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聯盟主創團
來源：心理咨詢師成長聯盟（ID：gcocp2014）
我的父親，是個不懂愛不會愛的男人。
我人生的二十多年中，我內心一直悲傷甚至怨恨他不愛我。
但他也不愛我媽，也不愛自己的父母和兄弟，也不愛任何其他人，當然，也不愛自己。
都說父愛如山，父親的愛是深沈的，不善於表達的。
我小時候跟我同學或朋友抱怨我爸，他們總說：「哎呀，我爸也這樣，天下大多數父親都這樣，就是不會表達罷了。」
但是，我知道我爸不是不會表達，他是真的「不愛」，並且任何事也不會主動，從來都是我媽叫他幹啥他就幹啥，不叫他幹，他就想不到幹。
看著他木訥麻木的表情，我記不清自己內心多少次想跟他咆哮：「你為什麽會這樣？！你為什麽不在乎我？！」
但是我沒有，我忍到眼淚流下來，背上一陣陣地冒汗。
因為當時的我就能感到他很特別，似乎是沒有「愛」的能力。
他真不是自私，他做過清潔工，裝卸工，工廠職工……他勤勤懇懇，掙的每一分血汗錢都給了家庭。
在家裏，他做飯，拖地，洗衣服，我媽叫他幹啥他都幹，從無怨言。
我心疼他，我媽是那種喜歡罵罵咧咧的女人。
我家從不吵架，只有我媽罵我爸，我爸憋著氣聽著受著，有時被罵得受不了，我爸就會弱弱地頂一句：「能不能別說了！」
每次我媽罵我爸，我總幫我爸說話。雖然很多我媽憤怒的點我也認同，就是我爸從不主動，而且不會關心、不會在乎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記得我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爸當時是一名清潔工。
有一天晚上我從同學家玩完回來，看到我爸臉上有傷痕，我媽正在非常憤怒地罵罵咧咧，有時罵我爸「廢物」，有時罵另一個人。
後來我才了解到，我爸清掃街道的時候被一個醉醺醺的店老板叫去清掃他店內的嘔吐物，這不是我爸職責範圍，所以他拒絕了。
然後那個醉酒的老板對我爸大打出手，聽說我爸幾乎沒有反抗。
我記得我當時氣憤極了，當晚睡覺躺床上幾個小時都睡不著，被氣得眼淚嘩嘩淌，既氣那個打我爸的醉漢店老板，又氣我爸為什麽不反抗……
我爸在他的人生中也許從來沒有愛過自己。
我高三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爸到了我們縣郊區的木頭廠幹活。
結果去了才知道，那個職位特別辛苦，超級重體力活，而且本來是兩個人的工作量，由於這個活兒太累，招不到其他人，就全讓我爸幹，每天得幹12-13個小時，還不給加班薪金，而且薪金還按一個人工作量拿。
然後老板看我爸好欺負，竟然還不打算招人了。赤裸裸的剝削和壓榨！
但這一切我和我媽開始還不知道。
我爸自從到木頭廠幹活，迅速消瘦下去，一個月內從130斤爆瘦到110斤。
我爸每天早出晚歸，回來非常疲憊，倒頭就睡，從不抱怨工作辛苦。實情是有一次我媽去木頭廠看我爸時才發現的。
我媽回來之後哭著跟我說：「你爸都來不及吃飯，一分鐘扒幾口飯，嘴裏還含著飯就開始幹活了！我說你爸怎麽會忽忽往下瘦！其他工友都說老板太欺負你爸了！」
我也心疼哭了，我和我媽下定決心，一定勸我爸明天不能再去廠裏幹了。
於是當天我爸晚上9點多下班後，我和我媽就開始勸。
可是我爸不同意，擔心扣薪金，更擔心老板罵。
我和我媽覺得就算不給薪金也不去了，讓我爸給老板打電話辭職。
我爸不肯，覺得這樣不好，老板肯定會罵他。我媽很生氣，自己打電話給我爸老板說明情況並辭職。
老板果然破口大罵，威脅說明天我爸要不去，不僅不給薪金，還會找他麻煩。
掛完電話後，我爸說：「我明天還是去吧」。
我和我媽怎麽都不肯，我媽知道我爸明天肯定會接老板電話，被大罵一通，然後乖乖去上班，繼續被剝削。
於是，我媽請了接下來好幾天假，全天候看著我爸，手機關機，不接老板電話。
幾天後，這事果然消停了。
