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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錯亂的時間線——行蹤成謎,神出鬼沒的賈政

2024-04-13文化

【紅樓夢】堪稱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最優之作,曹雪芹十年批閱增刪五次,盡管如此嘔心瀝血,最終仍沒有逃過「書未成而芹逝矣」的命運,所以【紅樓夢】文筆精湛的同時,也留下一些疏漏,留給後世讀者細細品味那漫長的刪改歲月。

研究解讀賈政的行蹤,是窺探曹雪芹創作以及修改【紅樓夢】的最好途徑。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在紅樓前半部份,賈政一直身在京都,直到第三十七回開篇,賈政突然收到了出差的任務——他被點了學差,至此就離開了榮國府。

曹雪芹前面完全沒有埋伏筆,而且描述賈政的離府,寫得更是簡略,原著記: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諸事,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卻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第三十七回

僅僅用幾十個字,就把賈政給遣走了,而且很有意思的是,這段文字恰恰是第三十七回的開篇,符合曹雪芹一貫的刪改習慣——他只需要另寫一頁,附在第三十七回的開篇,就能輕松交代賈政離家的前因。

賈寶玉雅號無事忙

之所以把賈政趕走,自然是為了賈寶玉。因為第三十七回要搞「海棠詩社」,緊接著第三十八回,還有菊花詩賽,以及第五十回的「蘆雪庵聯詩」,賈寶玉作為詩社重要成員不得不出場。

如果賈政在家,賈寶玉被父親震懾,需要每日讀書上學,詩社這樣的活動他很難有機會參加,為了讓詩社順利舉辦,曹雪芹就給賈政安排了一個學差,將他匆匆趕走。

賈敬誤食丹藥去世

賈政再次出場的時候,已經是第六十四回,賈敬誤食丹藥去世,賈政和賈赦扶著母親史老太君,一起參加了這場喪禮,但這裏賈政的出場顯然是錯誤的,因為他之前點了學差,一直在外,根本沒有回過家。

賈政真正完成工作回京都,發生在第七十回——賈政歸家的訊息傳來,賈寶玉趕緊抓緊時間補習功課,為此林黛玉還專門模仿賈寶玉的筆跡,替他寫了一些字帖,用以應付賈政的檢查。

蘅蕪君薛寶釵論詩

抄本第六十四回,賈政出席賈敬的喪禮,應是刪改之前的稿子,曹雪芹一開始沒有寫賈政離家,他一直都在京都,所以可以順利參加賈敬喪禮。

但在後來的修改過程中,曹公意識到,賈政一直在家,賈寶玉沒辦法恣心縱欲地玩鬧,後面很多文字都無法展開,所以就在第三十七回開篇加了一頁,將賈政遣走,但第六十四回賈政出席賈敬喪禮,之前就寫好了,一時間忘了修改,因此留下了漏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直到庚辰本、己卯本抄配時發現了這個問題,於是開始進行修改,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版本裏,第六十四回裏已經沒有賈政了,和賈赦一起扶著賈母的人,成了賈璉,且看原著: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裏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裏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第六十四回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裏也分析過此處的疏漏:

第六十四回賈敬喪事,就是賈赦賈政兄弟倆攙著賈母(第三頁末行;第三頁下,第一行)。此處三次提起「賈赦賈政」、「赦政」,不可能是筆誤,當是添寫賈政外放之前的本子,所以賈政仍舊在家。戚本第六十四回以賈㻞、賈珖代替賈赦賈政......原因很明顯,作者發現了全抄本此回的漏洞,賈政不在都中,不能在喪事中出現,因此改為賈㻞、賈珖,但是這樣一來,主持賈敬喪事的賈赦倒反而靠邊站了。由兩個族侄孫攙著賈母吊侄兒的喪,也遠不及兩個兒子纏著親切動人。於是又改為賈赦、賈璉,兒子孫子攙著賈母。但是俞平伯還是指出此處「賈赦賈璉」不大合適,想必因為賈璉這人物太沒有份量。——【紅樓夢魘】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同時,賈政第七十回的出場,也幾乎成了工具人,此回原本說賈政要回家,嚇得賈寶玉趕緊刻苦攻書,準備應付即將回家的賈政: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準進京等語。其余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第七十回

但賈政並沒有在六七月回家,因為隔了幾天,曹雪芹又給賈政加了一個新的任務: 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踏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檢視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曹雪芹為什麽出爾反爾?因為第七十回的章回名為「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填柳絮詞」,詩社活動要想正常召開,而且賈寶玉還要參加,那麽賈政就不能回來,否則賈寶玉實在分身乏術。

但曹雪芹之後的情節,寫得太過緊湊,導致漏洞還是出現了——緊接著第七十一回開篇,賈政突然回家了,正好趕上了賈母八月初三的生日。

話說賈政回京之後,諸事完畢,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晏然復聚於庭室,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益發付於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裏面母子、夫妻共敘天倫庭闈之樂。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第七十一回

第七十回剛剛說近海一帶海嘯,賈政要檢視賑濟,冬底方回。可下一秒居然已經回家了,而且還趕上了賈母八月初三的生日,以及第七十五回的中秋夜宴,賈政全都參加了,更有趣的是,第七十一回賈政回家一段文字,還是寫於開篇,又是曹雪芹慣用的增寫手法。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這些種種,都透露出【紅樓夢】漫長的修改過程,曹雪芹犧牲了時間線上的嚴謹,照常推進了情節,因為後文中秋夜宴上,賈政要講「舔腳」的笑話,還要和賈赦爭論「賈環襲爵」的話題,這些內容裏,賈政占了很大份量,他一定要出場,所以賈政必須在八月十五之前回家,故而只能把時間線放在其次。

故而,諸君讀紅樓一書,偶爾間會發現某人、某事存在難以解釋的疏漏,其實不妨前後串聯,細細窺探其中情理,就能對幾百年前曹雪芹逐字修改紅樓的心理,有一個精準的認識,這種文本研讀亦能成為閱讀紅樓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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