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看著手裏嶄新的離婚證，心裏五味雜陳。
既有幾分解脫的輕松，又有幾分新生活開始的憧憬，當然，也有幾分淡淡的遺憾：三十年的婚姻，終於還是以離婚告終。
老鄭把離婚證扔進床頭的辦公桌抽屜裏，背著手出了門。他剛在街頭站住，點了支煙，就聽到村西傳來連續的四聲炮響。
他正琢磨著會是誰家有喪事，手機響了，他剛一接通，就有一個急促的聲音傳來：老鄭，快到村西老柴家集合，柴家的大兒子心梗去世了！
什麽，老柴家？老鄭的心開始往下沈。老柴家的大兒子才三十來歲呀，怎麽遭此橫禍？那月喬......
想到此，老鄭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疼得他一陣顫抖。
當他趕到柴家時，已經有許多人在忙碌了，有人正在院子裏布置靈棚，有人正在門樓上掛招魂幡。
有人招呼老鄭在帳桌前坐，他就坐下了，但到底心裏不安，借口有事商量，起身進了東間柴大媽的臥室。
有幾個婦女正圍坐在床前，勸慰柴大媽想開些，見老鄭進來，怕他們有正事要說，就先避開了。
柴大媽擡頭看了一眼老鄭，掙紮著坐起來，叫了一聲老鄭，就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柴家的男人都這麽狠心，老的早早走了，如今小的也撇下我走了，我可怎麽活呀。
老鄭急忙勸道：月喬，你可別這麽說，不是還有小兒子嗎，讓他聽見可不好。多少苦難咱都熬過來了，如今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一會兒，管事的聚齊了，肯定要和你商量好多事，你自己心裏要先有個主意。
02
老鄭從屋裏出來，看著院裏進進出出忙碌的人們，不由地精神恍惚。
現在的情景，和十八年前，給老柴辦喪事的情景何其相似，而且老柴也是三十多歲因病去世的。
十八年前，老柴一直肚子疼，村子裏的人都以為他是吃壞了肚子，並不在意。
後來老柴疼得受不了了，去大醫院一檢查，居然是胰腺上長了腫瘤。去北京的醫院住了大半年，把家底都掏光了，還是沒保住命。
當年，老鄭就已經開始參與村子裏的紅白事，他親眼看到月喬趴在老柴的遺體上，哭得肝腸寸斷。
月喬的大兒子十一二歲，小兒子七八歲，戴著重孝跪在靈前，給前來吊唁的人一遍遍行禮，讓人看著心酸。
當年的老鄭對死去的老柴，情緒是很復雜的。佩服，怨恨，惋惜，到底各占幾分，他自己也說不清。
當年，月喬的母親去房頂晾曬糧食，一腳踩在一個玉米棒子上，從房頂上滑了下來，摔得昏迷不醒。
為了救老伴的命，月喬的父親放出話，誰能拿出五百元錢，就把月喬嫁給誰。
月喬父親的話，引發了村子裏無數單身青年的渴望。因為月喬的美麗能幹在村子裏是出了名的。
但是五百元，可不是小數目，一般人是拿不出來的。那時，一個國家正式工人每月也只有二三十元薪金。可老柴就拿出來了，還拐著一條腿，親自送去了。
就是這五百元錢，讓月喬的母親住進了大醫院。命保住了，人也清醒了，雖然後半輩子只能癱瘓在炕上。
事後，老柴大度地說，那500元錢，是他借給月喬家的，月喬可以自由婚嫁。
月喬的父親不想失信於人，動員月喬嫁給老柴，月喬含淚答應了。老柴聞訊，又格外出了300元彩禮。
老柴的這一手，贏得了全村男人們的一致贊譽，也贏得了不少未婚女性的好感。
可從山西煤礦歸來的老鄭，聽到這一切時，心裏卻是無比的苦澀和不平。800元，月喬就嫁給了老柴。
如果老柴不是腿有殘疾，如果柴父不是做買賣攢下了家底，他怎麽可能那麽大方？如果他鄭家像柴家一樣有錢，有他老柴什麽事？
可如果也只能是如果，抵銷不了鐵的事實。因為他回村時，月喬已經和老柴完婚了。
他們門楣上窗戶上嶄新的大紅雙喜字，刺得他的眼生疼生疼。
03
