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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 季羨林 豐子愷 梁漱溟 四位名家筆下的元旦

2024-01-02文化

元旦 2024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

林語堂(1895.10.10-1976.3.26)中國現代著名作家

是應該清閑的

林語堂

因為向例,元旦是應該清閑的。

我昨天就已感到這—層,這也可見環境之迫人。昨晨起床,我太太說「Y.T.你應該換禮服了!」我莫名其妙,因為禮服前天剛換的。

「為什麽?」我質問。「周媽今天要洗衣服,明天她不洗,後天也不洗,大後天也不洗。」我登時明白。元旦之神已經來臨了,我早料到我要屈服的,因為一人總該近情,不近情就成書呆。

我登時明白,今天家人是準備不洗,不掃,不潑水,不拿刀剪。這在迷信說法是有所禁忌,但是我明白這迷信之來源:一句話說,就是大家一年到頭忙了三百六十天,也應該在這新年享一點點的清福。

你看中國的老百姓—年的勞苦,你能吝他們這一點清福嗎?這是我初次的失敗。我再想到我兒時新年的快樂,因而想到春聯、紅燭、鞭炮、燈籠、走馬燈等。在陽歷新年,我想買,然而春聯走馬燈之類是買不到的。

我有使小孩失了這種快樂的權利嗎?我於是決定到城隍廟一走,我對理智說,我不預備過新年,我不過要買春聯及走馬燈而已。

一到城隍廟不知怎的,一買走馬燈也有了,兔燈也有了,國貨玩具也有了,竟然在歸途中發現梅花天竹也有了。好了,有就算有。梅花不是天天可以賞的嗎?

到了家才知道我水仙也有了,是同鄉送來的,而碰巧上星期太太買來的一盆蘭花也正開了一莖,味極芬芳,但是我還在堅持,我決不過除夕。「晚上我要出去看電影,」我說。「怎麽?」

我太太說。「今晚×君要來家裏吃飯。」我恍然大悟,才記得有這麽一回事。我家有一位新訂婚的新娘子,前幾天已經當面約好新郎×君禮拜天晚上在家裏用便飯。但是我並不準備吃年夜飯。

我聞著水仙,由水仙之味,想到走馬燈,由走馬燈想到吾鄉的蘿蔔果(年糕之類)。「今年家裏沒人寄蘿蔔果來,」我慨嘆的說。「因為廈門沒人來,不然他們一定會寄來,」我太太說。

「武昌路廣東店不是有嗎?三四年前我就買過。」「不見得吧!」「一定有。」「我不相信。」「我買給你看。」三時半,我已手裏提一簍蘿蔔果乘一路公共汽車回來。四時半肚子餓,炒蘿蔔果。

但我還堅持我不是過除夕。五時半發現五歲的相如穿了一身紅衣服。「怎麽穿紅衣服?」「黃媽給我穿的。」相如的紅衣服已經使我的戰線動搖了。

六時發現火爐上點起一對大紅蠟燭,上有金字是「三陽開泰」「五色文明」。「誰點紅燭?」「周媽點的。」「誰買紅燭?」

「還不是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廟買的嗎?」「真有這回事嗎?」我問。「真是有鬼!我自己還不知道呢!」我的戰線已經動搖三分之二了。那時燭也點了,水仙正香,兔燈、走馬燈都點起來,爐火又是融融照人顏色。

一時炮聲東南西北一齊起,震天響的炮聲像向我靈魂深處進攻。我是應該做理智的動物呢,還是應該做近情的人呢?但是此時理智已經薄弱,她的聲音是很低微的。

這似乎已是所謂「心旌動搖」的時候了。我向來最喜鞭炮,抵抗不過這炮聲。「阿經,你拿這一塊錢買幾門天地炮,余者買鞭炮。要好的,響的。」我赧顏的說。

我寫不下去了。大約昨晚就是這樣過去。此刻炮聲又已四起。由野炮零散的轟聲又變成機關槍的襲擊聲。

我向來抵抗不過鞭炮。黃媽也已穿上新衣帶上紅花告假出門了。我聽見她關門的聲音。我寫不下去了。我要就此擲筆而起。

寫一篇絕妙文章而失了人之常情有什麽用處?我抵抗不過鞭炮。

季羨林(1911.8.6-2009.7.11)文學家、史學家

來到了我的眼前

季羨林

又一個新的元旦來到了我的眼前。這樣的元旦,我已經過過九十幾個。要說我對它沒有新的感覺,不是恰如其分嗎?

但是,古人詩說: 「每逢佳節倍思親。」當前的元旦,是佳節中最佳的節。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還能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事情嗎?還能有比這更佳的佳節嗎?我是一個富有感情的人,感情超過需要的人,我焉得而不思親乎?

