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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得罪會寫小說的人,因為他會把你寫進小說裏

2023-12-04文化

寫小說,難免會帶入個人情緒和喜惡。把自己喜歡的人寫到小說裏意淫一下,是小說史上的常事,把自己不喜歡的人寫進小說裏「蹂躪」,亦是常事。民國時代的大家們,不少都愛玩此把戲,各種影射若隱若現。

▣別得罪會寫小說的屌絲

1930年,國立青島大學成立。首任校長楊振聲是留美歸來的教育家,新月派詩人。他生性豪爽,知交滿天下,所以盡管學校經費有限,仍能引眾多名家俯就,建校之初便有「豪華陣容」。其中,文學院院長是聞一多,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是梁實秋。學校裏還有一位小講師,名叫沈從文。

那時的沈從文只是初登文壇的新人,不過,他與早已名滿天下的聞一多,早在赴青島任教前便已結識。沈從文的文學之路始於新月派詩人徐誌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聞一多亦是新月派中人,二人因此結識。還有人推測,沈從文到青島任教,徐誌摩的推薦、楊振聲的提攜當然關鍵,但聞一多也是引薦人之一。可也是在青島,二人交惡,形同陌路。

斷交的起因是沈從文於青島期間創作的小說【八駿圖】。

青島是沈從文的福地,這個連中學都沒讀過的青年成了大學講師,過上了相對穩定的生活。授課之余,他也勤於創作。他曾這樣回憶:

「在青島那兩年中,正是我一生中工作能力最旺盛,文字也比較成熟的時期,【自傳】、【月下小景】,其他許多短篇也是這時寫的,返京以後著手的如【邊城】——也多醞釀於青島。」

也是在青島,他源源不斷的情書終於打動了張兆和。

但年輕的沈從文內心仍有不平。作為一個小講師,他與多名年輕講師擠在一棟宿舍樓裏。那個德式庭院美麗幽靜,但他只享有一個小房間。他的月薪是100大洋,雖生活無憂,但卻遠不及成名教授。那時的梁實秋和聞一多,月薪都是400大洋,住所也是一棟獨立的德式庭院。

那時青島開埠未久,教授們在此長居,不免寂寞。楊振聲為了讓大家安心呆在青島,常搞聚會,時日一久,就有了「酒中八仙」,楊振聲、聞一多、梁實秋和趙太侔等都位列其中。「酒中八仙」本無可非議之處,聚在一起喝酒也只是工作外的私生活。但沈從文年少意氣,一心探求知識分子的劣根性,加上個人待遇差距頗大,故而創作【八駿圖】,用如今的話來說就是年輕屌絲對成名大家的逆襲。

在【八駿圖】中,沈從文寫了喜讀艷體詩的教授甲、在海灘上窺視女子的教授乙、暗戀自己侄女的教授丙、有虐戀傾向的教授丁,還有認為女人是古怪生物的教授戊等,他們當中有物理學家、哲學家、歷史學家和古代文學專家,而且恰是八位。沈從文批判這些知識分子表面老成莊嚴,內心俗氣虛偽。

有人認為小說中提到的教授甲就是聞一多,那段:

「教授甲的房間裏,有一部【凝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艷詩】。大白麻布蚊帳裏掛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窗台上放了一個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帖頭疼膏。」

極盡諷刺,指聞一多愛讀艷詩,窗台上的保腎丸更是指其性功能不佳。漢學家金介甫認為:

「梁實秋則可能影射教授丁或戊,因為丁或戊教授都主張要有點拘束。教授庚則可能是影射趙太侔……那位非常隨便的女孩子,則可能是俞珊,青島大學的校花,趙太侔的夫人。」

不久後,沈從文就離開了青島,後來,他曾這樣寫道:

「年前偶然寫成的小說,損害了他人的尊嚴,使我無從和甲乙丙丁專家同在一處共事下去。」

這段自述顯然坐實了【八駿圖】的影射。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都說「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小說界也是如此,今天你影射別人,明天你就會成為被影射的物件,今天你是影射大家的屌絲,明天你就是被屌絲影射的大家。沈從文就走上了這條路,影射他的是錢鐘書。

