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姐的人生有三恨,其中之一是恨紅樓未完。此之恨,應該是所有認真讀紅樓的人所共有的。為什麽紅樓未完能讓人生恨?因為,紅樓原著停留在了80回,從74回的抄檢大觀園開始,那個天堂般美好的環境被徹底破壞,悲劇的一角已被掀開:美香菱病入膏肓,弱迎春腸回九曲,素來強大的王熙鳳被困於病床,為幾根人參翻遍了全府。這些情節都讓人痛心疾首,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們卻再也看不到了。
怎能不恨?
其實,最恨的還不止這些,在這些情節裏,還隱藏了一個人生至恨:當賈府為了王熙鳳的病而滿府找人參時,讀者們可曾想到黛玉?一直靠人參續命的黛玉,該怎麽辦?賈府還能按時按量給她供應人參嗎?
靠人參養榮,賈母和林如海都知道黛玉的病不可治。
黛玉進賈府,說到自己的病 ,「
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
」,賈母馬上說:「
正好,我這裏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
對此,我一度疑惑,黛玉從揚州到京都,從禦史府到國公府,環境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以賈母能揚言「
拆了太醫院
」的地位,她擁有全國最好的醫療資源。外孫女兒帶病來投奔,是不是該多找幾個太醫給療治一番?怎麽就輕易地照原來的方案「
還是吃人參養榮丸
」呢?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和黛玉有幾句關於藥的對話:
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麽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
這裏可以看出,王夫人給黛玉換過太醫,但老太太卻維持原樣。久病不好就換方,換方不好就換醫生,這是常理。由此可見,王夫人對黛玉的病很上心,但賈母更信賴王太醫,因為王太醫的祖父「
好脈息
」,最會把脈,屬於家傳。由此也可看出,賈母守舊,喜歡維持原樣,這也是賈府的舊例無人敢破的原因。
黛玉「
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
」,「
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
」,林如海應該是徹底放棄治療了,所以只用人參養榮丸養著。人參是養氣的,古代常用來續命。比如賈瑞「
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
」時,便喝獨參湯來吊著一口氣。
賈母依照林家的舊法給黛玉吃人參養榮丸,說明她和林如海一樣,都知道黛玉的病不可治,只是養一天算一天
。這就是林如海不給黛玉安排未來的原因,也是賈母不為黛玉操心未來的原因。他們都知道,黛玉沒有未來,靠人參養著,並非長久之計,總有一天會養不下去。
當然,他們沒有想到,真到了養不下去的一天,卻是因為人參供應不上了。
黛玉的病情更為嚴重之時,賈府找不到人參了。
從第四十五回開始,黛玉的病情日見嚴重了,「
每年間鬧一春一夏
」。雖然寶釵建議改用燕窩粥「
添養精神氣血
」,但為時已晚,消耗太過,怎麽補都補不回了。
所以,到了第四十九回,黛玉說:「
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裏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
」註定將淚盡而逝的黛玉,出現了少淚的跡象,這就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但是,雖說命不久矣,只要依然有上好的人參養著,加上黛玉因與寶釵結為「
金蘭契」
,開啟了心結,情緒變好,還能活很長一段時間。
但是,第七十七回,只因鳳姐的病需要人參,滿府找不出像樣的人參來,表面看是賈府的末日來臨,實際上也指代黛玉的末日將近。
當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賈府雖然末日來臨,但還能撐上一段時日,黛玉卻時日無多了。
賈府人參告急,黛玉將被放棄。
第六十二回,黛玉跟寶玉說賈府「
必致後手不接
」時,寶玉的回應是「
憑他怎麽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
寶玉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短不短得了他們兩個人,不由寶玉說了算,而由賈母說了算。
第七十二回,鴛鴦在賈母的默許下,把賈母的私房拿出去周轉,就預示著賈府要靠賈母的私房度日了。第七十七回的人參問題是一個預兆,預示著
賈母將不得不做出取舍:黛玉每日用藥是筆不小的開支,賈府到了煮飯都需要「可著頭做帽子」的地步了,如果緊縮開支都沒辦法面面俱到,必須裁掉一些開支,黛玉的每日供給該不該裁?
一邊是賈府維持日常生活的必要開支,一邊是黛玉可吃可不吃、吃了也白吃的人參,賈母的天平當然會傾向賈府。
所以,
當賈府到了入不敷出之時,黛玉必將被賈母放棄,斷了她的人參供給
,相當於拔掉了維持黛玉生命的氧氣管。當初接黛玉來,就不是為了給她治病的,不過是當成一個寶玉的玩物養著,就像富貴人家豢養的寵物。當財富縮水,生存都成了問題,寵物將是第一批被處理的物件。
這才是紅樓未完最可恨之處,悲涼之霧,遍布華林,黛玉命懸一線。就像一把懸在她頭上的刀,眼看就要落下,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下,會怎麽落下。
這也是
黛玉的悲劇之所在,當初被賈母捧得有多高,後來就會被賈母摔得有多慘
。
黛玉的主要問題,就像她的身體狀況一樣,她沒有自我養榮的能力,需要靠人參來續命。她本人也沒有自我生存能力,完全靠賈府養著
。
也就是說,黛玉的命運,完全掌握在賈母手裏,生死榮衰,都由賈母決定。
黛玉的命運也就是賈府的命運。賈府的命運,完全掌握在朝廷手裏,賈府子弟沒有自我生存能力,生死榮衰,都由朝廷決定
。
鄭板橋先生說過一句淺顯的哲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情自己幹。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漢。黛玉不懂這個道理,賈府也不懂這個道理,於是靠山山走,靠水水流,悲劇結局就成了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