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1923年）二月十八，吉林省吉長道，樺甸縣。
正是早春時節，乍暖還寒，張鳳河背著沈甸甸的褡褳，急匆匆的行走在大道上。黑土布的夾襖既冷又熱，腦門子流淌下來的汗水被小風一嗖，又晾又癢。
張鳳河是地戶，莊稼地裏的活實在是擺弄得夠夠的了，正好有親戚在公主嶺日本租界做買賣，年前就捎信讓他過去一起幹。
於是一咬牙把家裏的兩晌地賣了，市價920塊現大洋——本來可以用奉票，但張鳳河認為還是拿著現大洋更托底。
然而現大洋好是好，但帶在身上風險也大——你看，這不就來了：
伴隨著一陣馬蹄聲響，只見五匹馬從遠處不緊不慢的揚蹄奔走而至，馬上之人有挎著長響子的，有腰插盒子炮的，全都目露兇光，顯然不是善類。
本來已經從張鳳河身邊跑了過去，但勒轉馬頭又踅了回來，只把眼睛時不時盯著褡褳。
張鳳河心知是遇到吃打食的了，右手不自覺的想要摸懷裏的腰別子。但很快就把手拿開。小左輪，哪裏能扛過對面長槍短炮，他張鳳河又不是西部牛仔……
但心裏並不慌亂，只見他右手攥住左手腕，放在左胯邊上施禮，口中道：「西北懸天一枝花，天下綠林是一家，托福托福，合字兒的辛苦了！」
為首的胡子見此，感覺是遇到裏碼人，於是一諞腿從馬上下來：「辛苦，辛苦！是朋友？」
張鳳河回答：「是朋友！人不親，槍把子還親呢；槍把子不親，山頭還親呢！」
「啊，報報迎頭。」
「跟頭蔓！」
「原來是張兄弟，托福托福。拜哪個花亭子？在梁在柱？」
「地上有的是米，混過撤拉富——山頭小，東來順，傳號遞信，聯局扯旗子曾打伊通。」
「怎麽拔香頭子了？」
「沒有蘭頭海，水的很，還鬧年課了……」
01
清末民國時候的東北老百姓曾有一句話：「學了黑話不挨打，懂了綹規膽氣大。」
那時候東北這地界胡子比烏拉草還多，起局建綹嘯聚一方，全靠掠奪享受生活。
不但地主老財人心惶惶，紛紛修建圍子炮台，就是普通百姓也是不得安寧：「有錢的怕綁，有姑娘的怕搶；走道的怕悶，出門的怕攮」。
不要以為胡子只搶有錢人，實際普通百姓也一直都在選單上。最簡單的說：出門時候哪怕不帶著褡褳，但總歸要穿一件好點的衣服或者是帽子吧？那麽路上要是遇到了胡子，就會聽到這樣一句話：
「串串葉子！ 」
意思是把咱倆的衣服帽子換一換——拒絕是不能拒絕的，否則最輕的也是挨一頓 摔手子 （馬鞭子）。
或者是綹子馬隊進了村屯，富人家需要給 辦富 （提供飯菜），臨走還要準備 海沙子 （鹽）、 海沫子 （醬）、 浮水子 （油）、 翻張子 （餅）。
但普通人的家裏可能也會進胡子：「給咱找個 幹凈媳婦 ！」
這時候要是聽話真把媳婦讓過去，那可就虧大了……
因為「幹凈媳婦」指的是「笤帚」，胡子是要這個洗刷馬匹。
或者是索要「 鍋蓋 」，若真拿出家裏鍋蓋那肯定又挨熊了，因為實際是索要「馬鞍子」。
還可能說：「來點 幹枝子 ！」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柴禾燒呢，實際是要「粉條子」。
所以有條件的百姓一般也會學一些黑話，懂得必要的綹子規矩，掌握胡子心理，這在那個亂世風雲年代確實很有用。比如當時吉林雙陽有一個老頭，臘月時候辦年貨背一扇豬肉回家，結果遇到了 別梁子 （劫道）的胡子。
因為天氣寒冷，老頭的胡子上都結冰了。胡子看了就說：「 這老元良，五柳子全是亮清，也不順一順」 （這個老頭，胡子上全是冰，也不清理一下）。
老頭傳快（心眼來得快），於是說道：「 冰得住一時，冰不住一世，胡子才是長長久久的 ！」
「冰」與「兵」同音，這種說法自然是讓胡子很高興，不但沒搶老頭的豬肉，還扔給他一個狐貍皮的 毛頂殼 （棉帽子）。
02
胡子送出的毛頂殼其實也是慷他人之慨，反正都是串來的。對於胡子而言，「串串葉子」已經成為習慣，看到路上有人穿的比自己好，肯定是要串一串的。