在錢鐘書的中篇小說【貓】中,有位曹世昌便是以沈從文為原型。曹世昌舉止斯文:

「講話細聲細氣,柔軟悅耳,隔壁聽來,頗足使人誤會心醉。但是當了面聽一個男人那樣軟膩膩地講話,好多人不耐煩,恨不得把他象無線電收音機似的撥一下,放大他的聲音。」

這就與沈從文的腔調契合。而且曹世昌雖然溫文,卻喜歡「在作品裏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他的過去「籠罩著神秘氣氛」,此處暗合沈從文的湘西情結。至於曹世昌稱自己曾當過土匪,後又吃糧當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還曾登台唱戲,在大飯店裏當侍應,更可算是沈從文的經歷寫照。

與沈從文一樣,曹世昌「寫了些帶自傳性的小說」。錢鐘書作為正牌海歸,當然還少不了對沈從文的求學經歷揶揄幾句,說曹世昌「現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蜜裏調油的聲音掩蓋著劍拔弩張的態度……」

【貓】中影射的絕不僅僅是沈從文,錢鐘書足足影射了一圈人。

先來看看「陸伯麟」,這是一個「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頭兒」,其最大特征是親日,「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象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這位陸伯麟還提倡文章得有趣,但他自己的文章總是刻意制造有趣,讓人看得別扭。既親日又提倡有趣文風,實在舍周作人其誰。

還有一位袁友春,此人從小被傳教士帶去海外,卻崇尚中國文化。只是他認為中國文化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聰明、幫閑湊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仿佛義和拳的‘扶清滅洋’,高擱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陳眉公,王百谷等的清客作風。」此人還寫了許多關於中國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類公共的本能都認為中國人的特質」,這顯然是在影射林語堂。

還有「他的煙鬥是有名的,文章裏時常提起它,說自己的靈感全靠抽煙,好比李太白的詩篇都從酒裏來。有人說他抽的怕不是板煙,而是鴉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象鴉片癮來,直打呵欠,又象服了麻醉劑似的,只想瞌睡。

又說,他的作品不該在書店裏賣,應當在藥房裏作為安眠藥品發售。」多年後,我在台北林語堂故居見到那個著名的煙鬥時,就想到了這一段,當場失笑。

醉心政治、愛撰社論的羅隆基也在被諷刺的行列中。書中那位馬用中也是「有名的政論家,國際或國內起什麽政治變動,他事後總能證明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曾暗示地預言過」,「事後」二字放到今天仍然是刺向「專家」的利器。

書中還有一位傅聚卿,是個斜眼,所以總是讓人覺得他在「表示鄙夷不屑,又像冷眼旁觀」。他又以這銳利眼神為榮,「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國人最為眼高於頂……他在英國住過幾年,對人生一發傲睨,議論愈高不可攀」。

錢鐘書寫到這裏,又用上了他最擅長的比喻,來了一句「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見高論不應當平攤桌上、低頭閱讀,該設法粘它在屋頂天花板上,像在羅馬雪斯丁教堂裏賞鑒米蓋郎琪羅的名畫一樣,擡頭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當年去英國留學也是潮流,庚款留英培養出的人才雖不及留美生,但也遠勝他國,其中最像這位傅聚卿的當屬美學家朱光潛。

在【貓】的影射中,書中人物和被影射者的名字多半無交集,可有位趙玉山卻是例外,他與被影射者同屬本家。此人負責一個學術機關,該機關「雇用許多大學畢業生在編輯精博的研究報告。最有名的一種、【印刷術發明以來中國書刊中誤字統計】,就是趙玉山定的題目。

據說這題目一輩子做不完。」這個研究題目自然是虛構,但有心者該知他諷刺的目標是語言文字學。這位趙玉山的原型是語言學大家趙元任,二人的外貌特征也相似,趙玉山是禿頭,趙元任則半禿。文中還提到喜歡熱鬧、精神旺健的趙太太,與現實中的趙太太楊步偉還真是性格相似,而且書中的趙太太大學讀家政系,在烹飪方面是權威,也與楊步偉經歷一致,她後來居美時,有一本烹飪書竟再版數十次。

