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杯影 素材/裴建新
(聲明:為方便大家閱讀,用第一人稱寫故事,情節虛構處理,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今年十一,按慣例肯定要回定州老家團聚,我和妻子卻頗為窘迫,換做以前,我倆一定精挑細選各種禮物,今年也買了不少,看著精美,卻華而不實的禮物, 因為便宜。
倆孩子上大學,給兒子買房交了首付,年後媳婦又做了一個小手術,今年八月份,我又失業了,年近五十的我,只能去一家物業應聘,當了監控室的保安,月薪3000,好在有五險一金。
我排的夜班,晚七點到早七點,這樣白天我就有時間再去打一份工,幹跑腿,偶爾也送個外賣。
返程的路上,一向話多的媳婦沈默了,她的目光反復在禮物上橫跳,「要不,再買點水果吧,再拎兩箱牛奶,我覺得有點少。」
我嘆了口氣,「行,看見大伯千萬別提我換工作的事,還有……該給的不能少,咱們這個月先用花唄買菜,等我發薪金就好了。」
「我省得,放心吧。」妻子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會好的,倆孩子都工作了就好了。」
心尖上劃過一絲暖意,這絲暖意在胸膛內汩汩流淌,車剛開到村口,就看見等候我許久的大伯,徜徉心海的暖意,瞬間擴大成海洋。
大伯今年80整,和前一陣見他的時候,一樣康健。
大伯身材不高,脊背凸起,即便他站得筆直也好似駝著背,他幹了一輩子農活,農閑打零工,都這歲數了還能出小工,我和妹妹都不讓他幹了,可他閑不住。
「農村人不動彈哪行,沒那麽嬌貴!放心吧,我過得好著呢!」大伯粗糙的手掌抓著我的手,掌心溫暖,眼神慈愛,在大伯心裏,我和妹妹都是他的孩子,和親生的沒有任何區別。
大伯是五保戶,無兒無女,他一輩子沒結過婚,因為他身材矮小,還有點殘疾。
我很小就知道大伯是抱來的孩子,奶奶當年進門五年沒有生育,村裏老人說,抱個孩子能帶子,奶奶就去山裏的遠親家抱了個男孩。
大伯的親生父母家裏窮,孩子多,大伯最小,生下來和小貓似的,很難養大。奶奶說,當年抱回來的時候個頭特別小,不過眉眼俊朗,奶奶給了他起了個小名,叫大俊,大名裴陽, 爺爺笑著說,太陽都來咱家了,星星和月亮也都會來的。
大伯裴陽,我爸叫裴星,小姑,裴月,奶奶說,兄妹倆都是跟著大伯來的,這是命中註定的。
那個年代窮,身為家裏的老大,大伯吃了太多的苦,小時候生產隊出工分,大伯14歲起就跟著爺奶幹大人的活,59年碼草垛,大伯不小心栽了下來,脊柱受傷鼓了一個大包,疼痛難忍,他沒休息幾天,就又下地了,那時候我爸才八歲,我太奶也老了,全家就靠爺奶,大伯賺工分,要是他不幹,全家都得餓肚子。
那時候村民叫社員,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幹農活,打頭的前邊幹,社員跟在後面幹,打頭的幹得快,等他歇氣兒了,大伯不停歇才能攆上,一刻也不得休息。
那會兒生產力低,糧食真不夠吃,一家人幹活的時候吃幹的,一天兩頓,農閑了就喝稀粥,一天一頓。
大人們能扛住,我爸和小姑餓得直哭,大伯偷摸把自己碗裏的粥省下來給弟弟妹妹喝,自己喝涼水充饑。
不知道那次受傷還是常年忍饑挨餓,大伯14歲以後再沒長過個頭,身高停留在一米56,他脊柱上留下了一個大包,骨節凸出,看著很嚇人。
大伯總說沒事,不疼不癢,也不影響幹活。
因為個頭和身上的殘疾,大伯一輩子沒結婚。
「建新,今年的紅薯特別好,又香又軟,玉米一般,不如往年。」大伯拉著我的手,一如小時候牽著我,他怕我拎著東西累,自己又背又扛,一個胳膊上掛滿了,另一只手還不舍得松開我。