柴家的大兒子終於下葬了，月喬也病倒了。
這天傍晚，老鄭下班後，又到柴家探望月喬。月喬的小兒媳小雪，正在哄躺在床上的婆婆吃點東西。
見老鄭來了，叫了一聲鄭叔，就出去了。在老鄭的印象裏，這小雪是個很善良的人，和月喬的關系處得也不錯。
月喬見老鄭進來，欠了欠身，示意他坐，又說，你上了一天班，不累嗎？還跑來做什麽。
老鄭目光深沈地說，你要真體諒我辛苦，就趕緊好好吃飯，把身體養起來。
月喬抽泣著說，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這老天爺怎麽專門苛待我們母子？
老鄭急忙說，誰沒有個三災六難，你前半生命運多舛，後半生該享福了，我——
月喬不等老鄭說完，又嗚咽著說，我知道你是好意安慰我，可我真是沒有勇氣活下去了。
老鄭湧到嗓子眼的話，又在月喬的哭聲中被迫咽了下去。
良久，月喬終於收住淚說，老鄭呀，這些年，還多虧了你照應。本想大事都辦完了，也該享享福了，沒想到這老大又狠心扔下我，找他父親去了。
我會努力好起來的，還有小雪他們呢，我怎麽能真的撇下他們不管。你以後別天天來了。
老鄭連忙說，沒關系了，沒關系了。
月喬說，怎能沒關系呢，你回家吧，我也想睡會兒。
04
老鄭只能出來。溜溜達達地在街上走著，看到一個小飯店，就拐進去了。
他要了半斤裝的一小瓶酒，又要了一個麻醬黃瓜，一個木須肉，自斟自飲，邊吃邊喝。
在酒精的刺激下，過去的一幕幕，又鮮活地浮現在腦海裏。
老鄭和月喬是發小，可以說是一起摔著泥巴長大的，後來又一起讀中學。在高中時，已經有許多同學偷偷約會，還互贈筆記本鋼筆定情。
老鄭也想和月喬進一步發展感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月喬毛絨絨的大眼睛，桃花一樣紅白相間的臉蛋，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就在他的腦海裏生了根。
他一想起來，心裏就柔柔的，暖暖的，嘴角就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而且，他也喜歡月喬爽朗的個性。
老鄭去百貨商店，精心挑了一方荷葉邊印花手絹，在傍晚放學回家，即將分手時，紅著臉塞給了月喬。
那天晚上，老鄭整晚都沒睡好，在土炕上，輾轉反側，又興奮又擔憂。
他想，月喬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會不會也興奮得睡不著？可一轉念，又怕月喬拒絕，連同學也做不成。
第二天上學，又在村口碰上時，月喬遞給老鄭一個紙包，就紅著臉跑到前面去了。
他迫不及待地開啟一看，是一副鞋墊，繡著荷花鴛鴦圖案的鞋墊。他一下子明白了，巨大的喜悅在心裏鼓蕩起來。
他小跑著追上去，硬把月喬的書包搶過來，背在自己肩上。
一畢業，老鄭惟恐被人搶了先，早早就托了媒人去提親。
可月喬的父親嫌他家窮，想讓他知難而退，就給媒人說：我指著閨女的彩禮給兒子訂婚呢，鄭家如果能拿出1000元的彩禮，這事就好說。
當媒人把話傳回來時，老鄭泄氣了，1000元，這不是天價嗎？
05
為此，老鄭萎靡頹廢了一陣子，可到底不甘心。
正好，村裏有在山西做小買賣的人回來，以無比感慨的口氣說：山西好多小煤礦都需要人手，雖然危險，可確實掙錢多。
老鄭一聽，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決定去山西下煤礦，掙夠彩禮錢就回來。
臨走前，他偷偷把月喬約出來說：給我半年時間，我一定掙夠1000元，我一回來，咱就訂婚。
月喬哭著說：下煤礦很危險的，你真的要去嗎？即便咱倆不成，你也可以和別的姑娘訂婚，如果下煤礦出點什麽意外，你不就......