如果路人懂黑話綹規，那麽就可以說： 「路生不吃路生肉，南山北山一邊高，朋友當間挑，兄弟的葉子沾不著。」
意思就是大家都是裏碼人，你不能換我的衣服。
正所謂「江湖的進班，尼姑進庵，裏碼人見到裏碼人，就算到家了」。
這時候胡子自然就不會強行換衣服了。
跑江湖的各行各業避免不了需要與胡子打連連，所以大部份都懂得黑話切口，這是屬於必要生存技能。
比如趕大車的如果在路上遇到了胡子，車老板就會把車停下，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倒扣在馬背上，然後從左邊車轅上車，到右邊車轅跳下，雙手抱拳舉過左肩，向後顛三顛：「達摩老祖威武！」
這一套流程是有講究的：當時車老板都隨身帶著長短槍，主要是防備 單搓 （小團伙）的胡子，因為這種胡子最不講究，殺人越貨吃幹抹凈，遇到了就只能直接開幹。
而正經綹子的胡子則不會為難車老板，畢竟都是江湖人。
但正所謂「虎無傷人意，人有傷虎心」，為了讓胡子放心，就把帽子摘下來扣在馬背，因為短槍可能藏在後脖梗——尤其是在冬天戴的毛皮帽子，會多出一塊護住後頸，有人習慣把短槍插在這裏，不但隱蔽，而且可以快速出槍，再就是避免撞針被凍住。
至於上下車轅，其實就是蹦跶蹦跶，為的是讓胡子看清楚沒拿長槍。
這樣大家都放心，避免出現擦槍走火。
而如果與胡子在一個桌上吃飯，那麽負責拿筷子的不能數。因為胡子管筷子叫做 「順富 」，如果一數，那就意味著財富之路走到頭了……
03
胡子的黑話實際就是一種隱語，算是語言的變種，屬於舊時特殊社會環境的產物，其形成有兩個必要條件：
第一，使用人群廣。舊時東北大大小小的綹子能有上千個，多的時候甚至有十幾萬胡子，再加上跑江湖的，覆蓋人口數量龐大，有足夠的套用空間與場景。
第二，有使用的必要性。畢竟當胡子不是什麽光宗耀祖的好事，而且他們幹的砸窯、 接秧子 、 別梁子 屬於隱秘事，不能拿在明面上說。
比如胡子在客店裏商量別梁子的事情：
「明天捆哪條線？ 」（明天準備去哪條道路搶？）
「哪個線歡去哪！ 」（哪條道路人多財源廣去哪！）
「 線歡的水急影子黑，滑一趟燈不亮，小心扣核頭！ 」（財源廣的道路可能有官兵，走一趟風險大，小心被槍打死！）
「那就換條線，別不到片子就接個亮果，咱們采球子打排炮，攀條子多久沒見合皮子了？閑得起屁……」 （那就換一條道，搶不到錢就……）
這些話確實沒法拿到明面上說，所以用黑話代替，只有裏碼人才能聽明白。其實黑話就是基於字詞、發音、事物行為的表現形式做出的引申演變，比如：
玉條子-腰帶；臭通子-襪子；通天-大衣。
吃土子-蘿蔔；挑龍-面條；滾子-雞蛋。
甩手子-黃米飯；雪花-白面；齒輪-月餅。
訊頭-鼻子；五腹子-肚子；聽羅-耳朵。
叉子-牛；大耳子-兔子；元寶-大蝦。
草鞋-蜈蚣；柳子-蛇；花鞋-蛤蟆。
海嘴子-狼；竄房子-貓；啃草子-羊。
白瓜窯子-肉鋪；苦水窯子-藥店。
甩陽子-大便；啃富-吃飯；開喘-行周公禮。
亮果-美女；蒼果-老婦；紅果-女人。
柴禾-子彈；對光子 -眼鏡；快嘴子-電話。
倒-東；陽-南；切-西；裂-北。
紅光子-太陽；寶盤子-月亮；擺子-雨。
瓢緊-嘴嚴；晃門子-撒謊；排號-闖出名堂。
韭菜葉-戒指；月子-鐘表； 水餅-香皂。
料水-放哨；押白-休息；扯紅旗-放火。
插-殺人；舉了-報官；郵了-逃跑。
留-一；月-二；江-三；者-四；中-五；神-六；星-七；張-八；陽-九；足-十；配-百；梗-千；汪-萬。
篇幅所限，不一一詳列，實際大部份日常名詞、動詞、形容詞都有對應的黑話，小編雖然確實是以行家自居，但也不敢說完整，畢竟這東西太過小眾。
列位看官如果有想單獨知道哪個詞語對應黑話的，可以評論留言，小編盡量解答。
04
除了大型綹子或者是在深山老林當中有據點的綹子之外，其他活躍在平原地帶的中小型綹子其實並沒有固定的 花亭子 （據點），處於流動狀態。在一個地方最多待兩三個月，所謂「流寇」就是這個道理。