就算沒拿到這一個月的血汗薪金也無所謂，至少我爸離開了那個煉獄。
我真的很心疼也很氣憤我爸對自己不愛到極致，竟然能那樣忍受欺淩！
當然，不愛自己的人，又怎麽會愛別人。
小學升初中的時候，我對我爸到底關不關心我、在不在乎我這件事情試探了很多次。
記得有一次我媽回老家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我都和我爸獨處。有一天，我跟我爸說我去同學家玩。
我故意待到很晚，晚到同學爸媽都有些尷尬，又不好意思請我離開。我記得自己當時的心理：我就想等我爸打一個著急催促的電話來，那麽我就會心滿意足地飛奔回家。
可是等到9點，我爸還是沒有打電話來，我很失望地離開同學家。
可是，我並沒有立即回家。
我沮喪地去河邊溜達。我記得自己楞楞地看著漆黑的水面倒映著燈光，我的頭腦中一遍遍地盤旋那個疑問：我爸到底愛不愛我？
我故意拖到將近12點才回到家裏。
看著我爸安然熟睡的模樣，我心如死灰。
還是在我媽離開的那半個多月裏，我的另一次試探幾乎讓我看清了答案。
我記得我爸當時躺在床上看自己喜歡的戰爭類電視劇，而我自己故意找一個什麽梗，生我爸的氣。
我坐在臥室地上故意氣哭，看他的反應。
我發現他註意力主要集中在電視上，時而很敷衍地瞄向我安慰道：「好了，別生氣了，好了好了……」從神情可以感覺到他有點煩我幹擾他看電視了。
我心底失望極了，開始躺在地上大哭，雖然我內心也感到很羞恥：那麽大人了，躺在地上哭，幼不幼稚！
可是當時我為了看我爸到底愛不愛我，心一橫，不要臉面了，就像個孩子一樣鬧。
可是，我躺在地上半個小時裏，我爸沒從床上挪動過地方，眼裏一直盯著電視螢幕。
甚至，我後來慢慢哭聲小了後，能看出我爸由於有時太過集中註意力在電視劇情上，而忘了我還躺在地上哭，所以時而眼神從電視螢幕上轉移看到我的時候很吃驚。
我記得自己當時盯著我爸的臉，心逐漸跌倒了谷底。甚至有一個時刻，感覺自己好像靈魂出竅一般騰空而起，在天花板上飄著，審視著躺在地上的自己的肉體，覺得自己是如此可悲。
最終我意識到了：是的！不用掙紮！不用試探！我的爸爸真的不愛我！
然後，我突然停止了哭聲，從地上迅速起身離開臥室，一眼都沒看我爸。
當然，對於我爸的「絕情」，我媽也是痛徹心扉。
我上大一的時候，有一天接到我媽的電話，我媽痛哭流涕地訴說我爸的「絕情」。
雖然這麽多年我媽深知我爸木訥，做事被動，不會關心人，但她第一次被這種「絕情」刺到痛徹心扉。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媽和我爸在同一個棉紡廠工作。
那天，我媽的手掌不小心被切斷棉絮的刀割出一道至少得有6厘米的口子，而且割得很深，呼呼淌血，所以我媽趕緊去醫院處理傷口。
我媽打電話跟我爸說了自己受傷的事，可是我爸並沒有打算請假去醫院陪她，仍舊留在工廠繼續工作。
我媽在醫院包紮好傷口後，就回到奶奶家樓上休息（我家買新房子前，就跟奶奶住樓上樓下，後來也常回去住）。
我爸下班回奶奶家，在客廳看電視，他知道我媽在樓上，可是並不急著上樓看望我媽，而是坐在樓下客廳看起了電視。
直到半小時後，我奶奶問他怎麽不上樓看看我媽，他才想到要上樓。
我媽自從我爸進樓下門就聽到動靜，知道她回來了。
我爸沒心沒肺地在樓下看電視的這半小時裏，我媽被氣得一直流淚。我爸後來上來看她，她就朝我爸哭著又吼又罵。
曾經我的一位男同學告訴我，他的父親平時也不太會表達愛，但是在他高考失利，情緒持續消沈了一個月時，他爸突然找他談話：「兒子，你復讀吧，爸知道你不想因為這次考試失敗定格自己的人生，雖然咱家經濟不夠好，但又不著急需要你掙錢。所以沒關系，我希望我兒子能快樂，這是唯一重要的。」
天哪，我聽他跟我敘述他爸的話語，我又感動又羨慕，我知道我爸這輩子都不會對我有這樣熾烈的情感連結。
我爸就是那種不主動到極致的人，好像個牽線木偶，沒人叫他幹什麽，他頭腦子完全沒數似的。
而且我爸好像失去了「愛」的能力，沒有情感，生命好像是灰白色的。
