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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皮拉爾·金塔納:在叢林中,重新發現人的「動物性」

2024-01-25文化

采訪作家皮拉爾·金塔納那天,北京的雪下得很大。前晚,她在五道口Page One書店參加了讀者見面會,聊的內容是她的著作【雌犬】。書的中文版剛剛問世,受哥倫比亞駐華大使館邀請,她來到中國。由於她返回住處較晚,采訪就安排在酒店進行。

見她第一面,很難不想到作家張悅然對她的印象——「身材瘦小,走路很快」「像女酋長」。放好行李,她快步走到酒店餐廳——也就是我們的采訪區。她點了健怡可口可樂——每次點可樂時,她都要強調這一點,「無糖!」,又在盤中盛了少量水果。吃早餐前,她輕拍腹部,反復說了幾次:中國菜太好吃了,每頓都吃得很撐。

正式采訪前,她與她的中國編輯閑聊。偶然提及烏克蘭,她講起自己與那裏的聯結。她說,她的書在被一家烏克蘭出版社看中時,經紀人和她詳細講述了這家出版社的實際情況,問她是否可以免費提供版權,她說:「當然了!什麽都不用付。」

在那之前,金塔納看過新聞,有哥倫比亞的作家、記者在那裏遭到轟炸,無數的本國人也正深受戰爭摧殘,情緒低落。她沒料想到,這場災難會持續到今天。形容普通人的感受時,她用的詞是「痛苦」。

采訪開始,她把視角轉回哥倫比亞,太平洋附近的一處叢林。那是她的小說【雌犬】的背景,也是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在那片叢林裏,同樣有人經受痛苦,小說裏的女主角達瑪麗斯就是其中之一。

年輕時,達瑪麗斯渴望成為母親,受限於身體條件,她求而不得。機緣巧合下,一只母狗進入她的生活。故事中,陪伴與出走是常態,而關於動物性、孤獨、暴力與愛的探討也始終存在其中——這些母題,全都是金塔納所關心的。

她最先註意到的是人身上的「動物性」。那時,她剛從城市搬到叢林不久,「為了降低生活成本,也為了使生活變得簡單」。在她的預想中,自己能與自然和諧共處,也能像嬉皮士一樣,自在度日。可身處其中,她常常覺得自己像個「拿著大砍刀的征服者」,白蟻、蛇對她的房子構成威脅時,她不得不想辦法除掉它們。

有些瞬間,金塔納聯想到這片土地上更早的一群人。世代居住於此的拉丁美洲土著,被西班牙、美國的侵略者屠戮,殖民與戰爭在這裏成了常見的事情。為了作出抵抗,「人必須要在惡劣的環境裏將自己變成一只野獸」,唯有如此,才可以與卑鄙之徒搏鬥。綜合這些,金塔納講,「自己發現了一種新的人性」。身為作家,她能做的就是寫下它。

落筆成文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對金塔納來說更是如此,她說:「我是一個處理事情很慢的人,等了很長時間,我才把這些思考變成小說。」在叢林生活那陣子,她寫城市居多。她每天很晚起床,寫作到四五點鐘,然後出去散步。閑逛時,她會拍照,影像的內容時而是風景,時而是昆蟲。她把它們發在網誌上,然後繼續回到書桌前,重新面對文字世界。在叢林待了近10年後,【雌犬】出版,她把想表達的放進了這個故事裏。

作家皮拉爾·金塔納的著作【雌犬】中文版剛剛問世。近日她在北京接受了【新周刊】記者專訪。(圖/由被訪者提供)

來華期間,金塔納接受了【新周刊】的專訪,以下為訪談實錄。

「做母親的經歷,

讓我接觸到內心最深處的‘動物性’」

【新周刊】: 【雌犬】中有部份素材來源於你的生活,是什麽驅使你寫下這個故事?寫作【雌犬】時,你自己的生活處在一種什麽狀態,當時的心境如何?

金塔納: 我覺得【雌犬】是我對「動物性」的一次探索。我們總是傾向於認為,人與動物不同,人更優越、更文明、更有理性。但我不覺得。有時候,當有人做了壞事,大家會用「非人」來描述他,而這就是人類自己不喜歡看到的那個部份。

在我有孩子之前,我經常寫關於欲望的文章,這是我們的本能。但當我生下孩子,我有了新的認識,餵養、對孩子的愛,很多行為與感受都是動物性的,甚至為了保護孩子,我會做出很激烈的舉動,這些都是非理性的。於是,我在懷孕時就開始構思這個故事,做母親的經歷,讓我接觸到內心最深處的「動物性」。

【新周刊】: 【雌犬】是在叢林中發生的,為什麽會把故事放置在這樣的環境裏?

