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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莫泊桑:騎馬

2023-12-11文化

這一對可憐人僅靠丈夫的微薄薪金過著艱難的日子。結婚以來,他們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最初還只是拮據,現在已經變成令人自卑、掩掩藏藏、羞於見人的貧困,無論如何也要硬撐著門面的貴族家庭的貧困。

埃克托爾·德·格裏勃蘭是在外省長大的;他過去在父親的莊園裏接受一位兼任家庭教師的年老的本堂神父的教育。那時他的家庭不算很富有,不過生活上還能勉強維持表面的風光。

後來,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家人給他找了一個職位,於是他進了海軍部,當上了年薪一千五百法郎的科員[2]。 他就這樣擱淺在這塊礁石上。那些沒有及早做好為生活而艱苦戰鬥的準備的人,那些隔著雲彩看生活的人,那些既沒有手段也沒有毅力的人,那些沒有自幼就發展其天賦、專長和奮鬥能力的人,那些既不掌握武器又不掌握工具的人,都難免會這樣觸礁擱淺。

他在科裏的頭三年真是苦不堪言。

後來,他遇到幾個親朋故舊,大都是些落後於時代的老人,境況也不寬裕,住在所謂的貴族區,也就是聖日耳曼區的那幾條冷清清的街上;可他總算有了一個熟人的圈子。

這些捉襟見肘的貴族分子,與現代生活格格不入,自卑而又傲慢。他們通常都住在死氣沈沈的樓房的高層。這些住宅從上到下,住戶都是有貴族頭銜的;至於錢嘛,從二樓到七樓[3],就似乎少得可憐。

這些昔日富貴榮華的貴族之家,由於遊手好閑,已經破產了;但是他們還抱著世代相傳的偏見,終日操心的是如何維護自己的門第,不失自己的身份。埃克托爾·德·格裏勃蘭就在這個圈子裏遇到一個像他一樣出身貴族但家境貧寒的年輕姑娘,跟她結了婚。

他們在四年裏生了兩個孩子。

在接下來的四年裏,這夫妻倆飽受貧困的折磨,除了星期日去香榭麗舍大街散散步,冬天上幾次——不,是一兩次——劇院,還是一位同事送的票,他們沒有任何消遣。

不過就在入春的時候,科長交給這個職員一項額外的工作,因此他得到三百法郎的額外報酬。

他把這筆錢拿回家,對妻子說:

「我親愛的亨利埃特,咱們也該享受點什麽了,比方說,帶孩子出去玩一玩。」

討論了很久,他們終於決定去鄉間午餐。

「嗨,」埃克托爾大聲說,「反正是只此一遭,又不是老有這個機會,咱們索性租一輛四輪大馬車,你、兩個孩子和女傭坐;我呢,我去馬場租一匹馬。這對我身體很有好處。」

整整一個星期,家裏談論的話題沒有離開過這次計劃中的郊遊。

每天晚上,下了班回來,埃克托爾就把大孩子拉過來,讓他騎在自己的腿上,使足力氣顛他,把他顛得老高,一邊對他說:

「看,下個星期日,去郊遊的時候,爸爸就這樣騎馬飛跑。」

那孩子於是就整天騎著椅子繞著客廳裏拖著走,一邊高喊:

「這是爸爸在騎馬。」

就連女傭,想象著先生騎著馬伴隨馬車前進的情景,也用贊賞的目光看著他。每日三餐,她都留心聽他談論騎馬術,講他當年在父親莊園時的種種英勇事跡。啊!他曾在一所名校受過訓練;只要兩腿夾住馬,他什麽都不怕,真的什麽都不怕。

他得意地搓著手,幾次三番對妻子誇口:

「如果他們給我一匹不大聽話的馬,那我就太高興了。你會看到我多麽會騎馬。而且,如果你願意的話,從樹林[4]回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繞道香榭麗舍大街。那時我們該是多麽風光!要是遇見一兩個部裏的人,那就更好了。只憑這麽一下,就能得到頭兒們的器重。」

到了說好的這一天,預訂的車和馬同時到了樓門前。他立刻下樓,檢查他那匹馬。他已經讓家裏人縫好了套在鞋底上扣緊褲腳的松緊帶,手上舞弄著前一天剛買來的馬鞭。

他把四條馬腿一一扳起來,用手摸了摸;又觸摸了馬的脖子、兩肋和飛節,用手試了試馬的腰;然後掰開馬嘴檢視了它的牙齒,並且據此道出馬的年齡。這時,全家人都下樓了,他又就馬的問題,從理論到實踐,從一般的馬到眼前這匹馬,侃侃而談一番。據他看,這匹馬可謂出類拔萃。

