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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異化 ——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解讀

2024-02-06文化

張一兵

在列斐伏爾眼裏,歷史唯物主義正是人本主義異化史觀的具體化,這種觀點也會進一步延伸到他對馬克思中晚期經濟學研究中的異化批判理論的理解中。並且,這種異化批判要從馬克思的總體人的觀念中獲得。與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前置的價值懸設——理想化勞動不同,列斐伏爾是捕捉到馬克思展望人類獲得全面解放後的「總體人」自由發展狀態,並將其作為未來目標式的後置目的論牽引。並且他認為,這種總體人的觀念恰恰是與馬克思後來提出的人類社會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轉換是完全同向的。

關鍵詞:

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異化;總體人

列斐伏爾[1]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中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寫下了近七十部論著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創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實作了異化理論批判從宏觀政治經濟關系向微觀社會生活的轉換,並且在走向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中,實作了觀察歷史的時間線索向空間生產邏輯的轉換。1945年,列斐伏爾寫下了【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一卷,[2]開啟了自己對資產階級統治神秘性異化世界的獨特探索。與青年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1844年手稿】)中關註抽象的類本質和資產階級僱用制度中勞動關系的異化不同,也與馬克思在中晚期經濟學研究中關註經濟異化關系不同,列斐伏爾開始關註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每個人身邊的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異化。這就開啟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異化批判理論中的一種重要轉折:從宏大政治經濟關系異化批判向日常生活微觀異化現象批判的轉折。同時這也意味著,一種基於個人本位的新人本主義邏輯構式被確立起來。

一、馬克思早期異化理論的思想復構

在1956—1957年寫下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二版長篇序言中,列斐伏爾回溯了這一日常生活批判在馬克思主義方法論上的意義。列斐伏爾說,在這本書中,他並沒有像【辯證唯物主義】那樣集中「重新解釋(interprétation nouvelle)馬克思主義」,而「完全是圍繞異化(aliénation)而建立起來的,而列寧曾經擱置或忽略了異化」。[3]我覺得,列斐伏爾的這一表述是說不通的。首先,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第一次發表於1932年,列寧根本不會知道青年馬克思曾經持有過人本主義的勞動異化史觀,他也不可能發現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零星出現的異化概念,因此指責列寧忽略異化理論的看法是站不住的。其次,我們從列斐伏爾的【辯證唯物主義】知道,他充分了解馬克思後來關於資本主義的批判,主要是著眼於資產階級商品-市場經濟生產關系中客觀矛盾和異化的發展。此時,馬克思的【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已經發表,而他這裏用異化概念來重構馬克思的全部觀念,已經是一種將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化的重新解釋。當然,也因為在列斐伏爾這裏異化概念已經不再是馬克思【1844年手稿】中那個理想化的人類本質異化,而是具體到個人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異化,所以他的人本主義話語已經直接屬於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用個人本位的新人本主義重新解讀馬克思的陣營。此時,弗羅姆、布洛赫和薩特都是他的同路人。但與這些哲學家不同,列斐伏爾對馬克思經濟學研究中異化理論的思考,已經達及一個很深的構境。

在列斐伏爾看來,關於馬克思異化理論的思考可以有三個不同的問題構境層面:一是歷史性(Historiquement)的問題,這主要是弄清楚異化理論在「馬克思主義賦型」(formation du marxisme)中的思想史來源(黑格爾和費爾巴哈)、方向調整和作用。這是他在【辯證唯物主義】一書中沒有具體分析的問題。二是理論性(Théoriquement)的問題,這裏的關鍵是要說明,「在馬克思科學和政治學的著作中,尤其是在【資本論】中,什麽成為異化的哲學概念,我們必須認識,有關拜物教的經濟理論實際上是有關異化的哲學理論在客觀的(科學)層面上的延伸」。[4]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判斷。列斐伏爾還專門用註釋標示,自己是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出版兩年後,於1947年出版的【理解馬克思的思想】中兩次重申了這一觀點。[5]而實際上在馬克思那裏,中晚期經濟學研究中歷史現象學構境中的勞動異化批判與事物化關系顛倒一起,構成經濟拜物教的內在本質。三是哲學性(Philosophiquement)的問題,即異化理論的認識論昇華以及反對將馬克思主義教條化。這裏的認識論昇華,當然就是指列斐伏爾將馬克思的宏觀社會關系異化批判進一步延伸到個人的日常生活中來,捕捉到資本關系在生活細節中對我們的支配和奴役。而此處所說的教條化則是特指將馬克思主義視作已經完成的形態,並將【1844年手稿】中的勞動異化理論指認為青年馬克思不成熟的早期作品。這裏,他先討論了馬克思的異化思想史線索和作為哲學認識論昇華前提的總體人的原則。

首先,馬克思異化批判理論的思想史線索。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是從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那裏繼承和改造了異化理論:

對於馬克思來講,人是一個處於自我超越(dépassement)過程中的自然存在,一個與自然抗爭以便支配(dominer)自然的自然存在,人源於自然,但是,人以這樣一種方式源於自然,在從自然中生長起來和支配自然的過程,人的根源更深地紮入自然之中。 [6]

在列斐伏爾這裏,人的本質(l’essence de l’homme)就是人源於自然與支配自然關系中的矛盾關系。從自然存在的意義上說,這已經是一種異化關系。這當然已經是用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改造過的黑格爾異化話語,因為黑格爾唯心主義的觀念主體性沈淪於自然,揚棄異化超越自然的思辨把戲,已經成了人依存與超越自然的辯證關系。這是其一。其二,當人開始創造自己的歷史時,卻又在盲目性的(aveuglément)狀態中回到他性存在(L’être autre)中,「在人對自然日益增加的控制中,自然仍然控制著人。人的產品和人的勞動的功能就像自然的存在一樣。人必須物件他自己,社會物件變成了出場他的東西,頂禮膜拜的東西」。[7]其實這裏出現了兩種自然,第一個是作為人改造物件的天然的自然界,二是人在社會生活中所創造的東西,它反過來「像自然存在一樣」支配人,人跪倒在自己的創造物面前,這當然也是一種新的異化。其實,列斐伏爾這裏是用黑格爾的「第二自然」(Die zweite Natur)的社會異化論來詮釋馬克思。列斐伏爾說,「我們可以從哲學上把異化定義為:一個物件化和外在化的、實作的和現實感消失的雙重運動」。[8]人透過勞動活動外化於自然,物件化為一種實作自身且瞬即消逝的異己性力量,這種力量反過來奴役人,即我所指認的我-它自反性異化關系。進一步,列斐伏爾直接從【1844年手稿】中概括了青年馬克思原創性的勞動異化理論:

