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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進榮:山根底的二嬸家

2024-04-04文化

山根底下的二嬸,離我家很遠。如果直線走,不到二十公裏。如果沿人車道走,得有五六十公裏。翻過王家大山,走過苦水河,攀過老爺嶺,老遠看,有兩三戶人家,稀疏在狼窩窩的大溝北面,幾次去,都是跟隨母親,從雞叫走到天黑,暗昏昏地看見有微弱的燈光亮著,那就是二嬸家。

聽母親說,二嬸家原和我家同莊子,也就是說在一個生產隊。之所以現在住得這麽遠,是因為六〇年的饑餓和兩個孩子的糟蹋,二叔和二嬸討飯到這裏,先在山坡下挖了一眼窯,後來兩眼、三眼……過了幾十年,又改成了箍窯,大概九十年代,窯挖了,又建了土磚結構的平房。

二叔二嬸和父親是同一個高祖。

相識二嬸時,她就是一個半打老婆子。冬春四季,頭上圍一條爛手帕,舊褲子的膝蓋上沓沓摞摞地補滿布丁。第一次見到二嬸,她還是中年吧,頭發已經花白,背微馱。一雙纏裹過又放開後的雙腳,像兩個棒棒。可能患有先天沙眼病,兩只眼晴的眼邊子長期爛著,她的大襟子汗衫的左紐門上綁著一個布手絹,邊走邊擦,或著邊幹活邊扽住手絹在眼窩子裏擦一擦。不知其情的人,認為她在不停地哭著流淚呢。

我沒有記錯的話,母親在世時,談過二嬸的身世,並且談過不止一次。她是秦州人,祖上也是富戶,但人丁很稀。他有過一個哥哥,生了一個女兒後,得了一場黃病就死了。嫂子帶著不到兩歲的幼女,改嫁到了異地。解放前,土匪四起,父母在土匪的烤拷刑中死去,光陰也不知所終。那時,二嬸還不到十歲。

二嬸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以腳沒有裹成三寸金蓮的樣子,為此,母親經常嘆息地說:啥沒有都閑,人要家全呢,家全就世全!並且母親十分相信報應:你二太爺的人不像你太爺,有一點光陰,就咋乎地很。他家的地邊上不讓人走,私塾的那幾畝薄田,最後硬讓他占了,自己有女人,還搶山後的王寡婦。你二太太心眼也多得很,盡占便宜不吃虧,那個時候,莊子上人傳說你二太太把人家貨郎客給鬧了,偶人回去後,喝藥把自己擺了……娃娃,人要少做些孽呢,不然後代活不安生。

你二嬸是個命苦人,從小沒有了父母,唉,把罪受紮了。她嫁給劉家峽的頭一個男人,養了兩個娃,出花兒都出沒了。男人出門逛營生去,再也沒有回來過。你二爸人木板些,你爺透過親戚就把她聚到了咱家。命苦的人,走到瓜窩窩裏都不甜,她和你二叔前後生了四個娃,歿時都很大了。

大兒子叫錢多,家裏困難,大得很了沒說上媳婦,三十幾歲被派去修洮河,連病帶餓死在了工地,骨殖都沒扯回來。二兒子叫錢寶,得了個頭疼病,你邵家爸開的草藥還沒抓來呢,硬讓頭疼死了。三兒子叫錢串,好不容易娶了張家山上的一個啞巴,兩個在井上擔水搗著耍起呢,她打了個趔趄,滑到井裏淹死了,錢串嚇壞了,跳下去,再也沒有上來。那一年不知咋了,夜鴿子(貓頭鷹)在你二嬸家的窯亮子上叫了半年,半夜裏叫得瘆人很。老四到咱們家來過,給你爸背來過幾碗旱煙,央求你爸給他說個媳婦。

嗨,世上的人啊,要分幾十幾節地活呢。誰都不容易,我就困難窮苦命,而你二嬸還不如我。老四錢罐應該好好地吧?媳婦你爸給說的是姚岔姚老六的三女子。三女子原來是有婆家的,準備那年年底要結婚,誰都沒料到十月,那天下雪很冷,在咱們家浪門子的邱老二說三女子的男人在煤窯上砸死了,公社給了兩千塊錢,拉了一車煤,棺材做得厚得很……三女子是姚家耍梢子的女子,對像死後,她尋思覓活,後來精神有點問題了,不然你二嬸家,人家根本不給。三刨兩下,你爸張羅著就給娶了。

錢罐結婚後,話多了,人也穿的凈炫了。他轉丈人,來過咱們家幾回。人言禮智信都講究的很。你說苦瓜連瓜芭兒都苦著呢,三年後,也就是這個時候,啞巴生孩子大出血,沒來得急救,自打這一天開始,他只有和你二嬸、還有個碎娃娃在一起過了。

這樣過下去,也算不錯了,誰能料到呀,娃娃念一年級的時候,放學回家,讓河裏的大水沖走了。你爸把我送到你二嬸家,我陪你二嬸四十幾天呢,你二嬸沒有哭,硬氣得很。錢罐後來請過好多陰陽風水,墳翻了幾十遍,再也沒有娶上女人,翻墳就成了個閑事情。

母親走後,我去過一趟二嬸家。娘倆繼續住在山根底的舊院內。那條溝的十多戶人家,有力量的都搬走了,剩下五六家,十多位老小不中用的人,仍在原地依靠種田養羊生活。

命苦的人命牢,皎皎者易汙。千百年來,人說的,書上寫的,人們看到的,似乎驗證了這句話流傳的合理性。

前多少年,溝裏人住得還多,這幾年不知你二嬸和錢罐兩個咋過,說穿了兩個都是老人了,我走不動了,這輩子見不上他們了,你閑了去看看,唉,都是命苦可憐人!