每次見面都這樣,怕我累,怕我吃不飽,大伯總拿我當小孩子,在他心裏,照顧我,照顧我們全家,永遠都是他的責任。
他背負了一生的使命。
老媽和妹妹,妹夫都在等著我,院子裏的鐵鍋‘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外頭再好的飯店也不如老家的大燴菜香,在我們老家叫nao菜,大白菜,粉條,五花肉,加上現炸的豆腐泡,鍋邊再貼上幾個玉米餅子。
大鐵鍋散發出濃郁的香氣,母親,妹妹,大伯的笑臉,沖散了我心頭的郁結。
分禮物的時候我微微有點慚愧,當年爸媽和大伯竭盡全力供我上學,進城安了家,現如今,我卻過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別人家的兒子出息了,給父母蓋大房享清福,而我家,還是十幾年前的老院子。
妹妹,妹夫常年幫我照顧母親,我爸走得早,我初三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這些年,我家的地幾乎都是大伯在種,我上大學的錢,也是他種玉米,種小麥,種糧食換的錢。
他年輕的時候,為了弟弟能娶上媳婦,拼命勞作,伺候爺奶,小時候背著我玩,自己一根煙都舍不得買,卻總給我買想吃的零食,在大伯心裏,我是老裴家的根,他知道自己是抱養的孩子,可他說,沒有爺奶他根本養不大,他永遠都姓裴。
大伯到現在還住在爺奶的老莊戶裏,五年前,我才出錢給他翻蓋了新房。
他就讓我蓋了三間,院子也不肯擴,他說足夠了,他一個人住不了那麽大的地方。
「建新,最近工作忙不?」大伯湊過來,一臉緊張,「你沒買股票吧,可不能投機,老百姓就要安安穩穩賺錢,不把穩的事不能幹。」
我笑了,大伯還挺新潮,連股市火爆都知道了。
「我咋不知道,你給我安了寬頻,買了新手機,我現在可能耐了,都會微信支付了!我還有收款碼呢!」
我的心微微有點酸,大伯不認識幾個字,硬是死記硬背學會了用智能電話,微信支付,我以為他是為了方便,其實他是為了趕集賣菜收錢,他現在歲數大了,種莊稼力不從心,就種了好多菜,每逢村裏的大集就去賣。
大伯說,一來家裏可以吃上新鮮不打藥的,二來,他得攢錢,多存點錢,心裏有底,也不給孩子們添麻煩。
大伯,我從來不覺得您是麻煩,給您生活費,零花錢,給您養老,是我的責任。
幾年前我就央求過母親和大伯,跟我去保定養老。
可他們都不同意,母親說,城裏人太多,樓也高,整天在沙發上看電視,不動彈吃飯都吃不香。
大伯說,我可不能走,家裏一院子的雞鴨,鵝,菜園子,莊稼地,我就是個農民,農民就不能離開土地。
我還能幹,等我真幹不動了,再跟你去城裏享福。
大伯跟我說,給我攢了好多鵝蛋和雞蛋,回家給我拿。就匆匆走了。
我陪著老媽閑聊,媳婦進廚房炒菜。
飯都擺好了,大伯還沒回來。
我媽笑著嘆了口氣,「你大伯這個人啊,老頑固,玲玲,拿籃子,裝菜,讓你哥送過去吧,回來咱再開飯!」
我媽用勺子使勁壓飯,一碗能裝別人兩碗。
飯壓的瓷實,肉和菜冒著尖,還盛了一大碗玉米面山藥粥,大伯的最愛。
「媽,你們先吃不用等我,我陪大伯吃完再回來。」我在籃子邊塞了一瓶酒,一截定州燜子,我特意繞路去定州縣城買來的,大伯最愛用這個下酒。
村子裏的路還是老樣子,多年前修的水泥路,好多地方都凹陷了,有些地方還是硬土路,這幾年,出去打工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村裏好多人家都沒人了,院門斑駁,墻皮脫落。
村子老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幾乎看不見小孩子。
以前逢年過節,人聲鼎沸的村落,現在,變得有點荒涼。