老鄭用手堵著月喬的嘴，不讓她繼續往下說。為了兩人的幸福，他義無反顧地去了山西。
可初到山西，下煤礦並沒有那麽順利，找到合適的老板，再克服下井的恐懼，都需要時間。半年期滿，找老板結算薪金也需要時間。
等八個月後，老鄭風塵仆仆地回到家，想洗個澡就去找月喬時，來串門的鄰居告訴他，就在幾天前，月喬已經嫁為人婦。而那個人，竟是本村拐著腿的老柴。
他以為鄰居在給他開玩笑，可家人們告訴老鄭，這是真的。
當鄰居把老柴如何拿錢給月喬母親看病，又如何讓月喬自主婚嫁，又出了300元彩禮的事，一一告訴他的時候，老鄭像困獸一樣在屋子裏轉悠著，嚎叫著，忽忽如狂。
鄰居嚇壞了，各種開導排解，讓他不要這樣。最後，老鄭從貼身的內衣裏拿出那副鞋墊，放聲大哭，鄰居才嘆息著走了。
06
過了很長時間，老鄭才從月喬結婚的打擊中走出來。
後來鎮上的中學校長請老鄭去做代課老師，他就去了。再後來，老鄭以民辦老師的身份參加了高考，考上了地區的師範專科學校。三年後，老鄭成了鎮上中學正式的國辦老師。
再後來，在同事們的撮合下，老鄭和本校的一個女老師結婚了。本想著，妻子比他年齡小，會小鳥依人，事事聽他的，沒想到妻子卻很有主見，而且有很強的事業心。她一再鼓動老鄭和校長多走動，爭取進領導班子。
可老鄭沒這個誌向，只想本本分分當個老師，妻子就給他吵給他鬧，罵他窩囊。
也就是這個原因，老鄭開始參與村子裏的紅白事，離家躲個清靜，還能收獲一份人情。因為他是文化人，村裏的治喪委員會也十分歡迎他加入。
沒想到，老鄭加入治喪委員會不久，就經辦了老柴的喪事，親耳聽到了月喬肝腸寸斷的哭聲。
老柴死後一年多，被生活所困的月喬又嫁到了鄰村，據說那男人也是喪偶的，沒孩子。老鄭默默祝福月喬能和那個人白頭偕老。
誰知，有一天他騎單車下班回家，在村口，卻遇上了月喬的大兒子。他驚訝地問，你怎麽回來了，你媽呢？
小家夥叫了一聲鄭叔就哭了。淚水流下來，沖刷著臉上的塵土，成了大花臉。
老鄭急忙細細追問，原來小家夥是挨了繼父的打，偷偷跑回來的，還說，繼父也經常打媽和弟弟。
第二天，老鄭帶著小家夥回到了他繼父的村子。他在村口一個僻靜處等著，讓小家夥回去叫月喬出來。
正好，那個男人出去喝酒了，小家夥很順利地把月喬帶了出來。
當老鄭看到月喬臉上胳膊上的淤青時，就罵她：這樣的暴虐的男人還要他幹什麽？等著被他打死？
07
月喬聽了老鄭的話，就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有人鼓動她再嫁，她都一概謝絕了。
苦熬了兩年，他們居住的村子劃歸到了城區範圍，土地都流轉出去蓋了廠房，好多外地人來打工。他們不用辛苦種地了，每年還有土地流轉租金拿。
老鄭又給月喬出主意，讓她把家裏空余的房子，收拾出來，添置簡單的家具，租給外來工人，每月就有了固定的收入。
眼看月喬的日子蒸蒸日上，小兒子也和小雪結婚了，她可以像其它中年婦女一樣，遛遛狗跳跳廣場舞了，可在外打工的大兒子又心梗去世了。
柴家大兒子的去世，不要說月喬，老鄭都覺得難以接受。
那年他在村口，遇到逃回來的老大，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清晰，可一轉眼，那孩子居然就去世了，他老鄭還參與操辦了他的身後事。
真是人生如夢啊。
難怪月喬生無可戀，她經歷的苦難發生在任何一位女性身上，都是一部深刻的人生悲劇。
老天爺對她真是不公呀！
