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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師出低徒」 | 人來人往

2024-01-12文化

古箏。視覺中國|圖

「名師出高徒」是必然的規律嗎?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展現出來的情況,就不是這麽回事。

某天跟幾位文化界的朋友飯敘,有人突然興沖沖說起嶺南派大師趙少昂的畫,談話間傾慕之情,溢於言表。「趙少昂?他還教過中國畫呢!」我在旁輕輕插了一句,這不經意的話,就如一石投入湖心,立刻水花四濺,「啊!你怎麽有這種淵源?」「是什麽時候的事?」「現在還畫國畫嗎?」面對備受眾人矚目的榮耀,只好從實招供:「當年在崇基學院讀大一,除了主修科目,可以自由選課,朦朦朧朧選了國畫,原來授課老師是趙少昂。」趙大師上課的情況如何,如今已經不復記憶,只記得他叫我們畫竹子,畫梅花,教的時候常常親自示範,可惜當時不以為意,不曾把他的畫稿留下;老師沒空時會叫他的一個弟子來代課,我們就更加漫不經心,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裏,這弟子名叫歐豪年,日後成為傳承嶺南派的著名畫家。還記得那時學期完了,要交功課,努力揮灑了好幾天,終於完成作業,自鳴得意拿給其他老師同學看,所得的評語是:「畫竹不成似雞爪!」結果那門課得了一個B。當年既然連基本功都沒有學成,自然就此向國畫作別,跟嶺南派也就更沾不上邊了。

跟趙少昂學畫,一大班學生一起上課,始終不是私淑弟子,因此盡管有名師,也出不了高徒。學箏的經歷可是截然不同,先後共學了三次古箏,拜過兩位名師。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忽然興起彈奏古箏的念頭,因緣際會,得以師從名家蘇振波學習。那時候的蘇老師風華正茂,也是他在香港箏樂界嶄露頭角,引領潮流的年代。記得老師是每星期一次上門來教的,半山堅尼地道的客廳中,擺放了碩大的古箏,看來煞有介事,可惜老師教得盡心盡力,弟子學得「半湯半水」(粵語),每一次上課,總有數不盡的借口,為自己疏於練習以致琴藝不精找下台階——「太忙了,要教書、要備課、要開會、要改卷,上班路遠,孩子太小……再多練練,下次一定彈得好,這次不如學新的曲子吧!」於是,技高心軟的老師笑瞇瞇地理解了,接受了,那時的他已經有些少年禿,聽罷我的陳述,把幾綹頭發從左邊繞過頭頂撥到右邊,明知我舊曲沒有彈好,又悉心地教授起新的曲子來了。我呢?一面為自己妙計得逞心中竊喜,一面卻盯著他頭頂上那幾縷青絲搭成的橋梁恍惚起來。

就這樣,從【關山月】開始,彈了只有「涓涓泉水」,奏不出「澎湃激流」的【高山流水】;只有「點點歸帆」,奏不出「歡唱喧騰」的【漁舟唱晚】;學了【荒城來客】【春江花月夜】,乃至高難度的【瑤族舞曲】和【梁祝】等。當然,學歸學,一碰到曲中的快板就沒轍,原來,所有的古箏曲中,幾乎每一首都有一段快板,不勤學苦練,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達標的,因此,學了好久,卻沒有哪一首是可以從頭到底演奏得揮灑自如,得心應手的。第一次學古箏最後因赴法進修而告一段落。

第二次學箏是1980年代的事了。那時候,香港箏派拓荒人陳蕾士教授在中大執教,家居大學附近的村落赤藜坪。這一回,我是在課余去上門求教了。從校門出去,向右走一段路,路上行人稀少,綠色的濃蔭下,垂吊著一條條吐絲的毛蟲,在風中晃呀晃的,再繞進入村的小路,恰似莽撞的闖客,霎時引起群犬張牙舞爪,齊聲狂吠。這一小段路,往往使怕蟲怕狗的我提心吊膽,視為畏途,但是一踏進老師操琴的雅室,一聽到優美婉轉的琴聲,紛亂的情緒馬上就給撫平了。陳蕾士是香港箏派的一代宗師,有一次為詩人黃國彬和轉譯家蔡思果奏琴,詩人聽罷深受感動,乃成詩一首,就是以前香港中學生國文科必讀的【聽陳蕾士的琴箏】。詩中說:「他左手抑揚,右手徘徊,輕撥著天河兩岸的星輝。」這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意境!詩人又說:「十指急縱疾跳」就如脫兔,如驚鷗,如鴻雁!國彬匠心獨運的詩筆,的確把大師彈奏的絕技,描繪得淋漓盡致!猶記得陳蕾士是在十六弦的古箏上演奏的,一首首看似簡單的曲譜,如【寒鴉戲水】【普庵咒】,在他手中卻會奏出獨特古樸,清逸雋永的韻味來。陳老師就如蘇老師,對身為同事的弟子不忍嚴厲督導,於是,我那套為自己學藝不精開脫的不二法門——事情多,工作忙——又再次奏效了。

追隨兩位古箏大師的結果,十指既不擅輕撥,兩手更不能急縱,抑揚撫弄間,卻深深體會到從人間到天河,從底泥攀星輝的過程是多麽遙遠,多麽艱辛!

第三次學箏是近年的事了。隔閡三四十年,為什麽又興起舊調重彈的念頭?

