。在湘西,有的古橋,古井邊,也是常常能見到梅的。

「無丘」院子,坐落在萬溶江左岸。鄰近的是跨萬溶江而過的一座單石拱橋,叫西門江橋。這類石拱橋,在湘西各官驛道上常見。僅從乾州那邊數過來,就有小溪橋,灣溪橋,三拱橋。小溪橋,因河溝狹小,一拱而過。灣溪橋,兩端先由石蹬砌上橋台,河中建礅座,再架上原木筒子形成橋面。三拱橋,故名三個跨拱,全用石頭拱砌而成。吉信這座古橋,始建於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因選了萬溶江的最狹窄處,是一拱而過的。但拱砌法稍有不同,「拱圈為鵝蛋形實腹拱,所用石料,加工精細,密鉆條紋,以糯米粥拌石灰漿砌,灰縫細小……歷經幾百年的暴雨洪峰沖擊,仍然堅固無失真,堪稱石橋工藝精湛之首。」(引自鳳凰縣【文物登記表】)。1955年修建吉首至鳳凰公路,將橋改造成209國道上的公路橋。現今公路改道,橋依然可通車行人,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按照湘西習慣,凡建橋,鑿井必植佳木貴樹於其旁,楠桂青柏,甚至梅蘭竹菊和芭蕉也是常有的。古人陸遊所詠之梅就在「驛外斷橋邊」寂寞著開謝。此番意境,在這官路驛道上往來過行,便有了驛橋古梅的幾分雅致。我在想,「無丘」院子的梅樹和芭蕉不會是從這古驛橋頭邊移來而種的吧。

正因了那樹梅,那叢芭蕉,我對這個「無丘」院子憑生了幾分景仰。這也是在我那篇【鳳凰在下雪】著筆於它的原因。文中,表達了對它的欽慕,同時又對其命運的一點擔慮。我寫道,「吉信國道邊這兩棵大梅樹和它駐在的小院,是否能在一番番的城鎮拆遷和道路擴建中幸存?大梅樹命運如何?或許哪一天會被斫成梅樁,進了城市裏的某家庭院?不得而知,但願無恙!」

孰料,這一切竟一語成讖!

再回頭問屋主,貴姓?也姓林。那麽,林老師呢?

「是我叔,早幾年過世了。」

我們建議,是不是可以把挖走的這棵梅再補上?他說,算了,不栽了,占地方,長大了又會撐破墻。

雪堅持下著,我們穿行到後院,見柴屋邊臨崖處有兩株小梅樹。梅枝頭綴了幾點紅影,被冰雪壓著。

(2024年1月22日雪晴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