如此不但可以防備官兵圍剿，也方便補充給養。胡子也被稱作「馬胡子」，顧名思義，就是騎馬，當時民間稱胡子進村為「過馬隊」。
胡子既然是流動的，那麽就避免不了走村過屯， 啃富押白 （吃飯休息），而且一般都是夜間。
地主老財家裏有圍子炮台，自然不懼，但普通百姓哪有那個條件。當時只有少部份村子是被整個圈進圍子裏，對於大部份村子而言，都得有主事的出面招待。
胡子進村往往人歡馬炸： 「看皮子，掌亮子，小嘎壓連子，西頭和誰響？並肩子壓開，小心柴禾扣了血核桃！ 」（看好狗，點起燈，小孩給遛馬去。村西頭誰家在抵抗？多帶人過去給砸開，小心別被槍子打死。）
村裏主事的上前：「大當家的辛苦， 空幹草幹 ？先 齊根草卷 ，這就 辦富 ！」
於是圈裏的哼瓜、窩裏的蹺腳子就倒黴了。一旦招待不當，輕則被打罵，重則插人。
幸虧當時東北地多人少、不缺吃喝，否則都不用活了。
如果沒有掌握黑話就千萬不要帶著錢財走路，否則遇到胡子就是一個完。本文開頭的張鳳河就是因為懂得黑話切口，才能夠應對自如。至於他自己說曾在某個綹子當過八柱之一的遞信柱，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胡謅八扯，反正無從查證。
但結果確實是順利過關，褡褳裏的現大洋保住了。所以說在那個年頭人人都算是三分一個胡子，不然就過不成日子。
有人在走路時候都哼著：「青紗帳，長起來，拎槍騎馬進大排，不搶無房無地戶，只搶地主大老財；咱能光花窯，還能打天九；砸窯先打響，就把馬匹搶；要想把錢撈，專門綁紅票；眼光看得遠，就去降大桿。兵餉揣腰間，咱去抽海煙。活該我逮著（zhao，二聲），草莽出英豪……」
其實哼這個歌謠不代表就是胡子。
金幫、木幫、粉匠、紙匠以及說書唱戲的，都是屬於江湖人，而胡子自認是江洋人，大家喝的都是一條江的水，所以算是裏碼人，一般遇到之後不會動手搶，甚至會以禮相待。
當然，這個前提就是江湖人懂得胡子的黑話，能夠在盤道時候對上切口。如果搭不上話，或者對的驢唇不對馬嘴，那麽胡子當場就會發飆：「這小子是個 空子 ，可別讓他 郵了 ， 插了 他！」
然後，卒……
05
當年東北各個綹子如果彼此之間需要聯絡，則會派出四梁八柱之一的遞信柱負責出去 「辦局事 」（綹子是外人稱呼，胡子一般自稱為「局」）。
辦局事的來到對方花亭子之後，需要盤一系列的規矩、黑話、手勢等。比如負責 壓水 （設卡）的會問：「爺們走哪條道？」
「來瞧個朋友！」
「瞧誰？」
「海瞧，也要見你們大掌櫃。」
「好說，啃個草卷，跟我滑。」
這就進入綹子裏面了，等面見大掌櫃需要雙手抱拳舉過左肩行禮：「西北連天一塊雲，烏鴉落在鳳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這麽說的目的是要確定誰是大掌櫃。
此時大掌櫃需要接話：「西北連天一塊雲，君是君來臣是臣。不知是黑雲，還是白雲？」
並打出手勢：右手中指、小指伸直，掌心向著自己。意思是：我是大掌櫃，你來所為何事？
來人則將左手中指、無名指、小手指伸直，指向來的方向：「黑雲過後是白雲，白雲黑雲都是雲！」
意思是：代表我們綹子大掌櫃的來商量事情。
對於一個綹子的大掌櫃，以及四梁八柱而言，各種黑話、手勢、規矩都需要門清，不然會被人恥笑，也難以服眾。
普通崽子對黑話切口了解大概即可，但大掌櫃等必須通盤掌握。其實這就權當是學一門外語，難度雖然不小，但被逼到墻角之後也就學會了。
比如考英語四級，真要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不過就掉腦袋——估計個頂個都能過線，完全不需要像歷史百科雜談小編當年那樣買答案作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