從我家到大伯家,走路需要十幾分鐘,這條路,我閉著眼都不會走錯。
我給大伯送了很多次飯,只要我在家,這就是我的活兒,我不在家的時候,一般都是妹夫送,妹妹偶爾也去。
我小的時候,大伯跟爺奶吃飯,爺奶去世後,大伯就跟著我家吃飯,大伯很能幹,可他不善廚藝,他自個做的東西特別難吃。
我媽做的飯菜很合大伯的口味,他不挑食,隨便咕嘟個菜,倆饅頭,三口幾口就下了肚,別看大伯瘦小,可他力氣大,吃的也多。
我兒子曾經很好奇,為啥大伯爺吃這麽多啊,和吃播一樣厲害。
我照著他後腦勺一巴掌,「瞎說啥,你要是和你大伯爺幹一樣的活,吃得比他更多!」
秋高氣爽,村子裏的好多樹葉子都黃了,陽光透過,光影斑駁,顏色絢麗。
十幾分鐘路,我回憶起了很多往事。
我爸去世前已經說不出話了,滿眼是淚地看著大伯。
大伯眼圈紅了,聲音嘶啞,「弟,你放心,小健和玲玲也是我的孩子,我會照顧好他們母子三個,只要我有一口氣,絕不讓孩子受罪。」
我爸走後,大伯消沈了許久,這個他帶來的弟弟,比他小六歲的弟弟,竟比他先走了。
父親走後,大伯接替了他的責任,我家的幾畝地,全歸大伯耕種,我媽有時候也來幫忙,回家燒了飯送到地頭上,兩人吃完接著幹活。
後來,村裏就有人開始傳閑話,一句一句,說得特別難聽。
村子裏有時候就這樣,看著淳樸的鄉鄰,你家出事了會不遺余力幫忙,可空閑了,也會用言語刀你的心。
不知從何時起,大伯不讓母親下地了,也不讓她送飯,也不再進我家吃飯了。
無論我媽和我們倆孩子說什麽,他都不肯再進門。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給大伯送飯,平時我上學的時候,我妹妹送,周末,暑假寒假我來送,如果家裏炒了一盤雞蛋或者肉菜,我媽都會分出一半給大伯。
「你大伯辛苦,得吃點好的,你們送過去不興吃,聽見沒?」每次往籃子裏裝飯菜,母親總是一遍一遍地叮囑我。
到了大伯家,他硬把肉往我嘴裏塞,「你學習用腦,得多吃,放心吧,你媽看不見,我不說。」
小時候饞,不知道吃了大伯多少好東西,別人給他買的點心,牛奶他都不舍得,都給我和妹妹留著,有時候都放過期了,還藏在櫃子裏,等我回家獻寶似的塞給我。
一眨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已年近五十,大伯也老了。
都這個歲數了早沒人說嘴了,可他依舊堅持自己過,不肯來我家吃飯,每年,只有大年初一過來吃一頓團圓飯,其余時間,都是一個人住在老院子裏。
大伯說,他不悶,有雞鴨,大黃狗陪著我呢,在我心裏,爹娘都在,你爸也在,我能感覺得到。
見我來了,大伯特高興,他腌了一大缸鹹鴨蛋,還有兩籃子鵝蛋和雞蛋。
「你走得時候我給你拔點小菜,今年的大白菜種完了,葉都沒抱團,得下次回來拿了。建新,我看你有心事?咋滴了,有事跟我說,可別憋在心裏。」
大伯把碗裏最大得一塊肉夾給我,拿了兩個玻璃杯倒了酒,燜子切成片,他咂一口酒,吃一口燜子,神色平靜而滿足。
「現在生活多好啊, 放寬心,好好過日子 ……」大伯看著我,雙眸炯炯有神。
我心口一暖,趕緊答應,「放心吧大伯,我都想好了,回頭等我退休了,回老家陪你們一起過!」
「那敢情好!我可有福了!」
大伯笑著和我嘮嗑,我們爺倆邊吃邊喝,吃完飯,我給大伯轉了五千塊錢,不多,卻是我能拿出來的所有的錢。
大伯一年得花費,很慚愧,這麽多年,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我卻拿不出更多的錢,讓他老人家過上更舒適的生活。
以前給他現金大伯總是推脫,現在他會用微信了,他不明白不收錢會退給我,生怕他不點,錢就沒了,所以,每次都秒收。