思親首先就是思母親。

母親逝世已經超過半個世紀了。我懷念她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多,靈魂的震蕩越來越厲害。我實在忍受不了,真想追母親於地下了。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最近幾年以來,我每次想到母親,眼前總浮現出一張山水畫:低低的一片山丘,上面修建了一座亭子,周圍植綠竹十余竿,幼樹十幾株,地上有青草。

按道理,這樣一幅畫的底色應該是微綠加微黃,宛然一幅元人倪雲林的小畫。然而我眼前的這幅畫整幅顯出了淡紅色,這樣一個地方,在宇宙間是找不到的。

可是,我每次一想母親,這幅畫便飄然出現,到現在已經出現過許多許多次,從來沒有一點改變。胡為而來哉!恐怕永遠也不會找到答案的。

也或許是說,在這一幅小畫上的我的母親,在這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之際,讓這一幅小畫告誡我,永遠不要停頓,要永遠向前,千萬不能滿足於當前自己已經獲得的這一點小小的成就。

要前進,再前進,永不停息。

豐子愷(1898.11.9-1975.9.15)中國現代畫家、散文家

陳一願

豐子愷

一九五七年元旦到了。想起了某古人的一首小詞的開頭三句:「春日宴,綠酒一卮歌一遍,再拜陳三願:……」我也想在元旦陳願。但是沒有酒,沒有歌,只能陳一願: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廿五日我曾經在【新聞日報】上發表一張小畫。

畫中描著三個奇形怪狀的女人:一個女人頭上梳一個髻,有一尺多高。第二個女人的眉毛畫得很闊,占據了半個額骨。第三個女人的衣服的袖子非常大,拖在地上的有七八尺,又轉個彎堆在地上。

這幅畫上寫著一個畫題:「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畫題下面還有小字:「【後漢書·長安城中謠】。註雲:改政移風,必有其本。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一九五六年深秋子愷畫。」

近來有些號召提出之後,我似乎看見社會上有許多同這三個女人一樣奇形怪狀、變本加厲的情況,因此畫這幅畫。

我但願一九五七年以後不再有這種奇形怪狀、變本加厲的情況出現。

梁漱溟(1893.10.18-1988.6.23)中國思想家、教育家

樂不難

梁漱溟

我歷次看到所開的同樂會,都感覺沒有一次做得好。大約因為我們平常生活沒有對,所以無論在什麽上所表露出來的都不好,所以我歷次在會場上都感覺不是味道。

演劇沒有演好,即講故事說笑話亦沒有講說得好。

我差不多在每一次有這種舉動之後就留有一種不好受的味道,兩三天才能過去。今天起來,這種不好受的味道又呈現心頭,現在想起四句話可以幫助明白的我意思。

第一句——「樂不難,樂之後不苦難。」不但在樂之後,即在樂之中間也會感到淒涼。老是燈紅酒綠熱鬧不散,仍然是苦,能於樂之後樂之中沒有旁的味道就對了。

第二句——「行動之後無悔難。」就我自己來講,我的內心生活常常不調和。從哪裏見出?從行動多悔見出。

從行動多悔中,一面固叫見出自己向上心沒有麻木,常常自覺——覺得之後便不好過;一面也正可見出沒有達到生命的和諧。

第三句——「奮勇之後繼續難。」於奮勇之後而能繼續,這個奮勇才不是勉強的,而是自然的,得到了生命的自然韻律。但這個在普通人很難能沈著持續。

第四句——「人活著不難,活著不生厭離之感難。」沒有厭世之心很難。我自己就是從年紀很小時對人生曾動厭離之感。大概能夠在生活中不是太麻木、糊塗、鬼混,而又能不生厭離之感者,這個人生大體就算不錯了。反過來說,容易動厭離之感,這就證明其生活未曾弄得妥當,其感情通通沒有用得正對。

以上四句話,便是我心中的意思。就像關於演劇一事,在我差不多有一種理想的要求而老不能滿足;所以已看過的劇,總覺得是不對,沒有一個使我滿意的。

不滿意與未滿意不同,未滿意的話,意思就很寬松;不滿意則是覺得根本不合適。

我總覺得劇中的意思太淺,借刻薄人而使人發笑,這很不好。我差不多沒有看過一個合適的劇,可是我並不是根本否認戲劇的價值。仿佛沒有一種為我所理想要求的劇本,但我只能要求而不能作。

我更覺得這種對白話劇,除了變現一種緊張的情緒和譏諷滑稽的趣味外, 似乎不能表現另外更深的東西。話劇太現實,太理智,於發抒表達真情感似乎是不夠。

我對戲劇文學沒有用過心,這不過只是有這種意思感想而已。再則我對某些舊劇看過了之後也很難過,也給心中存留一種不好受的味道。這味道是什麽?仿佛覺得這是人類的恥辱似的。

所以說「樂」、「玩」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須在人生的根本上弄對了,然後才能幹什麽都對,才能有真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