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50歲作家對14歲少年迷戀至死,但這並不是男版【羅莉塔】

2024-02-13文化

14歲自稱抒情戲劇詩人,戰後拒絕被報紙推薦就任第一任西德總統,一個曾被詬病缺乏想象力和創造力,被揶揄「勤能補拙」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是保爾·杜文·曼。

而在他眾多中短篇、長篇小說中,最有助於我們了解杜文·曼對「藝術」性人生的觀念的,應當是【死於威尼斯】,又有一譯作「迷失威尼斯」,不同版本的譯名已能為讀者劃出一個模糊的等式——迷失與死亡緊密相連。

我很多年前就翻開過這本書,知道那是一個50多歲的男作家對一個14歲少年驚鴻一瞥,便神馳心往,情思昏聵的故事。

乍聽上去像男性和同性版的【羅莉塔】,然而這位作家和少年並未有過任何實質性的交往,作家只是單方面地尾隨過少年一段時間,甚至連少年的名字也是靠讀音推測的。

而之所以要將故事裝在這樣一個倫理禁忌色彩的外殼下,似乎可以這樣解釋:在我們的世界,為了使追尋終極之美被大多數人理解,它必須偽裝成愛欲的面目到來。而其實作家對少年的情感,從未脫離作家內心世界對於美與藝術的觀念。

在何種意義上,迷失與死亡會成為對等物呢?帶著這個問題閱讀【死於威尼斯】,這本書將不是一本關於愛情的小說,而是一本藝術家小說,關於創作者心靈的小說,也是一本關於性格組合的小說,一個人探索和挖掘內心世界最本能力量的小說。

丨杜文·曼

無怪人們將死於威尼斯視作杜文·曼的自傳性質作品,和將作家神話化的、充溢著靈感,無規律的、迷狂的創作傳說截然不同,他的寫作,誠如死於威尼斯中作家阿申巴哈的行進方式,是以縝密周到、深入細致、一絲不茍的精神進行著的一項工作。杜文·曼筆下的人物也受限於克制的描述,哪怕是在夢境之中,也抵禦著苦心經營的免於失控的感覺。

杜文·曼在散文【關於我自己】中,明確地指出過,【死於威尼斯】探討的主題,是「激情洪流具有淪陷性的突然入侵和一種有條不紊的、貌似控制於股掌之中的平靜生活的破滅。」

所以【死於威尼斯】將對於喜歡反差的人群有強烈的吸重力,正如一個乖馴的人渴望叛逆,一個看客樂於見聖女的形象向蕩婦傾塌,一種真實而刻毒的本能反應,讓人不相信任何一種意義上的天衣無縫,【死於威尼斯】的文本魅力就在於此——這是一個克制之人寫失控。

故事的主人公阿申巴哈,在醫學上被診斷為死於霍亂。

而他真正的死因,故事的開篇事件就有暗示,一次工具化的漫無目的散步,這位五十歲,聲名顯赫的作家阿申巴哈,為了晚間更好的寫作狀態而出門散步,他看到一個人,一個外表不同尋常的人。他對此人的來處,不加深思,如一個導演四處尋找扮演他角色的演員,只要能精準抵達他所想象任何可能,他對他全部的描述,都是片面的,私自的,他是一位暴君,偏執地將所見之物作為主觀的材料,框定於自己筆下的劇本,而被觀察的事物本身究竟是什麽內容對於這位暴君毫無意義。作家就是有能力拆毀掉這個世界,然後重建一個。因為他們會將所見的事物打碎重組,這是所謂的創造和生成。

讀者作為死者阿申巴哈的仵作,已經可以在這一事件中窺見死者死因的精確模型——他死於他對美的一種暴君身份。

阿申巴哈對這個人的想象直接激發了他旅行的欲望,既往他一直將旅行視為一種養生的方式,但他也多少感到這是一種逃避,對於「五花八門人世間的種種驚險面」的逃避,那麽一直使他免於他所認為的危險的可能性的,就是他屢次提到的,克制一類的觀念。

「他為他自己和歐洲廣大人士所提出的繁重任務忙得喘不過氣來,創作的責任感沈重地壓在他的心頭」,在他年輕時的時候,負擔了很多高尚的價值、政治責任、藝術責任、名望……

他從父母身上繼承了看似矛盾的兩點,刻板拘謹和熱情奔放,到目前為止,克制和紀律一直處於上風,他從不揮霍無度,沈湎於酒色。但他認為這種克制並非是屈從,他從中感覺到的是「例如一種在世人面前一直隱瞞自己腐化墮落的身心的高傲自制力,因情欲而毀容的醜陋,這種醜陋可以將悶燒著的情感余燼化成一團純潔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國裏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即使身體衰弱無能為力,但心靈深處卻迸發著光和熱,它的力量足以使整個驕傲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投身到十字架前;在幹著枯燥、刻板的事務時,仍不失其親切、優雅的舉止;詐騙成性者那種狡詐而充滿風險的生活,以及煞費心機的陰謀詭計。」

這有點像尼采關於健康和疾病的觀點,被疾病痛苦折磨的尼采,並不將疾病視為一種從身體上或腦部影響人的事件,而是用一種「翻轉」和「視角的位移」來從疾病中,看到關於健康的觀點,而從健康中,則看到一種關於疾病的觀點,將自己當成自己的面具而活,從而實作一種輕盈,越是在疾病中保持這種角度,越是能顯出自身的一種整體性的健康。