金塔納: 我的本意是講一個女人的故事。她想生孩子,但她做不到。我想就這個故事,談談與自然的鬥爭,以及人與自我的鬥爭。這就像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我希望自己寫下的這部小說,可以被總結為「女人與叢林、與海」。

準備寫它時,我在想,我該塑造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如果是像我這樣的人,當她意識到自己無法懷孕,她會回到城市,去看醫生,然後了解生育問題是出自她還是她的丈夫。她可以有別的選擇,比如,可以收養孩子,或接受生育治療。但我意識到,我的角色必須出生在叢林中,她身邊只有大自然。因為這不僅是個講不孕不育的故事,更會涉及我們國家內系統性的種族主義。而這場鬥爭,只能發生在缺少選擇機會、缺少金錢的叢林中。

【新周刊】: 你覺得「叢林」意味著什麽,是否具有某種隱喻?

金塔納: 除了剛才提到的含義,我還想講的是,大自然很好,但也很糟糕。它給了我們所需的陽光、雨水,卻也帶來了地震和颶風。我很喜歡在書中描寫自然,原因有二。其一是它讓我可以更好地塑造人物,在自然界中,你會發現角色的感受與反應是截然不同的。另外,我喜歡創造讀者未曾去過的世界,就好像你旅行時,到達了一個新地方,一切都變得不一樣。我希望讀者在閱讀我的作品時有那種感覺。

【新周刊】: 你也講到了很多在叢林中生活的人,在那樣的生活環境裏,人的身上是否會出現某些相似的特質?

金塔納: 土著人知道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這一點,他們比我們強。當你到那裏生活時,你會看到他們對自然很有侵略性,他們本身熱愛自然,但也會傷害自然。我認為,城市裏的人,往往對他們的生活方式有先入為主的想法,有時甚至會將他們的生活浪漫化,並將他們所過的日子作為某種理想。但事實並非如此。那裏的土著人和黑人在非常艱苦的環境中生活,他們與全國其他地區隔絕,沒有醫院,沒有道路,沒有好的學校。所以,當你看到那些地方,你會意識到,他們的生活條件很差,機會也要少得多,可是政府忘記了他們。

「愛是無條件的?

答案也許是否定的」

【新周刊】: 在【雌犬】中,母狗數次走掉,又數次回歸,它從來沒有選擇從達瑪麗斯的生活中完全消失。關於這點,你是如何考量的?

金塔納 我在叢林裏養過狗,作為一個來自城市的人,我希望狗能夠自由地過上美好的生活。叢林裏的人會把狗拴住,我不想那樣做,所以我養狗失敗了,因為它們會逃到叢林裏,再也不會回來,變成野生動物。我意識到,如果我想養一只和我在一起的狗,我必須試著去支配它。所以就著這部小說,我想談談一只狗如何尋找自己的自由。

此外,我也開始反思母女之間的關系。當你小的時候,你和母親在一起,母女之間有一種理想的關系。但當女兒十幾歲時,她叛逆了,開始尋找自己的道路,母親卻不喜歡,母女關系就會惡化,母親的身份也會隨之破裂。我們一直被告知,母親的愛是無條件的,但我很想透過這本書,去探討這份愛是否真的沒有條件。我覺得答案也許不是肯定的。有些母親,就是喜歡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式行事,如果自己的孩子不這樣做,那麽,她會去懲罰他,甚至由愛生恨。

【新周刊】: 寫的過程中,你會意識到雌犬和在叢林當中生活的人,在命運上有一些共通的地方嗎?

金塔納 確實是有的。有時讀者會問我,我在【雌犬】中是哪個角色。我說我是每個角色,因為我創造了他們。但我有時開玩笑說,我是那只狗,因為我想我就是那個尋找自己道路的女兒。

【雌犬】中文版。(圖/由被訪者提供)

【新周刊】: 在小說中,我們能看到,達瑪麗斯與母狗之間有一些身份上的比對,一個希望成為母親卻無法如願,另一個則是不負責任的母親。關於這點,你是如何思考的?對達瑪麗斯而言,這只母狗意味著什麽?你覺得二者之間最重要的關聯(或者說像你書中寫到的——紐帶)是什麽?

