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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要千萬當心那些「詞語汙染」與「詞語奪舍」

2024-04-12文化

文/言九林

☄ 真正的文化復興,應該是去偽存真,破除粉飾與曲解,將被「聖人」「君子」汙染了的歷史文化,做一番凈化,使之能夠與現代文明實作接榫、發生共鳴。

李耳之「無為」,本意是勸統治者別折騰,而非鼓吹民眾逆來順受與世無爭。 然後有朋友問:

既然如此,「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這句話,又該怎麽理解?

這句話出自王夫之。字面含義是:上面的統治者施行申韓之術,下面的民眾就會信奉佛老之道,因為申韓之術以汲取和控制為要義;而佛老之道恰以逆來順受與世無爭為主旨。王夫之還說,「佛老之於申韓,猶鼙鼓之相應也」,意即 佛老之術與申韓之道,是秦制殘暴統治的一體兩面。

王夫之是在【讀通鑒論.梁武帝卷十七】中說這段見解的。梁武帝左手崇佛,右手崇道,同時大行申韓之術,對民眾極盡搜刮汲取之能事,正是「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的典型案例。

其實,筆者對李耳「無為而治」本意的認知,與王夫之對「佛老」的批判,二者並不矛盾。理解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必須了解:

王夫之等人所批判的秦制政權,有一種 「詞匯奪舍」 天性。它們會搶奪人類文明艱辛孕育出的所有的美好詞匯,對其進行汙染,然後用於自我粉飾。這種詞匯汙染的最終目的,是讓人忘卻這些美好詞匯的原始含義,並使堅持詞匯原義的少數者,遭到多數人的否定、敵對乃至仇視。

李耳勸「聖人」不要折騰,結果被後世「聖人」曲解為向民眾鼓吹與世無爭,正是一例典型的「詞匯奪舍」。

與之相似者,還有孔子的主張「克己復禮」。

「克己復禮」這個詞,見於【論語.顏淵】,是孔子最核心的政治理念。當時,顏淵問孔子什麽是「仁」,孔子如此回答:

「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大意是:「克己復禮」就是「仁」。一旦做到了「克己復禮」,天下人都會稱許你是「仁」者。「為仁」這件事,要靠自己,不能靠別人。

略言之, 在孔子眼裏,「克己復禮」是「仁」的核心內容。

那什麽是「克己復禮」呢?

字面意思並不復雜:「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的沖動、克制自己的欲望;「復禮」就是重新肯定「禮」,回到「按禮行事」的軌域。

「禮」又是什麽呢?

魯哀公向孔子問禮時,孔子把這個問題解釋得很清楚。孔子說:

「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昏姻、疏數之交也。」

大意是:民眾要在這世界上生活,「禮」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東西。沒有「禮」,就沒有辦法祭祀天地鬼神;沒有「禮」,就沒有辦法確立君臣、上下、長幼之位;沒有「禮」,就沒有辦法界定男女、父子、兄弟、婚姻、朋友等關系的親疏。

孔子還跟魯哀公講,從前的「君子」(也就是統治者,近似李耳口中的「聖人」),都是尊禮而行的。具體說來就是:君子統治百姓 (這是權利) ,同時也要「以其所能教百姓」,要在喪葬、祭祀、宗族等問題上幫助百姓 (這是義務) ;君子享受百姓的供奉 (這是權力) ,同時也必須不穿不華麗的衣服、不住高大的宮殿、不乘雕琢的車輛、不用鏤刻的器皿、不吃兩種味道的菜肴 (這是義務) 。總而言之,從前的君子是與民同利,而不是與民爭利。

很明顯,孔子的「禮」,是一整套關於權利與義務的制度規範——在孔子的時代,尚無「權利」與「義務」這樣的詞匯,但他意識到了「權力」與「義務」的存在。

魯哀公接著問孔子對如今的「君子」們的看法。孔子的回答尖銳而直接:

「今之君子,好實無厭,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盡,午其眾以伐有道;求得當欲,不以其所。……今之君子莫為禮也。」

大意是:現在的這些統治者,樂衷於斂財而不知滿足,荒淫無道而不知疲倦,施政荒唐懈怠,為人驕傲簡慢。將民眾榨取得幹幹凈凈,還強奸民意去討伐有道之人。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可以說是全然不擇手段。這些人,全都不能按禮行事。

也就是說,孔子的「克己復禮」,首當其沖是針對統治者而言的。所謂「克己」,首先是統治者的「克己」 ——統治者必須克制自己的私欲、克制自己的所謂雄心大略,克制自己的所謂雄心壯誌。 所謂「復禮」,也首先是統治者的「復禮」 ——統治者不能只是一味地行使手中的權力與民爭利,向民眾榨取,卻絲毫不履行自己對民眾應負的義務。

孔子呼籲了一輩子「仁政」。所謂仁政,就是「克己復禮」,就是政府要克制自己搜刮的欲望,做到權利與義務的平衡。

明了孔子之「禮」的本質是權利和義務,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麽說禮有著「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的作用。

以「辨君臣」為例。孔子說過: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這句話的大意是:君王與臣子之間不是主仆關系,君王有指揮臣子為自己工作的權利,但同時也有義務滿足臣子在物質(比如俸祿)與精神(比如獎賞)方面的需求,這樣才算是於禮相合。 君王履行了自己的義務,臣子才會響應君王在權利方面的需求,盡心盡力做好君王交代的工作(這是「忠」的本意)。

附帶一提,「禮不下庶人」一語出自【禮記】,並不是孔子的話。孔子對魯哀公說的很明白,「民之所由生,禮為大」——「禮」,也就是權利與義務的平衡,是民眾賴以在這個世界上存活,最重要的事情。這種認知,明顯和「禮與庶人無關」(當然了,「禮不下庶人」一語如何解釋,也存在很多分歧)這種話無法相容。

孔子是沒有力量的知識分子。而秦制君王們孜孜以求的只是權利的擴張,對義務的履行從來不感興趣。

所以,與李耳的「無為而治」一樣,孔子的「克己復禮」一詞,也遭到了秦制政權的「詞匯奪舍」,從要求秦制君王克制自己的欲望、要求秦制君王履行義務與民同利(孔子認為民眾也該依禮而行,但他批判的首要目標仍是「君子」,也就是秦制君王) ,變成了要求民眾克制自己的欲望,要求民眾遵循秦制政權制定的「三從四德」之類的條條框框 (同樣名曰「禮」) 行事。

可惜的是,這類「詞匯奪舍」很少被時代察覺。時代盛行的,是一種畸形的文化復興,即致力於搜集資料,努力證成「XX文明有幾千年的悠久歷史」。這是一種統治術,是「聖人」與「君子」感興趣的套路。

真正的文化復興,應該是去偽存真,破除粉飾與曲解,將被「聖人」「君子」汙染了的歷史文化,做一番凈化,使之能夠與現代文明實作接榫、發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