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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奧派總統」米萊說起:經濟學不是施政綱領,不能混淆理論與實踐

2024-04-02文化

作為首個公開支持奧地利學派的總統,米萊就職後迅速推進阿根廷的各項改革,很多人認為這是一次大型社會實驗。嚴格來講,這個說法並不準確,因為經濟學是經濟學,政治是政治。正如物理學是物理學,工程是工程一樣,兩者有聯系但不應相互混淆,澄清一下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很有必要。

經濟學是科學

首先,我們要明確經濟學的科學地位。既然是科學,那就有科學的規範和要求,有其分析方法和範式。無論是芝加哥學派,還是奧地利學派,雖然具體觀點上各有不同,在根基上的科學哲學也略有不同,但它們的定位仍然都是科學。科學的一大特征是,邏輯先於立場,這點跟政治和政策都迥然相異。

其次,從經濟學的研究物件來說,早期的經濟學的確與財政學緊密相關,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研究的深入,經濟學已經逐漸從財政學中分離出來,研究物件也發生了轉變。古典經濟學時期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完整譯名是【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雖然斯密的觀察是微觀的,但目標還是宏觀的。

後面經濟學的發展更細致更具體,新古典經濟學假設了一個理性人,區分了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微觀經濟學研究的是人和價格理論,宏觀經濟學研究的則是貨幣和國家經濟。而到了奧地利學派這裏,研究物件是真實的行動人,研究方法也進行了統一,不再區分微觀和宏觀,也不再區分價格理論和貨幣理論,而是把經濟學建立在人的行動學之上,使理論體系具有更強的內在邏輯一致性。

第三,所有科學都在探尋規律,這種規律要求在其研究邊界內具備普遍必然性,不能出現特例或反例。另外理論在追求更大解釋力的同時力求簡潔,所以我們經常會聽到的「奧卡姆剃刀原理」,意思就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一個理論摻雜的因素越多,就越不容易發現問題的本質。

所謂的「普遍必然性」,一方面是在解釋,理論可以解釋相同的現象。另一方面也是在預測,如果某些條件同時滿足,那麽某些現象會重復出現。它基本的表達範式是「如果……那麽……」的結構,對現象的解釋和預測,其實是一體兩面。

在物理學上,牛頓的萬有重力可以解釋,為什麽掉落的鐵球會是一個自由落體運動。它也可以預測,一個人在地球上,如果他松開手上的鐵球,那麽鐵球就一定會自由下落。這個理論在地球上具備普遍必然性,所以它既可以解釋現象,也可以預測現象。比如說「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這其實也是在不自覺地使用物理學。

對於經濟學來說,也有類似的理論,既可以用來解釋,也可以用於預測。物理學可以告訴你「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經濟學同樣也可以。比如早在1920年,米塞斯發表文章,他提出了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一個沒有價格的經濟體系,是否有可能存在?」而他給出的回答是,由於缺乏以私有財產、競爭性市場和利潤為基礎的交換體系,就不存在價格之類的東西。那麽,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做出高效的經濟決策。

米塞斯的論證,既是對經濟現象的解釋,也是對計劃經濟不可行的預測。當時幾乎整個經濟學界都在看好計劃經濟,包括後來大名鼎鼎的森姆森。而米塞斯、哈耶克和奧地利學派都是不受歡迎的少數派,但他們根據堅實的經濟學理論,指出蘇聯就是那座「危墻」。歷史證明,森姆森看走了眼,因為他的經濟學有很多理論缺陷,只是他自己沒有發現不知道罷了。

即便今天,經濟學的發展也還很年輕,從亞當·斯密開始也才不過兩百多年的時間。所以正確的理論和錯誤的理論魚龍混雜,有不少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理論也未必正確,需要仔細甄別。對於那些反復經過邏輯拷打的經濟學理論,它的解釋力和物理學理論一樣硬核,並不因為經濟學是社會科學,就好像不如自然科學那麽「硬氣」一樣。

所以,對於經濟學,我們既要大膽批判,也要有「科學自信」。經濟學的理論和自然科學一樣,有非常硬核的邏輯支撐和解釋力。但是這需要投入一定的精力來學習,才能發現經濟學大廈之美,才能掌握其解釋力,才能知道如何運用理論去解釋現象和預測趨勢。

經濟學不是施政綱領

很多人常常疑惑,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在邏輯上很成功,很有說服力,但為什麽在實踐中卻很失敗,為什麽世界上並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實施奧地利學派?這是一個常見的誤解,也是一個錯誤的問題。

前面說了,科學的基本表達範式是「如果……那麽……」,比如「如果不保護產權,那麽就不會有價格和經濟計算,市場將會崩潰,社會將會貧窮」。而政治的表達形式則是「為了……所以……」,比如「為了實作社會公平,所以我們要向富人多征稅」。

經濟學的分析方法是,從目的和手段之間的因果關系入手,告訴你不同的選擇會導致不同的結果,怎樣的選擇帶來怎樣的結果,強調過程的分析。但是政治告訴你的是,為了某個宏偉的目標,我們要怎麽做。這就是兩者的區別。

這裏強調的是,面對任何宏偉的目標,我們都應該保持審慎的態度。即便是作為一個奧地利學派的支持者,面對一個高呼奧地利學派的阿根廷總統米萊,同樣也要保持審慎。因為作為經濟學家的米萊,和作為總統的米萊不一樣;作為科學的奧地利學派,和以奧地利學派為指導的政策措施,兩者也不一樣。