「我現在每個月有一百多,地別人種了給糧食,我賣菜也能賺錢,我又沒啥花費,你別給我了,給孩子攢著吧,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大伯收了錢,一臉不忍,不等他再開口,我趕緊跑了,大伯在身後喊,「慢一點……別磕破了。」
在老家這一禮拜,我想通了好多事,最近這幾年,我確實過得緊張,工作不順,投資也不順,我曾經特別不平衡,為自己的出身困苦懊惱,我有個好哥們父母都是城裏退休幹部,退休金萬把塊,給他買房贊助,還留下一筆不菲的財產。
可我,什麽都得靠自己,我有時候想,要是我爸媽也是城裏人該多好,不僅不需要我貼補,還會幫著我,也許,我就不需要這樣節衣縮食,捉肘見襟的過日子了。
如果大伯是個企業家,他的家業我也能繼承。
唉,可惜我沒這個命。
我為這樣的念頭感到羞愧,爸媽和大伯用盡全力養育了我,我卻嫌棄自己的出身。
人無法左右自己的生身,也不能選擇父母。
但無論貧窮,富裕,父母親人對自己的心都是一樣的。
有錢人不會對親人付出太多,可我的親人們,卻願意為了我,傾盡所有。
我其實很幸福,有人惦記,有人牽掛,父母留給我的記憶,經歷,恩情,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財富。
至於生活,比過去已經好多了,我有房子,有工作,還有兩個聽話懂事的孩子,賢惠的妻子,足夠了,大伯說的對,放寬心,好好過日子。
壓在我心口的石頭落了地,我的臉上多了很多笑容,發自內心的笑容。
老媽和大伯身體健康,妹妹妹夫生活的也不錯,倆孩子都要畢業了,我得知足。
我給大伯送了整整七天飯,除了早餐,午飯晚飯我都送過去,陪大伯吃飯,聊天,和他忙乎院子裏的活。
小時候最不喜歡的勞作,現在竟然覺得很溫馨。一晃七天就過去了,再不舍,也得走了。
金秋十月,是一年中最豐碩的季節,風,清涼舒爽,陽光炙熱溫暖,老家的大院子人聲鼎沸,笑聲不斷。
我的車裏塞滿了東西,比我來的時候裝的滿多了,犄角旮旯都塞滿了。
大伯一趟一趟得往裏搬,我媽也是,恨不得把家裏的好東西全都塞給我。
妹妹說,哥你放心,家裏有我呢,想吃啥土特產打個電話,我給郵,老媽紅著眼,叮囑我媳婦要註意身體,你倆歲數也大了,可不能不註意了,賺錢固然重要,身子骨也得結結實實的。
大伯一直在笑,可他眼底的不舍和牽掛我看得清清楚楚,這老頭,每次都得送到我村口,目送著我走遠才放心。
都要開車了,大伯忽然又拎了一袋紅薯,硬塞進了副駕駛,我媳婦腳底下。
「我自己個曬的紅薯幹,好吃,記得回家透透氣,不能捂著。」大伯千嚀叮萬囑咐,依依不舍揮手送別。
汽車都開出去很遠了,大伯還站在村口朝遠處揮手。
陽光下,大伯的身影那麽孤單,那麽孤單。
我強忍著淚水發動了車子,車啟動了,村落和大伯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
開出去一會,媳婦收拾腳下的東西,發覺裝紅薯的袋子很沈,解開一看,楞住了。
袋子裏,紅薯幹上,還塞著一摞子錢,捆得緊緊的,包裹在塑膠袋裏。三萬塊錢,用報紙裹著。
我的心,一瞬間仿佛被揉碎了,聰明的大伯定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和困頓,他一個字都沒問,卻把他全部的積蓄都留給了我。
有一種感情,叫無以為報。
父母,親人的恩澤,今生今世,永遠無法償還。
眼淚止不住地淌了下來,迎著朝陽,我的心底充滿了希望。
不管前路如何崎嶇艱難,我知道,總有人在身後替我遮風擋雨,等著我回家。
這,就是親人和家的溫暖。
此生此世,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