1.作為一個物件(objet)的勞動者的異化(把勞動者變成一個物件的異在力量,puissance étrangère);

2.生產活動的異化,換句話說,勞動本身的異化(勞動劃分了勞動,分裂了勞動);

3.人作為一個特殊存在的異化(l’aliénation de l’homme en tant qu’être spécifique),人的類屬(membre de l’espèce humaine),共同的人的特殊需要(qu’ensemble de besoins spécifiques humanisés);

4.作為自然存在(qu’être de la nature)的人的異化,作為共同自然需要(qu’ensemble de besoins naturels)。 [9]

顯然,列斐伏爾這裏的理論復構並沒有嚴格依循青年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的原初思考,即勞動產品異化、勞動異化、類本質異化和勞動關系異化四個層面,而是重構了自己對勞動異化的理解。他似乎更加突出強調了人作為自然存在的異化,這裏的besoins naturels(自然需要)有可能連結於下面即將出場的日常生活異化。依他的看法,馬克思的「這些文本(textes)不僅讓異化(l’aliénation)隨處可見、無所不在的特征非常清晰[生產力、社會關系以及意識形態,更深地涉及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與他自己的本性(sa propre nature)的關系]。異化作為一個概念,一種現實與社會科學相聯系的哲學理論」。[10]

顯然,這是列斐伏爾對他眼中的馬克思異化觀的復構,似乎在【1844年手稿】的「異化勞動」(Die entfremdete Arbeit)一節中,作為哲學方法論的異化關系,它不僅僅涉及到社會生活層面中的生產力、社會關系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全面異化,也體現了人與自然、人對自身的深刻異化關系。其實,這裏已經揉進了【德意誌意識形態】中生產力物役性批判和意識形態問題,因為在列斐伏爾眼裏,歷史唯物主義正是人本主義異化史觀的具體化。這當然是一種錯誤的判斷。這種觀點也會進一步延伸到他對馬克思中晚期經濟學研究中的異化批判理論的理解中。列斐伏爾的這種觀點已經出現在【辯證唯物主義】一書之中。

其次,馬克思揚棄異化的總體人的概念。這當然也來自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這個「總體人」的概念,是列斐伏爾在【辯證唯物主義】第二章中確立的人本主義邏輯原則。列斐伏爾認為,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出現的勞動異化問題,馬克思提出了與人的異化存在相異質的總體的人(l’homme total)的概念:「總體的人的定義的本質方面是人與他自己的統一,尤其是個人與社會的統一(L’unité de l’homme avec lui-même,с’est-à-dire notamment l’unité de l’individuel et du social,est un aspect essentiel de la définition de l’homme total)。」[11]這當然是列斐伏爾自己的理解構境。因為在【1844年手稿】中,人的類本質是作為價值懸設的理想化勞動,而作為復歸於人對自己類本質全面占有的「總體的人」,只是這種揚棄勞動異化的結果。具體說,在列斐伏爾看來,總體人既是人應該居有的本真性狀態,也將是人揚棄自身異化,消除個體與社會對立的人的解放。總體人「全面發展,全面戰勝了異化」。[12]

不過,這一次列斐伏爾明確指認,homme total(總體人)的概念並不是他自己的發明,「總體人的概念來自馬克思的一個簡短評論,‘作為一個總體人(homme total),人以全面的方式擁有他的完整本質(L’homme s’approprie son essence universelle(allseitiges) d’une manière universelle)’」。[13]在原文中,列斐伏爾用斜體字標識出這段文字,並用德文allseitiges(全面的)對應了法文中的universelle(全面的)。在列斐伏爾看來,總體人的概念是一個人本主義(humanisme)的邏輯引導:

人的發展和進步只能從總體人的觀念(notion de l’homme total)那裏獲得它們的意義(換句話說,它們發展的意義和它們的方向)。每一個歷史瞬間(moment de l’histoire),貫穿於歷史的走過的每一個階段,都是構成整體的一個部份,所以,每一個部份活動,已經部份實作的每一種力量,同樣也是整體的一部份;每一個瞬間(moment)還包含著每一個瞬間的人的現實的部份,在隨後的發展過程中,這種人的現實的部份日益顯露出來。 [14]

這就是典型的人本主義構式。因為社會歷史現實發展的意義和方向要從總體人的觀念中獲得,這當然是從觀念出發的唯心主義。與馬克思【1844年手稿】中前置的價值懸設——理想化勞動不同,列斐伏爾是捕捉到馬克思展望人類獲得全面解放後的「總體人」自由發展狀態,並將其作為未來目標式的後置目的論牽引。並且他認為,這種總體人的觀念恰恰是與馬克思後來提出的人類社會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轉換完全同向的。在這裏,我們還能看到,列斐伏爾開始突顯moment(瞬間)這種在社會生活中當下突現和消逝的場境活動本質。之後,這個場境活動的瞬間概念在證偽物性實在假象和理解空間關系生產中發揮了關鍵性作用。

二、 人本主義話語下馬克思中晚期經濟學研究中的異化批判理論

列斐伏爾認為,絕不像教條主義解釋框架所理解的那樣,馬克思並沒有在自己後來的經濟學研究中拋棄異化理論,「馬克思是透過把異化落腳到經濟物件中,從而把異化的哲學概念具體化了」。[15]這是一個十分含糊不清的判斷。我認為,列斐伏爾的問題就出在這裏,因為他無法辨識人本主義異化史觀的解構是歷史唯物主義確立的前提,所以,他會無意識地掩蓋【1844年手稿】中人本主義勞動異化批判與後來馬克思在中晚期經濟學研究中科學的異化理論之間的根本異質性。馬克思後來在中晚期經濟學研究重新確立的科學異化批判理論,並不是他早期人本主義哲學異化話語在經濟學中的「具體化」,而是在對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的現實分析中,馬克思透過歷史地捕捉到商品交換關系的事物化顛倒和現實異化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極端表現後,重新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現象學構境中再次確立的。

在寫作【辯證唯物主義】(1938)時,列斐伏爾還沒有看到【大綱】,此時,他已經在直接談論【大綱】中的異化問題了。列斐伏爾認為,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Introduction à la critique de l’économie politique)」[16]中,「對於馬克思來講,古典經濟學家發現的社會勞動(travail social)範疇成了異化的勞動(travail aliéné)的範疇;需要顯示為異化的需要(besoin aliéné);馬克思正是透過對商品和貨幣的物神特征(caractère fétiche)批判性的反映才建立了異化的勞動和異化的需要的範疇,達到了客觀性上的更高的和決定性的階段」。[17]