等家裏人都已在馬車上坐好了,他仔細檢查了一下馬鞍的肚帶,便一只腳踏著馬鐙一躍而起,然後跌落在馬背上。那牲口受此重壓,猛地蹦跳了幾下,差點兒把騎士摔下馬來。

埃克托爾大吃一驚,連忙設法把它穩住:

「餵,冷靜點,朋友,冷靜點。」

等馱人的恢復了冷靜,被馱的也恢復了鎮靜。他問道:

「都準備好了嗎?」

眾人齊聲回答:

「好了。」

他就發令:

「出發!」

大隊就開拔了。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讓馬走著英式碎步,在馬背上誇張地大起大落。他屁股剛落在馬鞍上,立刻又騰空而起,就好像要鉆入天空似的。有好幾次,他幾乎都要跌倒在馬鬃上了;他兩眼緊緊地盯住前方,面部肌肉緊張,臉色煞白。

他的妻子抱著一個孩子,女傭抱著另一個孩子,兩人一叠連聲地說著:

「看爸爸,看爸爸!」

兩個男孩被車馬的運動、內心的歡樂和新鮮的空氣陶醉了,不住地尖叫。不料那匹馬被尖叫聲驚著了,撒腿狂奔起來;騎士拼命勒馬,頭上的帽子也掉到地上。車夫只好從座上跳下來替他撿帽子。他一邊接過帽子,一邊遠遠地對妻子說:

「別讓孩子們這麽喊叫;不然我就管不住我的馬了。」

他們在維希奈樹林裏的草地上吃了午餐,食品是裝在盒子裏帶來的。

雖然三匹馬由車夫照管著,埃克托爾還是不時地站起來,走過去看看他那匹馬是不是缺少什麽;他撫摸它的脖子,餵它麪包、糕點和糖果。

他說:

「這可是一匹烈性子馬。一開始,我還真有點駕馭不住它;不過你看見了,我很快就輕松自如了:它承認終於遇到了能制服它的人,再也不敢亂動了。」

正像他們原先決定的,他們回家的時候取道香榭麗舍大街。

寬闊的林陰大道上車水馬龍。兩邊的行人道上遊人如織,就像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拉了兩條流動的黑色緞帶。陽光普照大地,把車子上的漆、馬具上的鋼和車門上的把手都映照得錚明閃亮。

一股運動的熱望,一種生活的陶醉,似乎在激勵著這些人、這些車輛和這些馬匹。遠處,在一片金色的水蒸氣裏,方尖碑高高聳立著。

埃克托爾的馬一過凱旋門,就像突然激起一股新的熱情,在急速捲動的車輪之間穿來穿去,朝馬棚方向疾馳,盡管它的騎士想方設法叫它安靜些,也無濟於事。

他們的馬車現在已經遠遠落在後面了;到了工業宮[5]對面,馬看見那邊寬敞,就向右拐彎,縱蹄飛奔。

這時,一個系著圍裙的老婦人正慢慢吞吞地橫穿馬路;她不偏

不倚恰好擋在埃克托爾要走的道上,而他正騎著馬飛快地向她沖過去。埃克托爾控制不住自己的馬,只能大聲疾呼:

「餵!當心!餵!那邊的!」

她大概是個聾子,因為她依然若無其事地繼續踱著慢步,直到那匹像火車頭一樣沖過來的馬的前胸撞到她,讓她翻了三個大跟頭,摔到十步開外。

一些過路人高喊:

「攔住他!」

埃克托爾已經嚇壞了,他揪住馬鬃,大喊:

「救命啊!」

馬尥了一個大蹶子,把他拋起來,像子彈一樣越過馬頭,落在一個正追過來攔截他的警察的懷裏。

轉眼間,他的四周就圍了一群人,個個義憤填膺,指手畫腳,罵罵咧咧。一位老先生,佩帶一枚圓形大勛章,留著兩撇大白胡子,表現尤為激烈。他一再說:

「媽的!一個人要是笨到這種程度,就該待在家裏。不會騎馬,就不該到大街上來草菅人命。」

這時,四個男子擡著一個老太婆出現了。那老太婆看上去就跟死人一般,面孔蠟黃,軟帽歪在一邊,渾身沾滿泥土。

「把這個婦女擡到藥房去,」那位老先生命令道,「咱們呢,一起去警察局。」

埃克托爾被兩個警察夾在中間走了,另有一個警察拉著他的馬。後面跟著一大群人。這時那輛四輪馬車忽然出現了。他妻子立刻跑了過來,女傭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孩子們一個勁地亂嚷嚷。他向妻子解釋說,他撞倒了一個婦女,沒什麽大不了。他馬上就會回家。驚慌萬狀的家人這才離去。