本著還願的心,去了趟二嬸家。雖然硬化了路,但山大溝深,道路窄且陡峭,十分難行。爬坡下溝,上山下山,七拐八繞,才到了二嬸的村子上。幽暗的路燈,昏睡的村莊。沒有聽到狗吠,也沒看到有什麽人轉悠。寂靜地有點被世俗遺忘,冷落地好似被世界拋棄。

敲了幾家子門,都沒有人開,伸手一揣,天啦,都是爛布布裹著一把鐵鎖子,第五,還是第六家,敲了半天,有人慢悠悠地喊問誰,自我介紹後,他開了門,院燈下,彼此打量了好一會,一位骨瘦如柴,蜷曲似古樹根的老婦人貼在門框上,艱難地向我們招手,示意我們快進屋。

寒暄落坐,二嬸揣著我的手,摸著我的臉:你是老二昂?我說:就是的二嬸。二嬸又說:長大了,長胖了,門上見了我都不認得你。我嗯嗯地連連點頭。你媽養你姊妹受下批辱的,唉,拉扯地艱難得很,你媽還攢勁著呢嗎?

我說,好著呢?這個善意的謊言編的我都臉紅,但把母親走了的事告訴二嬸,除了讓她難過,又有何用呢?你媽一百過了,你媽善得很,一輩子沒罵過人,對親戚都好得很。那麽窮,還為親朋操心。你姐姐要不是你媽,都到婆婆家不去了。你姐夫把你媽孝順不?我說,孝順的很!二嬸說,偶就好,還算沒忘本……娃娃,唯人難活,我是個罪人,先人造的孽果,讓我一個人嘗了。人啊,不敢造孽。

那晚二嬸說了半夜,說累了迷糊一會,一會兒清醒了又說。

你偶個三爺你記起不?

記不起了,我回答。

他的老三前年來過。哦!你娃貓(猜)一下,他幹啥來了?

我貓(猜)不著呀!

他說幾十年前,你二爸借過他家的二十多塊錢,要這錢呢!他不是光陰很好嗎?好是人家的,這借錢的事你二爸在世時沒說過,但人家找來了,咱們不能不還吧!

我點了點頭。

二嬸繼續說,不知人家咋算的,連本帶利加車費,人家要了二百六十五元錢,我讓你錢罐哥去鎮子上取上還了。你念過書,看我給人家還清了沒?

我氣憤地說,還清了!這都是些啥人麽!

唉,娃娃,不要生他的氣,賬不能欠,清了就好,清了就好……

她說著說著,睡著了。可能她一直記著這事,我說還清了,她才徹底放下心了,所以才安然入睡了。

屋外的風很大,吹得糊窗戶的紙嗶嗶趴趴作響,山野的月光,分外明亮,象水銀一樣,透過窗子和門縫瀉在炕上與地下,怎麽也睡不著,便悄悄溜下炕,輕輕開啟門,到院外解了個手,司機在車內的鼾聲特別大,呼嚕嚕如扯鋸一般。屋後崖畔上棲居的鳥兒,可能是因為沒有睡安穩的緣故吧,嘰嘰啾啾地低鳴。院墻外的一棵老椿樹,影子投在院中,如我祖上的哪位先人,歸西後,平趟在地上。

啟明星已掛在天際,東方動了,天也快亮了,打了個寒顫,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折回屋內,和衣躺在了炕上。打量睡在上炕的二嬸,似一具幹屍,嘴角塌陷,顴骨高聳,弓起雙腿,平睡在那兒。

二嬸一生,活的只有過程,沒有多大的意義。要我寫出意義,那只能寫螻蟻般的軀體內,她有一顆沒失本真的人心!而這樣的人,除了二嬸,我去哪裏能尋找相遇到呢?

二嬸的一生,活的悲酸驚天,謹小慎微的文盲老人,沒有嘗到來人世一趟的任何快樂幸福,但她懷揣良知人性,活到了現在。只這點,就夠我尊崇仰敬余生!

作者簡介

楊進榮,曾用名綠雲、羅巴、走天涯、西北星,隴上田園詩人,作家,中國傳統文化的愛好者和鄉土文化的資深研究者,曾在【詩歌報】【散文林】【詩人】【駝鈴】【白銀晚報】【白銀日報】【白銀文藝】【烏蘭】【甘肅日報】【甘肅經濟日報】【首都文藝】【人文白銀】【鄉土文學】【鄉韻】【隴上風情】【中華詩詞】中國網、神州網、今日頭條、鳳凰網等網絡和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遊記近萬篇,深得讀者喜愛。著有散文集【抱樸】和詩集【星雲涯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