金塔納 狗確實不是一個好媽媽,它是一個拋棄孩子的壞母親。但我認為有很多事情都在破壞達瑪麗斯與它的關系。比如,達瑪麗斯對狗感到嫉妒,因為狗能當媽媽,而她自己不能。面對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達瑪麗斯一定是非常憤怒的。

【新周刊】: 書中有一個橋段讓我印象很深:丈夫出了門,達瑪麗斯一直睡到下午,那天沒有做飯,而是躺著看電視劇、新聞和真人秀——這讀起來會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在你的生活中,是否存在類似的通向自由的時刻?你如何調劑日常的生活?

金塔納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喜歡她有自己的空間,在那裏,她感到自由和快樂,享受自己、享受生活。我確實也有這樣的時刻。但有了孩子後,這就變得很難,因為你甚至無法自己去洗手間。現在,我的孩子長大了,他上學了,所以我有了自己的時間,但那段時間我在工作,我盡量早點完成它們,這樣我可以去跑步。我覺得跑步對我來說就是冥想,除了我自己,什麽都不用去思考。當然,旅行時,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除此之外,我喜歡看電影,我不再去電影院看了,我最喜歡的是待在家裏看網絡電影。外面下著雨,我正在和我愛的丈夫一起看電影,這就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歡的事情。我也喜歡度假,但你不能一直這樣做,因為旅行非常昂貴。

了解人的困境,

才會有更多同情和理解

【新周刊】: 在【雌犬】中,你展現了某些底層女性的生活困境,那麽在你的日常寫作中,你是否會有意識地去註入一些女性主義的元素?

金塔納 我想描繪現實,描繪一個女人很掙紮的事實。這是本身就存在的,因此這讓書看起來帶有女性主義色彩,它引發了人們的好奇、探索與思考。但我的目標不僅是如此,人們對太平洋海岸的這些地區存在刻板印象,我在居住了一段時間後,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幫助人們打破這些認知。我將貧困寫出來,讓讀者了解貧困是如何影響人的,以及這種貧困從何而來。在知道那些歷史之後,國內的人也特許以對他們有更多同情和理解。

【新周刊】: 小說的尾聲,達瑪麗斯殺掉了母狗,你是否想過,她的這種暴力的來源是什麽?

金塔納 我開始寫這本書時就在思考,我距離成為一個殺人兇手究竟有多遠,為什麽我會憤怒,有時甚至會起殺心,但最後沒有這麽做,而另外的一些人,會去殺害別人。我曾遇到這樣的人,他是好人,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好公民、勤奮的人,但他用刀砍死了他的兄弟。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直在想這個家夥怎麽會做出這樣邪惡的事。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有一定的金錢,可以接受心理治療、享受醫療服務,我也沒有像一些人一樣,很小就被拋棄。這些經歷,像是某種特權,它們在幫助我成為更好的人。但我依舊想去探索人性深處的黑暗。在書中,我可以不顧及任何後果,隨心所欲地書寫這些。

【雌犬】中文版。(圖/由被訪者提供)

【新周刊】: 很多科幻作在馬奎斯、略薩等作家的小說中,我們也看到過相似的母題,那麽在拉丁美洲,愛、暴力,乃至扭曲的生活是作家們常去書寫的內容嗎?

金塔納 在前哥倫布時代,這裏屬於土著,但後來,殖民者來了,他們掌控了權力,我們的歷史也就成了歐洲征服這片土地的產物,他們把自己的文化強加給另一種文化。再往後,一些地區被暴力鎮壓和獨裁統治,只有古巴解放後成為了社會主義國家。我所在的哥倫比亞,還有一場長達50年的戰爭,人們互相殘殺,直至最近,兩方才進行和平談判,但也沒有宣告暴力的結束。作為作家,我們需要去探索這些內容。

【新周刊】: 在殺掉母狗後,達瑪麗斯產生了「到山裏去」「消失在叢林最恐怖的深處」的想法,但在最開始,她實際上對叢林感到恐懼。為什麽會有這種轉變?在你看來,是什麽促使這一切發生?

金塔納 這是因為她覺得她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受到懲罰。從小時候起,她就有一種內疚感,因為小尼古拉斯死了,她覺得自己該為這事負責。她一生都在努力做一個本分、規矩的人,為了向所有人證明她很好。尤其是她長大後,她為小尼古拉斯一家盡心竭力,為這個家庭免費工作,讓房主無可挑剔。但狗破壞了窗簾,毀掉了這一切。她內心的好人意識也就此崩塌,於是,她只能對那只狗做出我們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殺狗後,她覺得自己也應當以最糟糕的方式得到懲罰,那就是去可怕的叢林中。在那裏,她所受到的苦難會更加持久,這就是她對自己最深重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