顯然,此時已經不同於【辯證唯物主義】的寫作時期,列斐伏爾不再是從【資本論】中猜測異化批判話語的可能存在,而是直接討論了【大綱】中客觀存在的資產階級經濟關系異化問題。這無疑使列斐伏爾對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的理解達及了一個新的水平。因為,這為他在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和【資本論】的異化理論之間,找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邏輯支點。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在【大綱】中的異化批判,在於將古典經濟學正面肯定的社會勞動和需要概念,翻轉為否定性的異化勞動和異化需要,並在對資本主義商品和貨幣關系的物神特征中找到了理解異化關系的鑰匙。這是對的。這也證明上面我對列斐伏爾的批評:馬克思不是在經濟學研究中具體化哲學的異化概念,而是從資產階級經濟關系現實的事物化顛倒和異化中重新啟用異化批判話語。我以為,在1956年,這已經是一種十分了不起的重要看法了。固然,列斐伏爾此處從travail social(社會勞動)出發去解釋【大綱】中的經濟關系異化問題是不準確的,在【大綱】中,馬克思是透過交換價值關系客觀抽象且事物化顛倒為貨幣開始剖解經濟物相化空間中的異化問題的。這樣,列斐伏爾就指認在馬克思那裏,「異化理論和異化概念構成了經濟科學的基礎和哲學意義(le fondement et la signification philosophique),異化理論被改造成了拜物教理論(商品、貨幣和資本的拜物教,fétichisme de la marchandise,de l’argent,du capital)」。[18]我認為,列斐伏爾提出這一思想史關系是重要的,但他的這一觀點仍然是粗糙的。因為他根本無法界劃青年馬克思的人本主義勞動異化史觀與後來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科學異化概念,也不能正確說明馬克思經濟拜物教背後經濟物相化關系異化和事物化-物化理論的復雜內涵。[19]

由此,列斐伏爾明確得出「結論」(Conclusion):作為【辯證唯物主義】核心關鍵詞的「異化理論和‘總體人’理論依然是日常生活批判背後的推動力。異化理論和‘總體人’理論讓我們把社會發展看作一個整體(l’ensemble),決定社會向何處去」。[20]當然,列斐伏爾也認為,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並非為可以簡單套用的現成結論,「馬克思的工作是一個範例、一個指南、一個燈塔」,所以,我們必須「繼續發展馬克思的異化理論」。[21]然而與馬克思那個時代不同,今天在馬克思異化理論的燈塔照耀下,我們不僅僅只是像馬克思那樣,只是關註資產階級經濟關系和政治統治中發生壓迫和奴役無產階級的宏觀異化問題,而且在更加微觀地「考慮勞動者的全部生活(la vie du travailleur dans son ensemble)。我們可能會看到,他的工作和他的工作態度都與作為整體的社會實踐(toute la pratique sociale)有聯系,與他作為整體的經歷有聯系,與他的閑暇活動、他的家庭生活、他的文化和政治目標有聯系,與階級鬥爭有聯系。另外,一定要從特定國家和民族的背景,從特定的文明和社會發展時期,包括一定的整體需要(certain ensemble de besoins),來看待‘整體’(【tout】)。這就把我們帶到了日常生活批判(la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22]

這就是我所說的社會批判理論轉向的那個重要的斷裂點:從馬克思關註的宏大社會經濟政治關系的異化批判,轉向個人日常生活異化的批判。這一點被列斐伏爾直接指認為對馬克思異化批判話語的「發展」。從文本的具體內容上看,這裏的意思也是明確的,要繼承和發展馬克思的異化批判理論,就要將資本主義社會中處於被壓迫地位的勞動者看作一個與整體社會實踐相關的人,要思考la vie du travailleur dans son ensemble (勞動者的全部生活),這不僅要關註馬克思聚焦的宏觀尺度上的經濟關系和政治關系,還要更微觀地觀察他的家庭生活和閑暇活動,要分析資本關系下日常生活中的微觀異化,這就自然來到了日常生活批判的入口。由此,列斐伏爾斷言,在今天,「異化的觀念註定會成為哲學(看作生活批判和具體的人性論基礎的哲學)的中心觀念,成為文學(看作生活思潮表達)的中心觀念」。[23]這種異化觀念的當代形態就是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

也由此,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列斐伏爾明確提出要「恢復(retrouver)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l’humanisme marxiste),「從而重建為一個整體(Ainsi se restitue dans son intégralité):一種哲學、一種方法、一種人本主義、一種經濟科學、政治科學(science économique,science politique)的馬克思主義」。[24]這是列斐伏爾公開打出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旗號。在後來的【當代世界的日常生活】(1967)一書中,列斐伏爾自己評價【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說,當時這本書既保持著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觀點,也與當時的特定追問方式相關,它既挑戰著哲學主義(le philosophisme),也挑戰著經濟主義(l’économisme),拒絕將「馬克思的遺產」貶低為哲學的體系(systéme philosophique)或還原為政治經濟學的理論。[25]在這一點上,他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就是要「重新發現馬克思著作中的一些主要觀念:有關異化的觀念、有關拜物教的觀念、有關神秘的觀念(la notion d’aliénation,celle de fétichisme et celle de mystification)」。[26]這是列斐伏爾過去一些已經完成的工作,也是走向【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的理論道路。他還在註釋中專門介紹了自己在過去已經完成的幾本書中的努力。[27]這也就是說,列斐伏爾明確提出要重建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但並不是簡單否定作為經濟科學出場的馬克思的批判話語,而恰恰是要充分肯定在經濟學語境中出現的異化和經濟拜物教批判。

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的確「落腳在經濟學與哲學的交集(l’articulation)上」:

財富、貨幣、商品、資本不過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人的勞動的「個人」和質之間,entre travaux humains 【individuels】 et qualitatifs)。然而,這些社會關系以外在於人的事物(choses)作為它們的表象和形式。表象反倒成了現實(L’apparence devient réalité);這些「物神」(ces 【fétiches】)仿佛真的存在於他們之外,真的就像客觀事物(choses objectives)一樣發生作用。 [28]