我爸究竟為什麽這樣？
接觸了心理學後，我看清了很多生命中千絲萬縷的聯系，也看清了一個人的原生家庭如何成就或者扭曲一個人。
是的，我爸不是天生的「木訥冷血」，而是在他的家庭中被澆灌成長為這般枯死的沒有靈魂的枝幹。
我爺爺在我2歲多就去世了，所以很多資訊是聽我媽媽還有家族裏其他成員說的。
爺爺和奶奶並不相愛。爺爺有喜歡的人，可是她嫁給了別人。奶奶是經由媒婆介紹，由老太爺（爺爺父親）定下的婚事。爺爺是兄弟裏的老大，承擔了整個家族的重擔。
他在事業上挺厲害，一個人南下從在雲母礦裏拉板車幹到一個國有小企業廠長，在世前幾年開始了自己的生意。
爺爺應該是非常討厭自己，所以討厭所有其他人。
爺爺奶奶有3個兒子，可是爺爺討厭奶奶和每一個兒子。爺爺平時在家裏就是一股憤怒而厭煩的樣子，看誰都不順眼。我媽說她嫁過來之後，從未見過我爺爺笑過。
飯桌上除了我爺爺指責奶奶和兒子們，再沒有其他種聲音。
奶奶對爺爺簡直是端吃端喝地伺候著，為他生養孩子，卻天天忍受橫眉冷對，言語羞辱。
奶奶也不夠愛自己，否則對爺爺怎麽能那麽逆來順受。不愛自己的人，又怎麽能夠建立情感連結去傳遞豐沛的愛呢？
奶奶對孩子們愛的本就不多，對排行老二的我爸更是忽視。
所以我爸整個成長中是沒爹疼沒娘愛，比失去雙親更痛苦的，還有無盡的打罵和言語羞辱。
聽我媽說，我爸十歲時得了腦炎，發燒到四十多度，爺爺出差，奶奶也沒帶他去醫院看，硬是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自己挺過來的，後腦勺都爛了一塊，永久地留下了疤痕。
我難以想象我爸是怎麽長大的，但是我能想象到一個渴望愛的孩子無數次伸出手臂希望被擁入懷中，眼裏閃著光渴望被認可，可是無數次失望中最終徹底絕望。
於是他收回所有對愛和認可的渴望，在心裏建起一堵高高的墻，在徹底的孤獨中，保護自己，隔絕渴望，當然也隔絕了所有內在的情感，他成為了「冷血」的木頭人。
我爸的「被動」也是在所有的指責和謾罵中選擇保護自己，收起了所有主動與嘗試，反正主動一點也同樣會被責罵，不如啥也不做，叫一下動一下，這樣還能比「主動」還少一些自作多情的羞恥感和渴望得到認可的失望感。
愛情和婚姻本可以成為人們痛苦原生家庭的命運救贖，可是，只有少數人擁有這樣的幸運，大多數人只不過進行著「強迫性重復」，復制了童年的苦難。
我爸也是如此，我媽同樣如此。
我媽整個成長中憎恨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我姥爺，她恨他自私無情，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天天除了謾罵就是諷刺。
可是我媽卻逐漸潛意識地向她的父親認同，長成了她最討厭的模樣，天天對著我和我爸大吼大叫，不會好好說話。
十句有七句都是謾罵、否定、指責和諷刺。媽媽內心有在原生家庭裏積累的無窮的悲傷、憤怒和委屈，伴隨著刀子一樣的語言向最親密的人傾瀉而出。
可是隨著我逐漸長大，媽媽說我一句我能頂十句，我媽開始把主要的發泄物件轉移到我爸身上。
我爸在婚姻中重復著童年的痛苦與羞辱，體驗著一致的命運。
不幸中的萬幸是，我媽是「天使」與「惡魔」的結合。她恨和憤怒的同時，也深深地愛著我和我爸。
我媽關心在乎的時候情感很豐沛，這也是我之所以心理還算基本健康的原因吧，要不我感覺自己肯定會抑郁。
半個月前我為父親解夢，第一次看見他老淚縱橫，我才徹底意識到他不是沒有情感，而是內心太痛苦、太絕望。
那次飯桌上聊起夢。我爸感慨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說他曾經白天看見一條龍的畫卷，晚上就做了與水有關的夢，當然，剛提到這個夢的時候，我爸完全沒有帶入情感。我學心理學後知道，夢是通往潛意識的通道。
