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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帆:飄過雲彩的憂郁小城

2023-12-11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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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著名學者丁帆專欄「鄉村風景」完結篇。


該系列用六篇隨筆回望當年他以知青身份走入鄉村的經歷,並以世界藝術史上的著名風景畫為參照,重新打量從鄉村到鄉鎮、再到縣城的時代景觀和人間風情,奉獻了獨具個性的「文學風景」。

專欄·鄉村風景

飄過雲彩的憂郁小城

文|丁 帆

……

其實,進了寶應城,河道裏就有了並不顯眼的石拱橋和磚拱橋了,雖然破舊不堪,卻仍然有些憂郁的情調,有了一絲古意,一抹古典小城的憂郁浪漫。

插隊六年間,我去過縣城不下二十幾回,除了開會和遞送檔的公差,農閑時節,我就會約朋友相伴逛縣城,小小的城郭,不用個把小時就逛遍了;還有幾次是單獨一個人奔襲近百裏,就是為去購買一本新書,那是精神口糧的供應站。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那紙張泛黃的【李白與杜甫】【金光大道】【西沙兒女】【棗林村集】【紅花滿山】等書籍還靜靜地躺平在我的書架上,遙望著舊日時光裏的歷史塵埃。

我的青少年時代的足跡,留在了寶應古城唯一貫穿南北的石板小街和東西大道上:那淅淅瀝瀝的春雨,將光滑可鑒的路面塗抹成了一層淡妝;那空氣燃燒的烈日下,店鋪外撐起的白篷,猶如停泊港灣的白帆;那蕭瑟的秋風隨著陰郁的夜雨,溫柔地遊弋舔舐在街頭巷陌,親吻著青磚烏瓦的老屋;那冬日裏的一抹斜陽,慵懶地跌落在小街深處,讓憂郁的店鋪有了穿破時空的活氣。這些進城的歷史長鏡頭,如今仍然像一幕幕電影敘述那樣閃回在我的似真似幻的夢中。


前年,我回到寶應縣城,舊日時光裏的鏡頭已蕩然無存了,那貫穿魚市口的南北青石板小街,只剩下一段柏油水泥路面的小巷,影影綽綽的記憶從這裏起錨,那略帶陰郁惆悵的古意和浪漫,乘著詩帆遠去了,留下的卻是一片心靈的哀怨與憂郁。

鏡頭切換,時空騰挪。

和朋友去東風飯店撮一頓,兩個炒菜,一盤花生米,一人兩瓶二兩五裝的寶應「荷花牌」大曲,圓的是知青時代酒事江湖的一簾幽夢,那是因為我們屋裏的門簾皆是蘆葦編織的,而思想的蘆葦是對美食眷戀;酒足飯飽,去偌大的「寶應理發店」剃個頭,享受一回豪華的理發程式,那是必須的,因為那下舍鎮只有一爿理發店,那油嘴滑舌的年輕剃頭匠,也和許多鄉間剃頭匠一樣,只會剃鄉下「二哥」的「馬桶箍」頭型,進城剃頭才算是正式理發,要的就是把鬢角留得越長越好,像電影【華瑟保衛薩拉熱窩】中主角華瑟那樣。迷迷糊糊躺在放平了的理發椅上,蒙眬中只聽到剃刀刮胡子時的哢哢聲,就像農人在割麥稭時發出的豐收回聲,待到散發著上海檀香皂的熱毛巾擦完臉,理發師用空掌在你肩頭劈裏啪啦一陣拍打,如夢初醒的我,頓感渾身通透。

再去「寶應浴室」洗把澡,那才是最後的享受,下舍鎮除了供銷社、糧管所有自己的小浴室外,根本就沒有一個公共浴室,曹甸鎮倒是有一個規模甚微的澡堂,十個人擠在裏面就滿滿當當的了,好幾天都不換水,其乳白色的肥皂水堪比奶汁,被戲稱為奶湯水澡堂,鄉下老農說,那個渾湯水才養人呢。

沒有想到的是,坐落在東西大街的「寶應浴室」,竟然並不比南京的「健康池」「三新池」和「大明湖」差多少,當然也是分等級的,頭等座是帶翻蓋的臥榻,二等座是長木條座椅,三等座便是站座,亦如孔乙己站著喝酒一樣,洗完澡便穿衣走人。

新華書店也是坐落在小城的東西大街上,算是大門面的店鋪了,去那裏的人當然是那個讀書無用論時代裏渴望讀書的文化人了,我每次去那裏,三百多平方米空空蕩蕩的店鋪裏沒幾個顧客,倒是有幾個漂亮的姑娘在交頭接耳、嘻嘻哈哈,看到上衣口袋插著兩三支鋼筆的顧客,就會馬上笑臉相迎,那些人不是幹部,就是中小學教師,尤其是見到縣城最高學府裏的寶應縣中老師,那恭敬有加的神情,比百媚生的回眸還要生動。

1972年的冬天,我去縣城買郭沫若那本新著【李白與杜甫】時,要求那個拖著李鐵梅式大辮子的姑娘拿書給我,她斜睨著我曬黑了的臉龐和一手老繭,立刻轉身,媚笑著把這本書遞給了旁邊那個戴著眼鏡、刷著二分頭的文化人,任其翻閱起來。少年輕狂的我,一拍櫃台,理論起來,那姑娘說,怕你把書弄臟了,我頓時怒火中燒,明明就是五六毛錢一本的書,我故意狠狠地將十元人民幣拍在櫃台上,罵了一句:「狗眼看人低!我是農民,我就不能看書?」她聽出我的口音後,立刻楞在那裏,不知所措。當時南京知青的名聲不是太好,在小城裏打架鬥毆的事件經常發生,估摸旁邊那位是個中學語文教師,連忙過來打圓場,說我也很喜歡這本書,於是,掏出一支墨綠色的花桿「關勒銘」牌鋼筆,看著那支筆和藏在我褲兜裏的鋼筆竟是一模一樣,那是我上初中時,祖父給我買的鋼筆,心中不免一動。那位教師立馬在扉頁的左下方簽上了購買日期和地點,並簽上了名,這與我當年購書的習慣是相同的。如此這般,我倒是對這位教師有了幾分好感,同是天下讀書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雖遭輕蔑怠慢,也就不與那大辮子計較了,拿書走人。