阿申巴哈就是在這種位移中維持著生活的平衡,但在故事之初,作家卻依舊使用著詭計告訴我們,阿申巴哈始終保持著冷靜的一面:「每天一早就用冷水淋洗他的胸部和背部,然後擎起一對銀座的長蠟燭,將它們放在稿紙上面,把他從睡眠中積聚起來的精力熱誠地、專心致誌地貢獻給藝術,一次就是兩三小時。」在這樣的描述中,我們看不到一點此人失控的可能性。

而阿申巴哈這場旅行,就成了一次揭秘儀式。

阿申巴哈去到了水城威尼斯,在海邊的飯店,他遇到了那個少年,這是杜文·曼所描寫的初見感受,「阿申巴哈覺得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中,他從未見過這樣精雕細琢的可喜的藝術作品」,他的感情很明晰,是一種幾乎每個藝術家都有的任性而邪惡的傾向,「承認「美」所引起的非正義性,並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由此可見他並未給予這個少年與開頭散步撞見的陌生人那般不同的待遇,盡管他那麽美。

由這個少年引起的關於美、關於形式與藝術的思考,也只讓他感覺無非是睡夢中受到的啟示,一旦頭腦清醒後就使他感到索然無味,他已有了離開這裏的打算。這一打算在他第二天再次看到少年的時候也未能迎來轉折,隨著時間的推移,少年的形象在阿申巴哈心中逐漸飽滿起來,他對少年產生了一種慈父般的心情,那是一種只有把整個心靈都奉獻給美的創造事業的人,才會流露出的感人的真情。他再一次決定離開,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赦免」了他,他的行李被送到與他的目的地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一種喜悅卻無可遏止地顯現出來,此時的老作家「表面上有些生氣,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其實卻像一個逃學的孩子,在竭力掩飾內心的慌亂與激動」。

在這個過程中,曾經使他克制半生的理性一直在與他深惡痛絕的失控作鬥爭,這一次的留下終於使他察覺到,他是在給自己一個理由失控。

「他要寫,而且當然要面對著塔齊奧寫。」至此,他的感情已然明晰,這應該是一個作家對於美最熱烈的告白。少年作為美的化身、青春的化身,將他帶離了理性的牢籠,帶離了蒼老的肉身,他開始失控,甚至也開始去往理發店美容,在理發師的手下,看見從鏡子裏映出一個人年輕的身影時,他心頭怦怦亂跳。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作家對於少年的感情中,還很有一絲,微妙的,近乎邪惡的傾向,也就是這種傾向讓我們看到,這僅僅是藝術之愛偽裝成的愛欲,而絕不是愛情。在阿申巴哈得知瘟疫在威尼斯蔓延的訊息之後,他曾經想過提示那位少年的母親帶著他的孩子們離開,而最終他仍沒有這樣做,他既沒有選擇自己離去,也沒有選擇提示少年一家,杜文·曼給出的理由是「不過他也知道,他還是遠遠不敢毅然采取這一步驟。這會使他走回頭路,回復到原來的地位;但失去了理智的人是最不願意控制自己的」。

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他所關切的,自始至終都談不上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美的化身,他不提示少年的母親,絕非僅僅因為他不希望少年離開,在此之前杜文·曼就暗示過這一點。阿申巴哈與少年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的時候,他註意到少年的牙齒參差不齊,顯出貧血者的樣子。「他也許活不到老。他不去理會為什麽他在這麽想著時,反而有一種心安理得之感。」這裏杜文·曼也沒有點明阿申巴哈為什麽這樣想,但是很明顯,一切都指向他因為年老與衰敗的厭惡,他並不樂見於美在時間軸線上的流失,他打從心裏希望它就是強烈的短暫的。而在少年作為獨立生命個體的情況下,他無從幹涉美,只有以一種暗暗的期望,期望他美得短暫,就算消逝也應當於美在巔峰之時。

故事的最後,阿申巴哈仍然在沙灘上以目光追隨著他的少年,少年的身影幻化成一種在神秘太空中翺翔的姿態,他像往常一樣,乘著這份幻想神遊。而這場禁忌之愛就在此處戛然而止,「過了幾分鐘後,人們才急急忙忙去救援那個一動不動斜躺在椅子上的人。他們把他送到房間裏。就在當天,上流社會震驚地獲悉了他去世的訊息。」

【死於威尼斯】對美與想象的探求,不同於【金閣寺】對美的淪陷性、焚燒式的愛,而更像是在沙灘的悶熱昏沈間,吃上一顆甜蜜得近乎腐爛的草莓,在水果的腥甜間昏昏睡去,睡夢與死亡混為一談,不再醒來。所以故事發生在威尼斯是那麽理所當然,一座以水為「地」,隨時看見倒影的城市,當你俯身看去,美麗的總會更加美麗。

【本期話題】:在生活中你有過和阿申巴哈對少年類似的那種情感嗎?歡迎在評論區留言。

本文作者簡介

何聊生。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

為人不得不痛,不寫不快。

上官文露讀書會簽約作家,曾發表多篇書評、影評。

原創小說作品:短篇小說【甲醛男女】【世界這麽大,跟你有雞毛關系】【三只眼保安】【五金人】【程金發夜行記】【吳王氏的假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