當時尚算小字輩的蕭乾也被影射。書中的十九歲少年齊頤谷,第一次去李家做客,一進客廳就臉紅,「模糊地知道有個時髦女人含笑和自己招呼。」十九歲少年對有風韻的太太很難有免疫力,錢鐘書這樣寫道:

「一個十八九歲沒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裏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宮的數目,心裏的汙穢有時過於公共廁所。同時他對戀愛抱有崇高的觀念……對於一個毫無戀愛經驗的男孩子,中年婦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氣或鴨絨褥子一樣膩得人軟軟的清醒不來。戀愛的物件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輕時癡心愛上的第一個人總比自己年長……頤谷到李家第二星期後,已經肯對自己承認愛上李太太了。」

這位李太太愛慕虛榮,喜歡一群男人圍著自己轉。錢鐘書還寫道:

「在一切有名的太太裏,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最多,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致豐富,她的交遊最廣。並且,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

這位北京城裏的李太太對自己的相貌有兩點不滿意,一是不夠白,二是單眼皮,尤其是後者更是心病。後來,她還如現在去南韓的女孩子一樣,跑去日本的美容院整容,割了雙眼皮。

這位「國家裏第一位高雅華貴的太太」指的是林徽因,這一點無論時人還是後世讀者,大都了然。但割雙眼皮是否確有其事,就難以判斷了。

錢鐘書寫李先生(影射梁思成)的父親曾出國遊歷,「將考察所得,歸納為四句傳家格言」,這四句是「吃中國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無遺憾矣!」誰知兒子「那糊塗蟲,把老子的家訓記顛倒了」——書中寫李先生吃日本菜吃到胃痛,住北京的中國老式房子諸多不便又飽經風沙,至於娶老婆,雖是中國人,卻是在美式學校裏成才,滿腦子洋人思想,所以成了「吃日本菜,住中國房子,娶西洋老婆」。

▣兩個女人足以掀起一場戰爭

要成為被影射者,得滿足兩個條件。首先,你要有名,其次,你要有故事,最好還能滿足人們的窺私和獵奇心理。在現代小說的被影射物件中,林徽因出場率最高。顯然,她滿足了這兩個條件。

有人說「才女相見,分外眼紅」,林徽因和冰心的關系就是一例。林徽因長袖善舞,「磁場」強大,冰心相形見絀。不過,在才女群體中,冰心的人緣似乎比林徽因更差,張愛玲和蘇青就公開譏諷過她。張愛玲曾說「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被她引為知己的蘇青則說「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

冰心則跟林徽因較上了勁。當時,林徽因和梁思成常在北京的住所召集朋友聚會,被稱為「太太的客廳」,參與者都是名人,如徐誌摩、金嶽霖和胡適等,林徽因則是聚會的中心。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曾目睹過林徽因的客廳風采,說她「滔滔不絕地壟斷了整個談話」,她的談話「充滿創造性」,「話題從詼諧的軼事到敏銳的分析,從明智的忠告到突發的憤怒,從發狂的熱情到深刻的蔑視,幾乎無所不包。」

冰心看不慣林徽因的做派,便寫了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影射此事。李健吾曾回憶,林徽因看到此文時,恰好從山西回到北京,就讓人送了一瓶山西陳醋給冰心。

【我們太太的客廳裏】也提到了眾多太太客廳的客人。其中,「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須,春風滿面」的文學教授,應是時為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胡適;那個「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的哲學家,則是影射身材高大的金嶽霖;「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的政治學者,則是25歲便成為清華大學教授的錢端升。

那位「頭發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凈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的詩人,當然是徐誌摩。冰心對他的描寫最為露骨,因為這位詩人一出場,就「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的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看一片光明的雲彩……’」

冰心還寫到了美國友人,「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的柯露西,顯然是費正清的妻子費慰梅。

她筆下的梁思成,「不是一個圓頭大腹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臒的紳士」。冰心對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夫妻關系顯然不樂觀,所以她寫道,書架上的照片「都是太太一個人的——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塊兒照相,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市俗。」

冰心之刻薄堪稱男版魯迅。她在這篇小說中一再強調主角太太是庶出——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原娶葉氏,但因其不能生育,故而納妾,林徽因便是由妾室所生。冰心以此對林徽因進行人身攻擊,哪裏還像一個新女性,那一腦子封建正統思想真是紮根不去。