說實話,我十分吃驚於列斐伏爾在1945年寫下的這段文字,因為這是對馬克思經濟拜物教理論非常精準的理解和闡釋。並且,這裏列斐伏爾依據的馬克思的文本,並非【1844年手稿】,而是【大綱】,因為列斐伏爾在這裏很深地將經濟拜物教批判與【大綱】中提出的事物化關系顛倒問題內在地聯系了起來。列斐伏爾顯然沒有捕捉到馬克思使用的Versachlichung(事物化)和Verdinglichung(物化)概念。雖然,列斐伏爾沒有像馬克思那樣,具體地說明了商品交換價值在交換活動中被客觀抽象出來,並以不是自身的價值形式反向物件化為貨幣,由此使人與人的勞動交換關系顛倒地成為商品物、金錢和資本物的外部事物之間關系,當人們將這種事物化顛倒的客觀形式本身當作財富去瘋狂追逐時,這就生成了經濟fétiches(物神)和主觀誤認上的三大經濟拜物教。列斐伏爾也沒有精細地指認出,經濟拜物教批判話語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和【資本論】中才提出和完善的思想。問題在於,當列斐伏爾將此處人與人的社會關系指認為「個人」和qualitatifs (質)時,他並沒有區分出這已經是商品生產和交換活動生成的特殊的經濟質(ökonomische Qualität)。[29]如同他自己在【辯證唯物主義】第一章中正確地指認商品的「第二性社會存在」(deuxième existence sociale)。[30]無論如何,列斐伏爾此處的觀點已經是異常深刻的了。應該指出,列斐伏爾一旦進入到對馬克思經濟學話語的分析,就不自覺地跟隨那種從客觀經濟現實出發的邏輯,這種邏輯與人本主義話語恰恰是根本異質的。由於列斐伏爾無法意識到這種邏輯錯位,使得口口聲聲重塑人本主義的他,在描述馬克思經濟學話語時往往站在了人本主義話語的對立面,這也使得人本主義的話語在這裏成為沒有實際統攝作用的空頭支票。然而,在他後面關於日常生活異化的具體討論中,人本主義話語又開始起到實質性的支配作用。這似乎出現了一種雙重話語分區統攝的奇特現象,也是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文本中出現的雙重邏輯雜合的復調結構。而這種狀況早已出現在前期的不同文本之中。

列斐伏爾說,也正是馬克思的經濟拜物教批判讓我們看清了,「異化不僅發生在觀念或直覺領域裏,而且發生在實際生活領域裏」,並且,這也讓我們透視到,「為什麽經濟的和社會的實在並非觸手可得,社會的神秘(mystère social)如何和為什麽總是掩蓋了社會領域裏所有問題」,[31]那些「經濟的‘事物’,即物神(les fétiches),掩蓋(masquent)了構成它們的人的社會關系。當我們面對財富,我們忘記了,我們不再明白,財富其實不過是‘凝固’起來的勞動(travail 【cristallisé】),財富體現的是人的勞動,別無其他;讓財富成為一種外部存在是一種致命的錯覺(illusion fatale)」。[32]

我以為,這是非常深刻的見解。因為,列斐伏爾準確地概括了馬克思在【大綱】和【資本論】中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勞動異化、經濟關系被神秘化地掩蓋起來與經濟拜物教的關系,他甚至發現,馬克思揭示了,「在人的一定發展階段,人的活動產生了用事物偽飾(travestissent en choses)起來的社會關系」,[33]這抵達了馬克思極深的事物化顛倒的批判構境。雖然列斐伏爾在此無法辨識出,此時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已經不再是人本主義的勞動異化史觀,而是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現象學基礎上重新建立的科學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這當然是一種嚴重的邏輯迷糊。

列斐伏爾說,在馬克思那裏,「分裂(Scission)、異化-拜物教、神秘化(mystification)、剝奪(privation)-總體人的賦型(formation de l’homme total),這些哲學的觀念組成了一個有機的、與時俱進的整體」。[34]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括,因為這是列斐伏爾眼中馬克思在方法論層面上的批判話語。formation de l’homme total(總體人的賦型)是正面的邏輯牽引,而分裂和剝奪人的異化、拜物教和神秘化則是被證偽的物件。這是列斐伏爾雜糅了馬克思在不同時期寫下的異質性文本——【1844年手稿】【大綱】和【資本論】的奇異結果。他分析說,「拜物教理論揭示了這種有關神秘事物和異化的哲學理論的經濟的、日常生活的基礎(base économique,quotidienne)」。[35]在列斐伏爾的內心裏,馬克思已經完成了對資本主義經濟生活的批判,而他自己決不會只是想停留在馬克思的經濟拜物教和異化批判理論之上,他必須向前走。因為,在今天的資本主義世界中,「異化已經影響到日常生活」。[36]這也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為我們提供了批判現實生活的「一般路線」(lignes générales),而我們自己必須要說出從宏大政治經濟敘事轉向全面異化了的日常生活批判的「新東西」。後來馬克·波斯特評論說:「【日常生活批判:導論】更多的是一本重新發現馬克思的異化概念的文獻,而不是脫離馬克思而發展出一種日常生活的新觀念。它還是建立於法國的政治與傳統的社會形象,透露出國家變革的抵抗運動精神。列斐伏爾認為馬克思的異化哲學已經提出了一個完全成熟的日常生活概念。列斐伏爾創造這個概念只是為了提醒馬克思主義者,革命要求變革那個依賴於日常生活物質基礎的意識。」[37]這是有一定深度的評點。

三、關註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異化」

不過,在列斐伏爾的異化理論邏輯中,的確發生了一些重要的改變:

一是列斐伏爾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對馬克思人本學異化理論的具體運用,的確不同於撰寫【1844年手稿】時的青年馬克思。因為,在人本主義邏輯基質上,他已經將馬克思那個時代的傳統人本主義的抽象類本質推進到新人本主義的個人日常生存。在這一點上,他與弗羅姆、薩特等人是相近的,他們都在個人生存的意義上堅持人本主義。這是施蒂納、克爾凱郭爾之後不同於傳統以一般人類理性為核心的舊式人學的新人本主義。

二是從異化概念的內涵來看,列斐伏爾的異化已經不再是黑格爾-費爾巴哈-青年馬克思那種經典異化邏輯三段論構式,即從應該存在的本真性的價值懸設(絕對主體性和類本質)到異化(外化與物性沈淪),再到揚棄異化復歸於本真性。現在,列斐伏爾的異化邏輯已經轉換為自我與他者關系的誤認倒置,這是一把新的開啟異化問題的「觀念鑰匙」(notion clef):

它用對個人和社會人新的旨趣替代了過時意識形態的「核心旨趣」(【centres d’intérêt】 idéologiques)。使我們發現了人(每一個人)如何屈服於幻覺(illusions),在這個幻覺中,他認為他能夠發現和擁有他的自我;使我們發現了人(每一個人,chaque homme)如何屈服於自己造成的痛苦,這個痛苦緊隨他的幻覺;或者使人們發現了人(每一個人)如何努力揭示人的現實的「內核」(【noyau】 de réalité humaine)。這使我們緊隨著這場奮鬥穿越歷史:考察表象(apparences)如何消退或被強化,考察真正的人類真實(le réel véritablement humain)如何尋求超出表象,發現一個現實的「他者」(réalité 【autre】),而不是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這個現實的「他者」依然是現實的,最終認識現實的「他者」,恢復已經被埋葬的基石。 [38]