那個年代能夠買的文學書籍的確太少了,每次進城,我都準備了一些省下來的銀子去購書,青少年時代讀古詩悲觀陰沈,朗誦新詩激情澎湃,除了賀敬之外,還暗自看不起工農兵詩歌,巴朗的看不懂,倒是雪萊和普希金的容易懂,可惜地下流通版本甚少,家裏原來是有的,還是精裝本的,可惜「破四舊」時送到廢品收購站裏去了,偶爾在縣城的新華書店裏看到了李瑛的新詩【棗林村集】和【紅花滿山】,覺得詩不太一般,就立馬掏錢,那時的書很便宜,也就三四毛錢一本,然而,去哪裏能買到好書呢?在寶應,新華書店是我每一次進城必去的地方,雖然有過不愉快的購書經歷,卻也是那個歲月裏我心中的文學殿堂。想起那個大辮子姑娘,想必早已兒孫滿堂了,如今她在小城哪裏呢?

「大眾電影院」是寶應縣城裏最豪華的娛樂場所。1972年,北韓寬銀幕彩色影片【賣花姑娘】在這家電影院裏放映,可謂盛況空前,各個鄉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不遠幾十裏,帶著毛巾手帕去這裏觀看。這部影片不僅賺足了中國的人民幣,而且更賺足了中國人民的眼淚,因為看夠了「樣板戲」和「三戰」(【地雷戰】【地道戰】和【南征北戰】)審美疲勞後的中國觀眾,審美的觸角一旦被這悲劇的人性力量所感動,就一發不可收。我和兩個朋友是騎著借來的永久牌二八大杠奔赴縣城裏的「大眾電影院」的,那是有翻板座椅的電影院,雖然不是沙發椅,但也算是夠豪華的了,比那寶應大會堂十分簡陋的長條凳要高級舒適得多了。不過,那次看電影可是破了寶應城這家電影院的放映歷史紀錄,連續許多天不間斷放映,讓鄉下人都趕進城看電影,每個場次的後排空地上都站滿了觀眾。

隨著劇情的發展,那個演花妮的北韓功勛演員洪英姬一出場,電影院裏就開始稀裏嘩啦哭成了一片,當然,我也流淚了,只有同去那個上海知青不流淚,後來問他何故,他很不介意地說了一句:電影都是假的呀!我們認為他沒有人性。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作品的原作者和編劇竟然是金日成,導演是樸學和金正日,方才明白了這部影片真正的含義在哪裏,可是,那個歲月裏,我們什麽都不懂,尤其是悲劇的審美效應應該建立在什麽樣的價值立場上。

電影散場後,我們蹀躞在北大街那憂郁的青石板的小巷裏,來到了當年小城著名的「震豐園餃面館」,一盤牛肉,一盤花生米,每人一瓶二兩五的荷花牌「寶應大曲」,喝著悶酒,誰也不說話,幾口喝完,每人匆匆吃了兩碗餃面,一抹嘴,便去了寶應船閘。

夏日的船閘雖然喧囂,但在運河之上,清風徐來,河水涼爽,亦無蚊蟲亦無燈,我們把上衣一脫,鋪在澆過水的水泥地上,找了一塊磚頭做枕,似乎比住旅館舒服多了。幾人無語,也不知道他們入睡了沒有,我望著那天上的星星和一彎新月,又想起了電影裏的故事情節,花妮一家的悲劇,與我們的處境相比,當然更加悲慘,可是,我們的前途又在哪裏呢?再想想,那些生產隊裏勞作了一輩子的貧下中農,他們有人連縣城都沒有來過,我們只想著自己的命運,是不是有點自私了些?然而,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思想又占據了我心田。

望著那一彎新月和無數的星星,文曲星是哪一顆?我是立誌做一個作家的青年,我的文學夢早已啟航,可是,我能夠寫出像【賣花姑娘】那樣的悲劇故事來嗎?我一臉迷茫,不知前途在哪裏,浩瀚的宇宙空間裏,有沒有容納一個夢想做作家的小小空間呢?

在劉禹錫的「星星仙語人聽盡,卻向五雲翻翅飛」的夢想中,伴著大運河汩汩流淌的河水,我在努力掙脫賣花姑娘的悲劇命運中,騰雲駕霧地睡去了。

那一年,離開下舍去揚州師院中文系上學,我抑制住眼淚,一一告別鄉親,一一告別朋友,開啟那個絲綢封面的日記簿,又一遍抄錄下了自己最喜愛的那首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轉而我故意將它改成不合規矩的拙劣仿古詩:「城闕臨四水,蘆蕩望八鄉。與君離別意,同是帆遠方。海內皆知己,天涯路更長。無為在歧路,搏命在維揚。」

路過那憂郁的寶應縣城,作為一個並非再是異鄉人的我,撕下一片水鄉天邊的雲彩,權做擦拭人生旅途奔波勞碌汗水的毛巾,最後帶到另一個世界裏去,心情便不再憂郁。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3年6期

丁帆 ,1952年生於江蘇蘇州,南京大學教授。1979年起在【文學評論】等刊發表論文五百余篇,出版論文集十余部;發表散文隨筆兩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十余種;主編各類教材、專著百種,逾千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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