於是我細問我爸夢中情景和細節還有所有感受。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爸只有十幾歲。夢中，他不小心在河邊落水，現實中水性很好的他在夢中竟變得不會遊泳。
他拼命地掙紮著，可是水底下似乎有水鬼在把他往下拽，他無法逃脫。
不遠的岸邊上有許多陌生人在觀望他溺水，卻沒有人想要救他，這讓他十分悲傷且絕望。
回憶的過程中，我爸情緒開始明顯波動，呼吸變得不均勻，回答地很遲緩。
他的面部表情不像平時那般木訥，而是多了一份生機，盡管是悲傷。
他的眼神看向遠方，眼裏有著走向遠方的深邃和一種難以言表的悲傷。
我問老爸：「岸上的人有男有女嗎？男性偏多還是女性偏多？大祖殊麽年齡？什麽穿著？」
夢會透過一些古怪曲折的方式隱藏真實的資訊。我想從岸上的人的大致樣貌推斷，夢裏這些岸上的陌生人究竟對應著現實生活中的什麽人。
老爸很緩慢地邊回憶邊答：「他們有男有女，好像男的偏多，穿著比較普通，不太記得了，年齡大約三四十吧。」
我不清楚老爸十幾歲時身邊交往的人群，但是根據描述，當時老爸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年齡大約就是40左右，應該就是夢裏這群岸上圍觀而無動於衷的人們中經典的象征之一。
我繼續問：「老爸，你仔細感覺一下，岸上的人為你擔心嗎？」
老爸沒有說話，依舊看向遠方，眼神中湧出一股巨大的悲傷，眼眶有點泛紅。
我溫柔地又問一遍：「老爸，你感覺下，如果你是岸上觀望你溺水的人，你當時什麽想法，什麽心情，會擔心，會著急嗎？」
老爸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說：「不會。」然後突然悲傷瞬間淹沒了他，他看著遠方，眼淚不斷地流出。
那股巨大的悲傷彌漫了整間屋子，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我第一次見老爸老淚縱橫，或者說，第一次見到他真實的、真切的、有溫度的、有血有肉的情感。
我心疼極了，內心卻很溫暖，我握著老爸的手，無聲地陪著他。他依舊看著遠方，在悲傷裏沈浸了好一會兒。
等到悲傷的感覺消散的時候，我給了老爸一個大大的擁抱，告訴他： 「老爸，現在不同了，你有我和老媽，我們都愛你。」
這次解夢更讓我看到了老爸的內心並非如外表那樣冷冰冰和麻木，而是藏著對獲得父母的愛的絕望，還有「我很糟糕，不值得被愛的」自我否定的巨大悲傷，當然，應該還壓抑了「你們為什麽不愛我，不在乎我」的憤怒和渴望愛的羞恥感。
而在這悲傷與絕望的背後是真真切切對愛的強烈渴望，當然，他的成長中對愛的人一次次失望最終讓他在心門築起高墻：我不需要愛！隔絕之後自然也沒有愛從內而外流出，然後就變成冷冰冰的「絕情與麻木」。
體驗到這些後，我在心裏進一步理解並原諒了老爸，心中的怨氣少了大半，對老爸的情感深厚了許多。
父母對孩子最大的祝福就是彼此相愛，並且都深愛著孩子。這樣，孩子才會愛自己，才會覺得自己是值得被愛的，是被祝福的存在，生命也是有價值的。
可是「愛自己」真的不容易，我至今與很多人進行過深入交談，問他們：「你們愛自己嗎？」問過的所有人的回答竟然全是否定的 ！
甚至其中有一個女孩，感覺自己平時展現的所有笑容都需要偽裝，她無奈地對我說：「我這輩子，愛自己是不可能了。」
是的，「愛自己」是幸福的，而在中國的羞辱和否定教育方式下，更是奢侈的。
希望更多父母們能醒悟，給孩子多一些肯定和鼓勵，多一些自由與尊重，少一些比較和羞辱，少一些諷刺與責罵，讓「討厭自己」那魔咒般的命運不要再順著家族鏈條一代代地傳承下去，讓愛成為光芒而不是刀子，照耀著孩子們，成長為「愛自己」的幸福模樣！
希望我爸能在我和老媽的愛中，逐漸放松心理防禦，開啟心門，讓光照進去，期盼他有生之年，能重新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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