▣我很喜歡魯迅,但魯迅的刻薄誰能及

既然說冰心堪稱「男版魯迅」,就不得不提提正牌魯迅。我很喜歡魯迅,不過要說刻薄,真沒多少人比得上他。

在魯迅的小說【理水】中,有一個滑稽可笑的「鳥頭先生」,影射他極其厭惡的史學家顧頡剛。「鳥頭」二字來自「顧」字的繁體「顧」,【說文解字】中提到,「雇」為鳥名,「頁」本義為頭。這位鳥頭先生的形象也跟顧頡剛相似,小說中寫道:「‘這這些些都是廢話’又一個學者吃吃地說,立刻把鼻尖漲得通紅。‘你們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嗎?’」

鼻尖通紅是顧頡剛的特征,也就是酒糟鼻。魯迅在私人信件裏常常稱其為「鼻公」、「鼻」或「紅鼻」,有時甚至直接用毛筆點一個圓點代替。1927年8月17日,魯迅致信章廷謙,信中稱「一個獐頭鼠目而赤鼻之‘學者’」,認為禹是蟲,並無其人,「而據我最近之研究:迅蓋禽也,亦無其人,鼻當可以自慰歟?」這封信顯然與【理水】中的影射相應。顧頡剛根據文字學將「禹」解為「蜥蜴」,從而得出「夏禹是一條蟲」的結論,此說本可推敲,但只是學術分歧,可魯迅直接搞成人身攻擊。

魯迅對顧頡剛的厭惡原因,至今仍是一樁謎案。有人說是顧頡剛誤信陳源之說,以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著作,魯迅對此耿耿於懷。也有人認為,以顧頡剛的文史功底,他不可能誤信,而且魯迅雖然對陳源也十分厭惡,但從未對其人身攻擊,對顧頡剛的攻擊倒是不遺余力,因此推斷並非顧頡剛誤信陳源,而是陳源誤信顧頡剛。事實真相如何,如今仍無定論。

魯迅熱衷影射,【理水】中除了把顧頡剛擺弄了一道外,還影射了潘光旦、林語堂等人。他對潘光旦的影射同樣著重於身體缺陷,以「拿拄杖的學者」形象譏諷潘光旦的腿部殘疾。在【奔月】裏,他以逢蒙影射了高長虹,【起死】中再度以「上流的文章」影射林語堂。

對魯迅的影射,許多人都表示反感,但很少有人「以彼之道,還彼之身」,錢鐘書算是個例外。他在小說【靈感】中直接影射魯迅,其中這樣寫道——「那天晚上,他病榻前立著不少男男女女,來問病的團體代表、報館采訪、和他的崇拜者。除掉采訪們忙在小本子上速寫‘病榻素描’以外,其余的人手裏都緊握一方準備拭淚的手巾,因為大家拿準,今天是送終來了……我們這位作家擡眼看見病榻前擁擠的一大堆人,還跟平時理想中臨死時的情景符合;只恨頭腦和器官都不聽命令,平時備下的告別人世的一篇演說,此刻記不全也說不清。好容易掙紮出:‘我的作品……將來不要編全集……因為……’」

錢鐘書還寫了段幻象:眾多小說中的人物圍住了作家,紛紛介紹自己。作家恍然大悟說:「那末咱們是自己人呀,你們今天是認親人來了!」誰知這些角色們說道:「我們向你來要命。你在書裏寫得我們又呆又死,生氣全無;一言一動,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潑潑的人物。你寫了我們,沒給我們生命,所以你該償命。」這可就是赤裸裸的嘲弄了。

熱衷影射的魯迅不僅僅被錢鐘書影射,還中了邵洵美一槍。

1949年後,邵洵美曾長期被歪曲。許多人對他的唯一認識來自中學語文課本的【拿來主義】,魯迅在文中寫道:「某些人……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文下還有註釋,稱「這裏諷刺的是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於人的邵洵美之流」。在二元對立的價值觀裏,魯迅是偉大的,他譏諷或痛罵的人當然就是壞人。可真實的邵洵美並非如此。他是詩人、轉譯家和出版家,也是當年的文壇孟嘗。他出身名門,祖父邵友濂曾任上海道台,外祖父是盛宣懷,嗣外祖父是李鴻章。說他靠做富家翁女婿發家,實屬汙蔑。