這是列斐伏爾在1945年寫下的文字。這也是我所指認的社會批判理論從宏大社會政治經濟關系轉向日常生活微觀批判的核心,異化邏輯從經典模式中脫型並生成新的理論構序。也可以體會到,一旦列斐伏爾進入日常生活批判的具體討論,上述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從現實出發的客觀邏輯的直接統攝作用就會弱化一些,人本主義話語很快就占據了上風。依我的體會,在這一邏輯轉換中,列斐伏爾十分敏銳地捕捉到拉康1936年提出的心理自我映像理論。[39]也就是說,此處列斐伏爾用所謂新的意識形態centres d’intérêt(核心旨趣)重釋異化邏輯的核心notion clef(觀念鑰匙),握在拉康手中。因為,異化的主體不僅僅再是局限於黑格爾-馬克思關註的勞動者(主奴辯證法中的「奴隸」),而成了生存於日常生活中chaque homme(每一個人),具體說,是每一個人的處於幻覺關系中的偽自我:每一個人生活在虛假的現實表象中,我們的生活不過是一種對réalité 【autre】(現實的「他者」)的映像認同關系,在我們自以為是自我的地方,不過是我們屈從於他者的幻覺,現在,屈從於他者的非自主關系就是異化。顯然,列斐伏爾在此將這種新的拉康哲學與人本主義邏輯進行了嫁接:「人透過他的對立面,他的異化:非人(l’inhumain),創造了他自己。正是透過非人,人緩慢地建設了這個人的世界。」[40]這是恐怕是我們需要認真體知的列斐伏爾異化邏輯泛化的理論前提。

三是從批判的尺度上看,與馬克思關註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制度中存在的宏大問題不同,列斐伏爾從一開始就讓我們把馬克思對資產階級世界黑暗性的揭露,挪移到自己身邊看起來光亮和熟知的日常生活中來,他想要討論資產階級政治經濟統治的微觀現實基礎,即隱匿在日常生活中的異化。應該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觀察視域的重大轉換。可是,什麽是列斐伏爾所說的發生在今天資產階級世界中的日常生活異化呢?

從列斐伏爾日常生活觀念的思想緣起上看,一是在整個近代歐洲思想史中,最早提出日常生活概念的是青年盧卡奇。在【悲劇的形而上學】(1911年)一書中,他就討論了日常生活問題,從藝術作品的超現實本質來看,它就是要追逐超出平庸日常生活的「本真生活」。[41]二是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1927年)一書中,盧卡奇的這一問題又在此在去在世的常人化「平日」沈淪中,深化為一種批判性的思考。列斐伏爾是公開承認海德格爾哲學觀念對自己的影響的,這當然也包括日常生活的批判性思想。三是在列斐伏爾早期關註的超現實主義者布列東那裏,他會看到這樣的表述,馬克思關心改變世界,而蘭波則關註「改造生活」。而超現實主義的激進話語,正是要透過藝術的震撼超越平庸日常生活的偽現實。

在此時的列斐伏爾眼裏,對於人的生存來說,「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動交匯的地方,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動在那裏銜接起來,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動的基礎。正是在日常生活中,產生人類和每一個人的關系總和(l’ensemble de rapports)有了整體的形態和形式」。[42]這意思是說,分析人的生存,僅僅關註政治和經濟一類社會關系中的問題是不夠的,如果根據馬克思所言,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那麽這個l’ensemble de rapports(關系總和),「這個‘本質’的人,人性化的人,是透過行動和在實踐中,即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43]我覺得,列斐伏爾提出關註政治與經濟關系之外的日常生活是對的,但是在馬克思那裏,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原則之一是從全部生活中捕捉到決定性的生產關系。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一定的社會生產關系決定了人的本質和全部生活的質性。列斐伏爾指認出,馬克思沒有留心的地方,往往,日常生活是生產關系實作出來的微觀層面。而且,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對人的控制和奴役,已經從宏觀的政治經濟關系更多地延伸到日常生活的每一個微細層面上來了。這也是列斐伏爾所推動的社會批判理論轉向中的核心層面。

列斐伏爾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與馬克思註意到的經濟關系中的勞動異化不同,異化不僅開始於勞動與資本家交換的那個瞬間,也不僅僅是出現在生產剩余價值的過程中,還發生在每一個個人的日常生活全部存在之中:

對他們來講,沒有異化就沒有社會關系,與他人的關系。僅僅透過一個人的異化,在他的異化之中,他的存在才是社會的,同樣,他在失去自己(人的私人意識)之中,透過失去自己(他的私人意識),他才能成為自己。 [44]

對於資產階級世界中的人來說,並非只是在政治與經濟關系中才是異化的,異化已經成為社會關系實作出來的方式,或者說,人只有在異化中才進入社會生活,個人只有在失去真實的「私人意識」時才成為虛假的「主體」(拉康意義上的偽自我和偽主體)。其實在列斐伏爾這裏,傳統異化批判理論向日常生活批判的轉折中,存在著一個邏輯缺環:因為他並沒有實質性地說明馬克思深刻的勞動異化批判話語或者復雜的經濟拜物教,如何延伸到他所發現的日常生活小事情中,他只是透過拉康式的認同他者的偽自我-偽主體異化關系,將日常生活中發生的所有現象統統指認為「日常生活異化」。這是一個看起來平滑的邏輯斷裂。因為至少在【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一卷中,我們還沒有看到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特有的異化現象在生活細節中的發生和支配性的微觀機制。

列斐伏爾認為,今天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異化也是永不停歇和日常的」(l’aliénation est constante et quotidienne)。[45]他想要強調的是:「異化表現在日常生活中,無產者的生活中,甚至小資產階級和資本家的生活中(不同點是,資本家一起擁有異化的去人性化的力量)。」[46]這裏需要指認的是,列斐伏爾所說的日常生活,是特指在資產階級經濟活動之外分離出來的生活,在這一點上,無產者生活中的異化與資本家是相同的,差異在於資本家手中還持有非人的異化力量。依上面列斐伏爾的表述,我們只能大概推斷,他所說的日常生活的異化已經開始轉喻為個人在走向社會的過程中失去自己的私人意識,一個人成為異化了的社會關系中的非人角色(認同他者的面具性生存)而在日常生活中失去自己。並且,在列斐伏爾看來,一個人在生活中透過獲得一個社會角色而失去自己這種異化,並不都是可以直接自覺到的,他說,「撕下面具、扔掉角色,不會那麽簡單」。這是因為,日常生活中的異化往往隱匿在我們每天熟悉的並不起眼的小事情之中。相比之馬克思原先的勞動異化和經濟拜物教,日常生活中的異化往往是無名的異化。因為,生活細節中由毛細血管般權力支配下的異化,甚至是無法歸類和命名的。後來,列斐伏爾在【現代性導論】一書中說,「沒有比無名的異化更大的異化了」。[47]