2012年3月,正當杜鵑盛開,原可以賞花踏青的日子,相守半個世紀的老伴卻驟然離世。他的名字裏有一個「秋」字,自此,每看到「春來秋去」的字句,總是思之憮然,難以釋懷。身處郁悒誰語的低谷,漫漫長日如何排遣?忽然想起了塵封已久的往事,當年購買的幾個古箏:一個運去加拿大再轉送他人;一個送贈法國友人,如今安放在他位於諾曼第的鄉居;一個十六弦的捐贈崇基音樂系,說是可以當作古董看待,如今,時過境遷,是否該為自己添置新箏,以怡情養性,再續琴緣?

既決定第三次學箏,自然得再追訪名師,可幸居然找到四十年前的蘇振波老師,難得的是他肯再次授課,更難得的是他不但記得我當年學琴的情況,還記得我至親的模樣。蘇老師別來無恙,只是變得更祥和,更包容。於是,仿佛牙牙學語的幼兒,又一次從頭學起箏藝,大凡基本功「托,劈,抹,挑,勾,剔,提」都得一練再練,再加上拂,撮,搖,吟,按,滑等技巧,簡直令人手忙腳亂,應接不暇。記得幾十年前是用真甲彈奏的,幾十年後,怎麽用上了玳瑁、塑膠制造的假甲?真假之間,韶光倏忽流轉,古箏曲藝在香港的發展,也一日千裏,勃發壯大。這些年來,蘇振波改編了四十首曲目,創作了四十二首新曲,的的確確成為香港箏樂篳路藍縷的拓荒人。在名師手下, 低徒卻依然故我,只是這一回,多的是時間, 少的是精神,每次練琴,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頸,肩,腕,指,練久了,再也不聽使喚。 這才想起日日練琴十小時的鋼琴家傅聰,經長年累月,因勞損過度而患了肌腱炎,有一回他在香港演奏前夕,我還於旅館中幫他在十指貼滿膏藥呢!由來成功非僥幸,第三次學箏,幾經努力,終於從【關山月】一步步練到【荒城來客】,這原是蘇振波的首創名曲,當年學習時,兒女尚幼,但是聽到這首氣勢澎湃的曲子時,居然都瑯瑯上口,素有音樂天賦的女兒, 更能在古箏上擬彈幾句。悠悠四十載,荒城未變,來客依舊,彈指之間世事幾番新,如今兒女皆已長大成人了。

正式學太極是世紀之交的事。曾經在不同的興趣班學過一些花拳繡腿, 總是不成氣候,心目中以為太極這門功夫極其困難,學成無望。2000年初,有緣與中大同事跟隨太極名師董茉莉學拳。董茉莉為河北董英傑先生之女,董英傑受業於楊澄甫,得楊派太極真傳,董茉莉一脈相承,並行揚光大,曾任國際太極拳比賽裁判。董老師拳藝精湛,為人謙遜,上課時更循循善誘。在她的悉心指導下,一向不擅運動的我,居然把八十一式太極拳架子都一一記熟,盡管「金雞獨立」時仍左搖右擺,「轉身蹬腿」時仍東倒西歪。從老師身上,不但學習了強身健魄的拳藝,更學會了一絲不茍、敬業樂業的態度。可惜誨人不倦的老師棄世,一起學拳的老伴遠去後,再也無心練拳,但是,太極外操柔軟,內含堅剛的妙訣,卻至今受用無窮。

學舞是畢生至愛的賞心樂事,無論是社交舞、拉丁舞,都曾經隨名師學習。一群誌同道合的中大同事,自十多年前就組成習舞小組,邀曾代表香港出賽奧運的易德忠伉儷教授正宗社交舞,從狐步,華爾茲,一直學到最難的探戈。每次上課,凡夫妻同習者,必然是男士勉強,女士熱切。不知是誰發明的規矩,跳舞必須男帶女隨,這就促使了許多不可避免的沖突與爭執,即使平日恩愛的夫妻也不免時起齟齬,相互指責記性不佳,練習不力。記得老伴曾發宏願,說是要勤練探戈,以便在聖誕節派對上一展身手。那一年,他的確用心學習,沒有記性的他,居然把復雜的花式牢記在心,回家後更努力操練,使我不由得心中暗喜。聖誕舞會終於來臨,第一首探戈音樂響起,他說等等;第二首響起,他說再等等;終於再拖不下去了,他硬著頭皮走下舞池,原以為會帶我翩翩起舞,誰知道跳了幾下基本步,頭也沒擰,花步也沒有開始,他卻紅著臉囁嚅道:「那麽多人看著,我們……我們不如回座吧!」終於明白「It takes two to tango」的道理,原來生性羞怯的人,是永遠不會跟探戈投緣的。不久,跳舞小組又開始學習拉丁舞。教拉丁舞的導師霍紹裘更是擔任國際比賽裁判的名師。每次上課,男士對復雜的舞步都面有難色, 老伴更幹脆找老師大談網球經, 談得眉飛色舞,欲罷不能,恨不得把習舞的時間耗去一半,這樣回家後就不必為牢記舞步而大費周章。如此學習,十年無成,也就不足為奇了。

回顧往昔,一輩子所習的琴、拳、舞、畫,幾乎無一不是追隨名師,可惜均無所成,然而人生於世,一切都應從容自在,量力而為,凡事又何必強求!梅蘭芳在【要善於辨別精粗美惡】一文中談到演員的藝術道路,他說選擇道路的先決條件,在乎能辨別好壞,才能認清方向。「不怕手藝低,可以努力練習;怕的是眼界不高,那就根本無法提高了。」能分辨精粗美惡,不僅僅是對演員的要求,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多年來追隨名師,讓我樂賞精美,擯棄粗惡,從而在生命中增加姿采,倍添光澤,雖雲「名師出低徒」,也就不以為憾了。

金聖華

責編 邢人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