邵洵美曾留學劍橋,亦是民國著名美男,與徐誌摩並稱雙壁。他醉心出版事業,不但自己寫詩撰文轉譯外文書籍,還開書店、辦雜誌,先後辦過十幾種刊物。他創辦的金屋書店,是文人雅集之處,堪稱當年最著名的海派文化沙龍。數十年間,為出版事業耗盡了萬貫家財。

他與魯迅的交惡,有人認為是因為邵洵美的【文人無行】一文惹惱了魯迅。但也有人認為先挑起事端的是魯迅,邵洵美的【文人無行】是對魯迅【從盛宣懷說到有理的壓迫】一文的回應。但不管怎樣,魯迅動了真火,在【各種捐班】、【登龍術拾遺】等文中猛烈抨擊邵洵美,稱他「有富嶽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資本」,「開一只書店,拉幾個作家,雇一些幫閑,出一種小報」,就自以為是文學家。

邵洵美頗有公子哥氣度,又忙於出版事業,倒也沒空跟魯迅打筆仗。但沒來由挨罵,終究意難平,於是邵洵美在小說裏也影射了一把魯迅。

要說邵洵美處心積慮影射魯迅,倒也不然,因為他寫過好幾篇影射小說。長篇小說【貴族區】裏的不少角色都以其親友為原型,【安慰】則影射【孽海花】作者曾孟樸。而且,在影射魯迅的小說【珰女士】裏,那位「周老頭兒」也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主角是「珰女士」,即丁玲。

【珰女士】本是徐誌摩為了紀念胡也頻被害而創作的長篇,並未寫完,邵洵美則進行了續寫,同樣也未完成。小說的主要情節是「珰女士」和「黑」(應是影射沈從文)等傾力營救被捕的「蘩」(影射胡也頻)。

書中的周老頭兒倒也「活靈活現」,尤其是以下幾句——「他知道這周老頭兒罵人的藝術,他會捉住了一點無關緊要的地方做文章,叫人家驚奇他筆法的神妙。」「不如他意他就恨你,一恨你就把你當成了死對頭」,最有趣的一句則是「市面上有本魯迅寫的【阿Q正傳】,我覺得倒像周老頭兒的自傳。」

珰女士前往周老頭兒家求救,周老頭兒卻剛剛起床,「在樓上洗臉,吐痰,吃早飯;老媽子還暖了酒上去」。珰女士等了好久,看到他書房裏盡是「日譯的俄文書」,此處顯然是暗指魯迅與其他人那場關於「拿沒拿盧布」的筆仗。這位周老頭兒好不容易下了樓,「頭發和胡子硬得像是假的」(也是直指魯迅),說了一堆對營救完全無用的空話。

此小說對丁玲的影射也頗為到位。珰女士曾說:「蘩是我第一個男人,第一個追求我的男人,又是我的丈夫,我愛他。黑是第一個我所追求的男人,我的情人,我愛他。雲是我第一個敬畏的男人……我愛他。廉楓是超然的,是詩人,我崇拜他,我感激他……」「要是蘩能有一些廉楓的溫柔,我也許就不會再對黑發狂。要是黑能有一些廉楓的熱烈,我也許早就跟了他跑了。要是雲能有一些廉楓的嫵媚……我也許會和他更接近。可是廉楓雖然完備了一個男人要給一個女人的一切,我卻並沒有想要從他那裏希望得到一些什麽。這四個好朋友,也許就是我一個完整的幸福;有了這四個朋友,所有的愛我全有了。」這四個男人,蘩是胡也頻,黑是沈從文,廉楓是影射徐誌摩。

丁玲也寫過影射小說,她的【韋護】,主角的原型即瞿秋白與王劍虹。另一位文壇名人郁達夫以自傳體小說著稱,他的小說常有影射,比如【采石磯】,以戴震和黃仲則的故事暗指胡適與自己的矛盾。魯迅的論敵章克標則拿郁達夫為題材,寫了【銀蛇】,影射了郁達夫追求王映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