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列斐伏爾多次引述黑格爾的說法,「熟知非真知」(Was ist bekannt ist nicht erkannt)。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熟悉的東西遮蔽了人的存在」(la familiarité voilent les êtres humains),對於人的存在,我們每天熟悉的也只是遮蔽了真相的「面具」(masque)。[48]列斐伏爾發現,對日常生活異化的透視,並非始於理論家的理性觀察,而往往先期出現在深刻的感性藝術作品之中。他以卓別林飾演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為例,卓別林的電影本身就是一種日常生活批判,一種「實踐中的批判」,他的電影恰恰是透過羞辱日常生活中異化的小人物來揭露異化,卓別林電影中窮困潦倒的流浪漢(Vagabond)形象是「資產階級社會的反轉形象」(image inverse)。[49]其實,卓別林的電影也深刻地反映資本主義自動化大生產中的異化現象,他所導演和主演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1936)[50]中,工人在全新的生產流水線客觀工序規訓下的碎片化和工具化,極其深刻地反諷了自動化機器生產中的勞動異化。在這一點上,他與青年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的流水線生產標準化和物化批判是完全同向的。同時,列斐伏爾也提及,布萊希特的戲劇也是透過「靠近日常生活」來表達一種批判精神。布萊希特拒絕傳統戲劇的透明性描述方式,他所創造出來的戲劇的「疏離性效果」(Verfremdungseffekt)的本質,就是一種透過將我們熟知的日常生活在戲劇的變形和突顯中變得重新陌生化(étrangeté),在這種突現的陌生情境(situation)關系中發現日常生活存在著的異化關系,這樣,「觀眾在異化的意識之中,透過意識的異化接近自己」。[51]列斐伏爾說,與布萊希特相近的努力還有法國阿爾托[52]的「殘酷戲劇」(théâtre de la cruauté)和超現實主義。[53]其實,列斐伏爾之後的好友——情境主義者德波也是從布萊希特的「陌生化」觀點中,獲取了拒絕景觀控制的武器。

實際上,列斐伏爾也是在說明自己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在感性藝術超越性構境中的思想緣起。與這些藝術家的努力方向一致,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是以他所誤認的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為批判工具,並且,將馬克思後來討論的經濟關系異化和拜物教批判落實到日常生活的細節分析上來。列斐伏爾說,這樣做,並非只是一種藝術觀念和理論邏輯的改變,更重要的是當代資產階級的資本統治開始把支配的觸角伸到了日常生活中來了。這個看法是深刻的。在後來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他肯定了德波的「日常生活被殖民化」了的說法。[54]

第一,資本主義社會中異化的閑暇時間。這當然是一個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突顯出來的新問題。在列斐伏爾看來,農耕時代,「工作場所都在住宅周圍,工作與家庭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人的生存是一個整體,而只是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場所才徹底脫離了家庭環境,出現了工作與家庭私人生活和閑暇活動的分裂。這是一個有深度的歷史性分析。並且,閑暇時間只是在當代資本主義時代才成為一個值得關註的方面。在列斐伏爾看來,閑暇本應該是勞動者在勞作之外的一種自主性、自由的生存,或者讓人「免於勞累和緊張,免除焦慮、擔心和全神貫註」,可是,今天資產階級世界中分離出來的閑暇卻是一種被支配的異化狀態,因為在閑暇中人的真實需要被挾持和綁架了,成為一種不自主的被動狀態。此時,列斐伏爾還沒有構序起自己的「需要本體論」,這是他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才完成的事情。比如,「坐在電影院螢幕前的某人就是一例,是這種被動性的一般模式,這種被動狀態直接顯露出可能的‘異化’性質」。因為,電影只是用一種非真實的幻境替代了生活中的真實需要滿足,一切美好的故事發生時,觀眾並沒有離開他的座位,這是一種虛假欲望的幻象式滿足。列斐伏爾說,閑暇時間中在體育館看體育表演也是如此,在體育比賽現場,「他熱情得無以復加,他的內心世界焦躁不安,但是,他欲求離開過他的座位。這是一種奇妙的‘異化’」。球迷不是得到現實欲望的滿足,而是在一種「對日常生活的補償」的虛幻滿足中自欺欺人。列斐伏爾說,「這樣,閑暇表現為日常生活中的非日常生活」,「閑暇中也有異化,如同在勞動中存在異化一樣」。[55]可以感覺到,列斐伏爾這裏對日常生活異化的新觀點是有趣和富有新意的,但是還缺少一種更深層次的思考,有如後來德波對於景觀支配的更深意識形態支配關系的分析。

第二,資本主義社會中生活細節中的異化。列斐伏爾指認說,在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中,異化可能出現在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細節之中:

「異化」——無論何時我唱一首愛情歌曲或吟誦一首詩,無論何時我處理一個銀行票據或進入一家商店,無論何時我瞟一眼廣告或讀一下報紙,我知道,「異化」就在那兒。當把人定義為「擁有財產」,我知道,就在那個時刻,「異化」就在那兒。 [56]

顯然,列斐伏爾這裏對異化現象的分析,已經遠遠超出和脫型於馬克思勞動異化和經濟關系異化批判話語的論域,因為,異化出現在個人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和瞬間之中。當人們在流行音樂現場瘋狂地追星時,這是自我心理異化的典型;當我們受到廣告制造的欲望控制的時候,這將會是我們的消費異化;當今天人們戴著手指頭粗的金項鏈炫耀自己銀行的巨額存款時,這是財富在而我不在的主體異化,等等。在這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此處所說的「走進商店」或「處理一個銀行票據」,並非馬克思【資本論】中所聚焦的資本與僱用勞動的商品交換和貨幣關系異化,而是個人在結束勞動力交換和剩余價值生產過程後,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重新遭遇資本關系。表面上看,我們身邊日常隨處可見的唱歌、吟詩、看報、買東西和存錢這樣的「小事情」,似乎是逃離社會體制中的經濟和政治關系的,可是,這卻是資本力量在今天支配全部生活和整個世界的真正用力之處。這正是列斐伏爾小事情異化觀的核心,也是那個社會批判理論轉向中實質性的重要內容。

我們看到,在書中,列斐伏爾還專門展開討論了上述「走進商店」的異化分析。他說,我們可以從一個婦女在資本主義的超市裏購買糖這件小事情開始分析:

個婦女買了一磅糖。認識會抓住這個事件中隱藏的東西。為了了解這個簡單事情,僅僅描述它是不夠的;研究會揭示出纏結在一起的因果關系,纏結在一起的本質和「現象」:這個婦女的生活、她的經歷、她的工作、她的家庭、她的階層、她的支出計劃、她的飲食習慣、她如何用錢、她的觀念和想法、市場狀況,等等。 [57]

一個婦女在超市裏買糖這件小事情,過去是很難進入到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對資本主義社會批判視域之中的,列斐伏爾就是要由小見大。他說,「從買糖這件小事開始,整個資本主義社會、國家和它的歷史就包含其中了」,正是這個卑微的事件(L’humble événement)中發生著人們看不見摸不到的異化。因為,這個買糖的婦女是女傭還是富婆,她從超市的貨架上取下的是廉價的小包裝食糖還是昂貴的巧克力,她為什麽會購買某種品牌的糖,她購買糖是為了一個月生活的計劃,還是不經意隨手消費所喜愛的商品,等等,這一切都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復雜社會關系構境和不同層次上的微觀異化。並且,不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可以找到無償占有工人剩余價值的資本家,所有人都不會意識到生活中這種最普通的行為中發生的支配和異化,因為這裏資本化身的一切支配力量都是非強制和無臉的。也是在後來的【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二卷中,當他建構起人本主義需要本體論後,他將這一觀點深化為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虛假消費問題的思考。在他看來,資本家通常是制造了虛假的欲望,再透過廣告使消費者進行異化式的消費。一個婦女在超市中買東西,看起來是她的選擇,實際上卻是資本家透過廣告宣傳制造出來的虛假需要。這就把上述列斐伏爾談及的「看報紙」和購買某個品牌商品時發生的異化關系解釋清楚了。所以列斐伏爾說,「消費者沒有欲望。消費者順從。消費者‘奇怪地’推動著‘行為模式’。消費者服從廣告、販子們的建議,服從社會聲譽的要求」。[58]由此類推,今天馬克思主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著眼於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異化關系,建立科學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這也就是列斐伏爾此時認定的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歷史使命。

在列斐伏爾看來,史太林的教條主義將馬克思的學說變成一種歷史映像式的實證科學,這是有違馬克思的初衷的,他說,「作為歷史學家,馬克思和恩格斯拒絕成為無聊的歷史旁觀者(badauds de l’histoire)」,所以,「馬克思恩格斯首先認識到了思想如何與行動聯系在一起」,因此才會「最系統地涉及生活這個層面,透視生活,揭開生活的面紗(la vie pour la pénétrer,pour la dévoiler)」。[59]在【辯證唯物主義】一書中,列斐伏爾指認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提出的 「我們必須揭去實體性生活的面紗」(Il faut déchirer le voile de la vie substantielle),是全部馬克思經濟學批判話語的「綱領」(programme)。[60]在這裏,這一批判性的綱領則轉換為揭開日常生活的面紗。列斐伏爾說,馬克思恰恰「描繪和分析了社會的日常生活,指出了可以改造社會生活的方式」。這種說法有些牽強,馬克思那個時代,他和恩格斯更多的註意力還是集中於對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制度的關註上。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也就基於對勞動者日常生活悲慘境地的分析,這是要將馬克思硬往日常生活中拉扯了。他說,「真實的勞動者的日常生活是一種用生命、活動和肌肉,以及一種他的主人們共同尋求讓他減至最低限度或轉到與世無爭境地的意識——以不幸福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商品生活」。其實,倒是恩格斯比較早地關註到工人階級在生產過程之外的悲慘日常生活狀況。列斐伏爾斷言,「作為一個整體(ensemble),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批判的知識(connaissance)」。[61]這當然是列斐伏爾新的理論斷言。

在列斐伏爾這裏,這種日常生活批判的知識有這樣一些內容:一是對資產階級社會生成的特定個體性的批判(Critique de l’individualité),這種個體性是一種與社會分離的極端個人主義。二是對資產階級世界出現的神秘化的批判(Critique des mystifications),這也是他前面在分析「神秘的意識」時已經做過的事情。三是資產階級社會定在中金錢的批判(Critique de l’argent),這也是馬克思的拜物教和經濟異化批判理論的現代分析。四是對資產階級虛假需要的批判(Critique des besoins),這也是對資本主義社會道德和心理異化的分析。這一點,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將構序為一種全新的人本主義需要本體論。五是對資產階級統治中勞動的批判(Critique du travail),這就是關於勞動者的異化和人的異化分析。六是對資產階級社會中所謂自由的批判(Critique de la liberté),這是列斐伏爾對人與自然關系的一種獨特思考。在這六大批判中,列斐伏爾重新提出了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對占有關系和取用關系的區分,並將其逐漸延伸到人與自然的一般關系中來,他認為,在資產階級世界中,「存在與占有是一致的」,一個人只能透過占有財富來實作自己的存在,但並不知道財富是人本身的異化存在,並且,這種「異化表現在日常生活中,無產者的生活中,甚至小資產階級的資本家的生活中(不同的是,資本家同時擁有異化的去人性化的力量)」。[62]而總體性的人則應該跳出資產階級的占有邏輯,非占有式地面對世界,真正獲得人人的解放。

在日常生活批判的全新構境中,列斐伏爾提出關鍵性的原則就是要把人的解放可能與資產階級異化了的「生活世界」的沒落區分開來,「這種區分本身就是日常生活批判的基本目標,這種區分意味著重建日常生活(réhabilitation de la vie quotidienne)」。這種馬克思主義就是要基於對資產階級日常生活異化的批判,提出「怎樣生活(Comment on vit)」的口號。他明確提出,必須對人的日常生活進行細致的考察,進行不同生活方式的比較研究,最終使馬克思所說的改變世界的目標落實在改造生活之中,要「從日常生活的最小方面,從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之處,改造生活」。「改造生活」這個蘭波的口號,現在經過列斐伏爾的革命性轉換,恰恰是針對了資產階級日常生活的小事情異化。然而,如何改造日常生活呢?列斐伏爾認為,這就是要讓「生活成為藝術」,按照總體人的全面發展要求,人的生活成為目的本身,「作為一個整體的生活,日常生活,應該成為一種藝術作品,一種能讓自己快樂起來的藝術作品」。顯然,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想。因為,在資本主義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所有異化,決不會由於個人快樂和生活的藝術化得到改變。在此書的第五章中,列斐伏爾以「一個周日在法國鄉村寫下的筆記」為題,回溯了法國鄉村原初的節日狂歡與日常生活中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當人與自然處於同一個層面上時,人也與自己,他的思想,美的形式、智慧、瘋狂、狂熱和寧靜,處在同一個層面上。在他的現實中,他運用和實作了他的全部潛能」[63]隱喻了這種讓「生活成為藝術」的「可能性」(possibles,第六章)參照。這是典型的人本主義和浪漫主義詩性幻想。