到了警察局,沒用多長時間就把事情說清楚了。他報了姓名:埃克托爾·德·格裏勃蘭,任職於海軍部;然後就等候傷者的訊息了。派去打聽訊息的警察回來了。老太婆已經蘇醒過來,不過據她說,身子裏面還非常痛。那是個給人家做家務活的,六十五歲,叫西蒙太太。

埃克托爾聽說她沒有死,立刻恢復了希望。他答應負擔她的治療費用。然後就向藥房跑去。

一大堆人聚在藥房門口;老太婆倒在一張靠背椅裏,不住地呻吟著,兩手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兩位醫生還在替她做檢查。胳膊腿都沒有骨折,不過就怕有內傷。

埃克托爾問她:

「您很痛嗎?」

「是啊!」

「哪兒痛?」

「胃裏火燒火燎的。」

一位醫生走過來:

「先生,您就是肇事人嗎?」

「是的,先生。」

「最好把這個婦人送到療養院去。我知道有一家療養院可以接待她,一天只要六法郎。您要我幫您辦手續嗎?」

埃克托爾求之不得,道了謝,如釋重負,就回家了。

妻子正等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叫她放心。

「沒什麽大不了的,這位西蒙太太已經見好了,再過兩三天就完全沒事了。我已經把她送進一家療養院;沒什麽大不了的。」

沒什麽大不了!

第二天,他從辦公室出來,就去打聽西蒙太太的訊息。

他進門的時候,她正心滿意足地喝著一碗油膩的肉湯。

「怎麽樣呀?」他問。

「哎呀!我可憐的先生,還是老樣子。我覺得玩完了,一點也沒見好。」

醫生表示還得再等一等,因為傷勢有可能突然惡化。

他等了三天,然後又來看她。老太婆容光煥發,兩眼有神,但是一看見她就又呻吟起來。

「我再也動不了啦,我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動不了啦。一直到死,我也就這個樣子了。」

埃克托爾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要求見醫生。醫生擡起雙手:

「先生,有什麽辦法呢!我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只要一扶她起來,她就吱哇喊叫。連挪一下她的椅子,她都撕肝裂肺似地嚎叫。我只能相信她對我說的話,先生;我總不能鉆到她肚子裏去。反正,在沒有看到她下地走動以前,我沒有權利假設她在說謊。」

那老婦人在一旁聽著,一動不動,閃著狡黠的目光。

一個星期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西蒙太太還是沒有離開她的靠背椅。她從早到晚不住嘴地吃,越來越發福,而且和病友聊起天來樂呵呵地沒完沒了;她已經習慣了坐享現成的生活,仿佛五十年的爬樓梯、撣地毯、一層樓一層樓地送煤、辛辛苦苦地洗洗涮涮,終於贏來了當之無愧的休息。

埃克托爾簡直要急瘋了;他每天都來看她,而她總是神安氣定、心安理得,而且堅持宣稱:

「我再也動不了啦,我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動不了啦。」

每天晚上,憂心如焚的格裏勃蘭太太都問:

「西蒙太太怎麽樣了?」

每一次,他都灰心喪氣地回答:

「沒有變化,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辭退了女傭,因為那份工錢他們現在實在負擔不起了。他們比以往更加省吃儉用,連那筆額外報酬都全部貼進去了。

埃克托爾於是邀集了四位大名醫給老太婆會診。她聽憑他們摸呀,按呀,捫呀,一邊用狡猾的眼光瞟著他們。

「要讓她走路。」一個醫生說。

她馬上叫嚷起來:

「我走不了,我的好先生們呀,我走不了。」

於是他們緊緊抓住她,把她提起來,拖了幾步;但是她從他們手裏掙脫出來,一屁股癱倒在地板上,叫喊得那麽嚇人,他們只好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擡回去,安放在她的靠背椅裏。

病情究竟如何,他們的看法很謹慎;不過他們還做出結論,說她無法工作。

埃克托爾把這個訊息告訴妻子,她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口中咕噥著說:

「還不如把她接到這兒來呢,總可以少花點錢。」

他一聽就跳了起來:

「接到這兒來,到咱家來,你在說胡話吧?」

可是她現在已經什麽委曲求全的事都願意做了,眼淚汪汪地說:

「你說有什麽法子呢,我的朋友,這不是我的過錯呀!……」

* * *

[1] 本篇首次發表於一八八三年一月十四日的【高盧人報】;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菲菲小姐】。

[2] 這一點與莫泊桑本人的經歷頗有相似之處:他在二十二歲時進入海軍部任科員,年薪一千五百法郎。

[3] 巴黎市的舊式樓房,按中國的習慣說法,大都有六七層;地平層,即中國所說的「一樓」,多為商鋪。

[4] 樹林:此處指巴黎西面的維希奈樹林,在勒佩克、瑪爾裏附近,緊靠塞納河。

[5] 工業宮:一八五三年為一八五五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修建;已於一九〇〇年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