但願，月喬今後的人生，有他老鄭遮風擋雨。他前半生錯過了她，今後的半生，絕對不可以再錯過。
想到這裏，老鄭喝下最後一杯酒，帶著幾分醉意，搖搖晃晃地回了家。
妻子的屋裏，不，前妻屋裏亮著燈，他也沒理會，徑自到了自己的臥室，睡下了。
08
這天早飯後，老鄭去上班，開車打街裏經過時，看到好幾撥人聚在一起聊天，他摁了摁喇叭就過去了，並沒在意。
傍晚下班後，他換了身衣服，就想到柴家去。因為明天是柴家大侄子的頭七，他想去看看上墳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沒有，月喬的精神好些了沒有。
誰知前妻卻冷笑著堵在大門口，還刻薄地說，你這天天去柴家報到，是看上老寡婦了，還是看上小寡婦了？
老鄭氣得推了她一把，罵道：你積點口德吧，別成天信口開河，讓開！
前妻惱他推了自己，上手就想打老鄭的臉，老鄭躲了一下，可還是被她的長指甲劃到了。
她還不解恨地說，你為人師表的人，就不怕街裏的唾沫星子淹死你？
老鄭到了柴家，見小雪妯娌倆和月喬正在客廳裏折元寶。小雪叫了聲鄭叔後，就吃驚地瞪大的眼，然後就拽著妯娌出去了。
月喬問老鄭，臉怎麽了，老鄭只說沒什麽，然後就問明天上墳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沒有，又一樣樣地看過，見沒什麽不妥，就打算離開。
月喬長嘆一聲說，老鄭啊，總是我拖累你了。
老鄭忙說，沒有的事，別瞎想。
第二天下班後，老鄭幹脆直接開車去了柴家。沒想到家裏只有小雪。
小雪說：上午燒了頭七紙，我媽就陪著我嫂子走了，說去散散心。臨走還給了我一個小包，讓我轉交給你。
說完，小雪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包，交給了老鄭。
09
老鄭也很疑惑，當著小雪的面就開啟了，是一方荷葉邊印花手絹。
老鄭不由地失聲道：月喬呀，我們的好日子馬上要來了，你理那些流言蜚語做什麽？
小雪急忙問，這是您當初送我媽的那方手絹吧？你說的好日子是什麽？
當小雪明白鄭叔已經離婚，想和婆婆再續前緣時，激動地說：鄭叔，我有地址，你去找我媽吧。
老鄭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年後，老鄭和月喬領證了。至於婚禮，月喬不想辦，可老鄭堅持要辦，而且還想辦得別出心裁。小雪熱心地給鄭叔出謀劃策。
這天，在鮮花和氣球裝點、燈光絢麗的大廳裏，在悠揚的梁祝小提琴曲聲中，身穿潔白婚紗的月喬，在小雪和妯娌的簇擁下，出現在主席台上。
穿著黑色燕尾服的鄭叔迎上前，單膝跪下，雙手捧著一個紅色托盤，托盤裏是一方荷葉邊印花手絹，手絹上是一個已經開啟的紅色絲絨盒子，盒子裏一枚鉆戒閃著璀璨的光。
老鄭大聲說：月喬，你願意嫁給我嗎？
月喬哽咽著說：我願意！
老鄭給月喬佩戴好戒指後，小雪也端上來一個紅色托盤。托盤裏面是一雙荷花鴛鴦圖案的鞋墊，鞋墊正中同樣是一個開啟的紅色絲絨盒子，盒子裏是一枚戒指。
當月喬給鄭叔佩戴好戒指時，大廳裏掌聲雷動，無數個手機拍下了這感人的一幕。
當天，在某音，在某手，在某某影片，一對老年人的婚禮刷屏，其中最引人註目的是兩個物件，一條老式的荷葉邊印花手絹，一副荷花鴛鴦鞋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