註釋

[1]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1901-1991):法國著名馬克思主義思想家。1919年在索邦大學學習,獲哲學學士學位。1928年加入法國共產黨(1958年被開除出黨)。1948年加入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從事研究工作。1954年獲博士學位。先後在斯特拉斯堡大學(1961—1965,1962年成為斯特拉斯堡大學的社會學教授)、巴黎大學楠特爾分校(1965—1971)、巴黎高等研究專科學校(1971—1973)等任教。代表作有:【辯證唯物主義】(matérialisme dialectique,1939);【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導論】(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47);【馬克思主義的現實問題】(Problèmes actuels du marxisme,1958);【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日常性的社會學基礎】(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 II,Fondements d’une sociologie de la quotidienneté,1962);【元哲學】(Métaphilosophie,1965);【現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1968);【都市革命】(La révolution urbaine,1970);【空間與政治(城市權利第二卷)】(Henri Lefebvre, Le droit à la ville,vol.2:Espaceet politique,1973);【資本主義的幸存:生產關系的再生產】(La survie du capitalisme:La reproduction des rapports de production,1973);【空間的生產】(La production de l’espace,1974);【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從現代性到現代主義(走向日常的元哲學)】[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III. De la modernité au modernisme (Pour une métaphilosophie du quotidien),1981]等。

[2]此書出版於1947年。Henri 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Paris:L’Arche,1947.

[3]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葉齊茂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2頁。

[4]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2頁。

[5]Henri Lefebvre,Pour comprendre la pensée de Marx,Paris:Bordas éditeur,1947.

[6]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6頁。

[7]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7頁。

[8]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7頁。

[9]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58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Henri 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Paris:L’Arche,1958,p.71.

[10]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59頁。譯者對原文做了較大的任意變更,這裏筆者恢復了譯文的結構,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p.71-72.

[11]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9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47,p.83.

[12]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1頁。

[13]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1頁。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的原話為:「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allseitige Art),就是說,作為一個總體的人(totaler Mensch),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03頁。

[14]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4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77.

[15]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2頁。

[16]本書的中譯者將馬克思的這一重要文本誤譯成「對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貢獻」。

[17]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70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 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84.

[18]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74頁。

[19]參見張一兵:【回到馬克思——社會場境論中的市民社會和勞動異化批判】,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13、14、17章。

[20]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72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86.

[21]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62頁。

[22]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82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98.

[23]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54頁。

[24]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4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85.

[25]Henri Lefebvre,La vie quotidienne dans le monde moderne,Paris:Gallimard,1968,p.62.

[26]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4頁。

[27]在註釋中,列斐伏爾仔細介紹了這些早期論著中的貢獻:在1934年的【馬克思著作精選】(Morceauxchoisis)的導讀中,重新發現了長期被人們忽視的經濟拜物教(le fétichisme économique)觀念,並且開始確立辯證法的重要地位;在1836年【被神秘化的意識】中,他揭露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神秘化(mystification)觀念和異化(aliénation)觀念;在1939年的【辯證唯物主義】中,他第一次提出了馬克思總體人(homme total)觀念,並將其與異化與經濟拜物教問題內在關聯起來。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葉齊茂等譯,第164頁。註釋1。譯者將這裏重要的homme total(總體人)譯作「完人」是不準確的。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85.

[28]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5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86.

[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9頁。

[30]列斐伏爾:【辯證唯物主義】,載【社會批判理論紀事】第13輯,周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50頁。

[31]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5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86.

[32]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5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86.

[33]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6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87.

[34]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6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88.

[35]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5頁。

[36]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6頁。

[37]波斯特:【戰後法國的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從薩特到阿爾都塞】,張金鵬、陳碩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22頁。

[38]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55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76.

[39]關於拉康哲學中映像理論的討論,可參見張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學映像】(修訂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章。

[40]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56頁。

[41]1936年2月17日,在【神秘的意識】一書出版幾天後,列斐伏爾寫信給古特曼說,有人讀了【被神秘化的意識】一書後,認為此書乃是對盧卡奇已有日常生活思想的一種重復。而據列斐伏爾自己講,此時他並沒有讀到過盧卡奇的東西。

[42]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90頁。

[43]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46頁。

[44]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4頁。

[45]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53頁。

[46]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54頁。

[47]列斐伏爾:【現代性導論】,李均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9頁。

[48]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3頁。

[49]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9頁。

[50]【摩登時代】是查理·卓別林導演的一部喜劇電影,查理·卓別林、寶蓮·高黛、亨利·褒曼等人主演。黑白片,片長87分鐘。影片由 classic Entertainment公司制作,於1936年2月25日上映。該片是卓別林的最後一部無聲電影。

[51]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21頁。

[52]安托南·阿爾托(Antonin Artaud,1896-1948):法國著名演員、詩人、戲劇理論家。法國反戲劇理論的創始人。1896年9月4日生於馬賽,1920年赴巴黎。19世紀20年代曾一度受到超現實主義思潮影響,1926年和人合辦阿爾費雷德·雅裏劇院,上演他的獨幕劇【燃燒的腹部或瘋狂的母親】;1931年寫出【論峇里戲劇】【導演和形而上學】等文章。後來,由於受到象征主義和東方戲劇中非語言成分的影響,提出了「殘酷戲劇」的理論,試圖借助戲劇粉碎所有現存舞台形式,主張把戲劇比作瘟疫,觀眾在戲劇中經受殘酷折磨,但正由此而得以超越現實生活。曾自導自演【欽契一家】。1937年,患精神分裂癥;1948年3月4日逝世。主要代表作:【殘酷戲劇宣言】(1932)、【劇場及其復象】(1936)等。

[53]在1956—1957年寫下的【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的第二版序言中,列斐伏爾在一個註釋中檢討了自己原先對超現實主義的不當評論,他承認了「超現實主義蔑視平淡無奇的資產階級世界,超現實主義的激進的反叛,意義非凡」。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27頁註2。

[54]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第224頁。

[55]以上引文參見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28、29、33頁。

[56]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69頁。

[57]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52頁。

[58]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第244頁。

[59]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31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efebvre,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58,p.151.

[60]列斐伏爾:【辯證唯物主義】,載【社會批判理論紀事】第13輯,周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54頁。

[61]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31、136頁。

[62]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54頁。

[63]以上引文參見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第117、208、184、191頁。

本文發表於【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