奧派經濟學的觀念,一定程度上的確是在支撐著米萊的執政理念和施政綱領,但我們也需要明確指出,經濟學本身並不是施政綱領。經濟學研究的是因果關系,我們需要強調的是經濟學的科學性,而不是其政治性。

應該說,米萊在阿根廷的勝利,並不完全是奧派觀念的勝利,更多還是政治博弈的勝利,人們對市場仍然有很多誤解。阿根廷人支持米萊,很可能是因為他激情四射的口號,而不是奧地利學派冰冷的邏輯鏈條。而米萊所施行的各種政策,也不能因為其宣稱是奧地利學派,就可以不經思考劃入奧派範圍之內。一個政策的實施效果,要一事一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奧地利學派代表的是一種科學的研究方法,是一套理論體系,也是一種意識觀念。科學強調的是分析和批判,奧地利學派絕對不會成為給政治政策背書的工具。即便是米萊把奧派掛在嘴邊上,也不意味著他不會犯錯。

米萊在阿根廷的改革,成功了當然最好,人們可以一邊享受著經濟增長的果實,一邊慢慢思考改革背後的邏輯關系。一邊稱贊著米萊,一邊重新認識奧地利學派。然而,一旦米萊的改革遭遇到了阻力,或者最終失敗了,失去耐心的人們,很可能不僅會把錯誤歸咎於米萊,還會把錯誤歸咎於他所信仰的奧派經濟學。也就是說,政治上的失敗,會被認為是科學上的失敗。所以一開始就應該明確區分,政治上的成功,並不等同於科學上的成功;政治上的失敗,也不是科學的失敗。

經濟學可以為我們做什麽?

理有固然,但勢無必至。邏輯是必然的,而歷史是偶然的。一個完美的圓形,一條絕對筆直的直線,只存在於我們的概念和想象中。但現實中我們無法制造出一個完美的圓形或者絕對筆直的產品,這並不等於說我們的概念和想象沒有作用,更不等於說概念本身就是錯的。

實際上我們都知道,無論是圓還是直線,以及其他幾何學的知識,對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至關重要。整個幾何學體系和物理學一樣,給人類文明的發展提供了巨大的底層支持。完美的圓形產品造不出來不要緊,但幾何學提供的這個概念,讓設計和生產的人知道了努力的方向。只要這個方向是對的,需要圓形的產品,不需要一定是完美的圓,只需要向這個圓靠近即可。比如輪胎或者軸承,越接近圓就越能發揮其效能。

經濟學的作用也是一樣,絕對完美的自由市場經濟,也只是一個基於邏輯分析的概念。如果非要以國家為單位來考察,那麽的確,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在,沒有一個國家符合這個完美的要求。但我們仍然可以確信,任何一個國家,它在方向上越靠近自由市場,這個國家就越繁榮。奧地利學派非常強調邊際上的改善,而這種方向上的靠近,就是邊際上的改善。

經濟學無法保證繁榮,它只能教給你科學的分析方法。經濟學的分析,並不強調動機和目標的高尚,也不以動機本身為研究物件,它看重的是目的和手段之間的因果關系。也就是,手段是否能夠滿足目的的實作。

一個平面幾何的基本定理是,三角形內角和等於180°。當這個定理成為常識,如果一個人跑來告訴我們他發現了一個平面三角形,內角和不是180°,他推翻了這個定理。不用問,我們首先會懷疑他的測量出現了問題,而不是懷疑定理本身有問題。

物理學上,當能量守恒定律成為一個基本共識,有人跑來告訴你他發明了永動機,你不需要親自去看他的永動機實驗,你就可以判斷他要麽是瘋子要麽是騙子。這就是理論的作用,它幫我們解釋現象認識世界的同時,也在幫助我們做出判斷。當你掌握的理論足夠紮實,你的判斷就可以足夠準確。

然而,即便是物理化學已經發展了幾百年的時間,上個世紀仍然有人會被「水變油」的把戲欺騙,造成了巨額經濟損失。經濟學作為科學的時間更短,正確的經濟學理論有很多人並不知道,還有很多錯誤的理論被當作真理來對待。更有甚者,有的經濟學學者,並不是為了追求真理而研究,而是專門創作理論來給政策背書,做某些錯誤政策的推動者。

正如很多人的化學知識不夠過硬,無法看穿「水變油」的騙局一樣,很多人的經濟學知識也不夠充足,以至無法看穿很多「免費福利」的把戲。當遇到難以解釋的現象,他們會因為某種程度思維上的惰性,無法在經濟學的方向上找到答案時,就寄希望於換個方向快速找到答案,比如某些政治動機,或者是某些陰謀論。

很遺憾,這種分析方法正好違反了「奧卡姆剃刀」原理,透過增加變量進行解釋,看上去好像是真的,但實際上破壞了理論的簡潔性,也破壞了科學理論要求的普遍必然性。所以,當我們需要用經濟學來尋找和指明方向的時候,首先要找到正確的經濟學,找到那些經得住邏輯拷打的經濟學。然後,用正確的經濟學理論來重新審視現象,尋找哪些因素在阻礙經濟進步和人類文明的發展。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張是之

責編 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