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當父親把我忘記,如何書寫不可避免的衰老、病痛與死亡

2024-03-24文化

【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是作家薛舒「生命兩部曲」之一,是一部長篇非虛構作品。書中記錄了父親身患阿爾茨海默病之後的生活,從出現早期癥狀,到發病,再到智能的全面衰退,在五年的時間裏,以「父親把我忘記」為節點,父親實際上已經完成了與家庭、親人在精神層面的徹底告別。

在記錄、描述父親從身體、性情到智力的全面變化的同時,作者穿插了對童年的回憶、對父輩時代的想象、對生老病死的沈思,以及一個中國家庭內部復雜難言的愛。一個人命運的轉折,同時也是一個家庭的巨大變故,作者帶領我們從一個女兒和家庭的微觀視角,進入整個社會老齡化的現狀。

【生活在臨終醫院:最後的光陰】是薛舒「生命兩部曲」之二,她在2020年創作的長篇非虛構作品,作為她第一部關於父親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作品的續作,講述了父親完全失去自理能力、住進臨終病房後的五年時光,這五年裏,父親從精神上的告別走到了生命的終結。在這部作品裏,作者將目光從父親個體、家庭內部轉移到更廣大的社會圖景,生動地講述了鮮少被留意的醫院護工的生活,描述了病房中其他病人和家庭相似但也不同的困境……

薛舒

值這套書出版,「如何書寫不可避免的衰老、病痛與死亡」新書沙龍舉辦,作者薛舒、評論家李敬澤、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莉與出版人羅丹妮進行了分享。

分享會中,作者首先介紹了【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這本書的寫作緣起:2012年春天,薛舒的父親開始發病,2015年初【遠去的人】出版,書中記錄父親患病之後的時光,陪伴患病的父親三年,這三年,她是女兒,也是作家,她在看著父親的記憶一點一點消失的同時,也在用自己的記憶寫下這些將要逝去的殘片。這本書,是作者寫給不想遺忘的自己,也是寫給那個正在遺忘的父親的。

薛舒介紹父親所經歷的這一艱難的歷程:他會變傻,漸漸地,變成一個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沒感覺,什麽都不會的傻子。面對患病的自己到徹底忘記已經患病:從疑似更年期、老年憂郁癥、老年癡呆、被害妄想癥到確診AD時,從防備被當成「精神病人」送去醫治到失去判斷「精神病院」的能力。

每七秒就有一人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平均生存期5.9年。目前,世上還沒有一種技術和藥物能阻止AD患者喪失智能的腳步,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延緩,微不足道的延緩。同樣是走向衰亡,普通病人是身體機能的衰竭,而AD病人卻是智商和身體機能的全面衰竭,AD病人與普通病人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他們無法帶著愛和尊嚴走到生命最後一刻。

父親患病的歷程,也是家人苦行開始的歷程:「我開始懷疑,懷疑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有什麽意義,懷疑作為親人的我們究竟想要得到什麽,是留住一份依然存在的愛?保住一個從未空缺的家庭席位?拯救自我的虛空?彌補內心的愧疚?舍不得他?心疼他?留住他,給他健康、嶄新的生命和生活?不不,我們無法給他健康的生命和嶄新的生活,哪怕一點點愛的感受力,我們也給不了。我們無能為力,可我們依然想要挽留他,讓他活著。」薛舒談道。

苦痛是無可避免的,但是薛舒也嘗試重新打撈過往的記憶,用往事一點一點勾勒出記憶消失前的父親——那個曾經有血有肉、開朗樂觀、熱愛唱歌、幽默風趣的父親。

薛舒在書中寫:「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癥,2012 年春天開始發病,直至現在,記憶幾乎完全失去,大腦對外界的資訊亦已不再接收,原本存在於記憶庫的物事,如同一頁滿負著主人大半輩子的書寫和塗鴉的紙張,正遭遇一塊強悍的橡皮擦,紙上的字跡和畫痕正被迅速擦去,很快,它將變成一張消退了每一絲痕跡的白紙,這張回歸到如嬰兒眼睛般純潔和天真的白紙,卻因歲月侵蝕而顯渾身褶皺,並且支離破碎……」

分享會中,薛舒很感慨地回憶著忘記自己苦心經營的家,忘記家人,讓父親陷入怎樣一種孤絕的境地。但似乎還來不及太過傷心,短短三年,父親已經由失智到失能,喪失了行動能力,家人於是將他送到臨終醫院,就這樣,父親在那裏又苦熬了五年。

「他躺在那裏什麽都不會說,什麽都不會幹,只能把飯餵到他的嘴裏,請護工來伺候他,來照顧她,我的媽媽每天到醫院去,我一個禮拜一次到兩次到醫院去看他。2020年的春天的二月份,他去世了。一直到2022年的時候,我有時間靜下來,我於是想寫寫這五年在臨終醫院的經歷。」薛舒談道。

現場

李敬澤談道:「現代文明的根本特點之一是把死亡、病痛都變成了私密。我們自己不愛它,也不願意窺探別人的事。因為不被廣泛討論,不被一切衰老、病痛、死亡都變成了你只能一個人去面對的東西,其結果就是我們一旦劈頭相遇,我們自己也好,我們的親人也好,都猝不及防。」薛舒這樣的寫作必然是讓讀者覺得痛苦的,「但是一個成熟的現代人,一個對自己負責的現代人,其實是有必要接受這樣的文化的、情感的和認知上的自我訓練。」

張莉認為,這樣的寫作需要很大的勇氣,她談起書中的一個細節:爸爸已經不認識人了,媽媽和女兒一起把爸爸送到一個養老院去,養老院的很多人就過來看爸爸,大家什麽表情都有,女兒就問爸爸:你喜歡這個地方嗎?父親已經沒有什麽表情了,但是突然笑了一下。這個笑讓媽媽心裏很難過,就說咱們不在這兒了,咱們回去吧。

「我在想父親和母親對我們意味著什麽?是他們慢慢讓我們知道什麽是衰老,是在死亡和我們之間的那個屏障,有的父親走得快,有的父親走得慢,但是他總有一天會離開。還有一個故事也讓我非常難過的,所有人在他們特別孤獨,特別寂寞,什麽人都不認識,生命最後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總是會叫‘姆媽’。」張莉分享道。

羅丹妮談起【生活在臨終醫院】這個選題:「我其實是感受到了旺盛的生命力,死是活的一部份,我在家人住院的那幾個月也慢慢找到一種日常感,就是你也在生活。我自己在【生活在臨終醫院】這本書中看到一種寬闊和釋放,它記錄的是一個人怎麽從一個個人的經驗和處境裏慢慢看到更多正在走向生命最後階段的人,並和這些群體的家人一起面對了死亡。」

薛舒分享道,在父親去世以後經常夢見他,「但是我夢中的爸爸就是那個非常正常的,年輕時的樣子,比如說家裏要來客人啦,弄點什麽菜呀,做點什麽飯吶,跟我媽媽開玩笑呀,拉個手風琴在那裏唱唱歌啦,我醒過來也沒有特別悲傷。所以我覺得可能寫下來對我個人而言真的是一種治愈的過程,所以我也特別感謝寫作,它對我像是一種救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