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人類命運的三大悖論
文:先知書店
二戰後的德國,曾流傳過這樣一個笑話:在一名納粹成員身上,善良、誠實、相信法西斯主義,這三者不可能同時為真:
因為,一個誠實善良的人,不會成為以謊言和殘忍為食的法西斯主義,更不會違反天性地將虐殺行為視作一種享受。反過來講,一個人一旦成為法西斯主義,誠實和善良的品質從此便也就泯滅了。·
而這種三個條件不能同時成立,且互相矛盾的悖論,被稱之為"不可能三角",在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不可能三角"屢次出現,有些只關乎個人的選擇,還有一些則關乎整個文明的走向,如何在其中做出取舍,有時決定了一個國家、乃至於人類的命運。
▌捍衛文明的不可能三角:
勝利、裁軍、綏靖主義必有一假
一戰後,戰爭的恐怖和淪陷深深地刻在了歐洲人心裏,讓「和平主義「成為了民主國家中的一股強大政治力量。
20世紀20年代,知識分子展開了國際性反戰運動,積極推進這樣一種理念:文明的國家之間必須聯合起來,進行物理上和道德上的雙重裁軍,戰爭是無謂的,和平才是文明的底線,為了避免戰爭即使「綏靖」也在所不辭。
在英法綏靖思潮大行其道的同時,此時希特勒正在密切關註法國和英國的公眾輿論,在這兩個國家裏,所有政客與和平主義者的言行,都被希特勒加以盤算,用以制訂他的作戰計劃並評估勝利的前景。
英國國內同樣如此,德軍在開戰之前已表現出強烈的軍事企圖,但英國首相張伯倫卻對德國持綏靖態度,寄希望於用談判解決問題。
後來事實證明,以犧牲原則的綏靖來換取和平或者利益者,既得不到和平,也得不到利益。
綏靖政策是一種愚蠢的惡,它妄想以放棄底線的方式來換取短期利益,甚至換取永久的和平,但是文明對邪惡的縱容,絕不會換取邪惡的收斂,反而會暴露文明的軟弱,最終引發巨大的災難:
1940年5月10日,德軍進攻法國,英法聯軍在短短20天內崩潰,其殘兵敗將在鄧寇克被趕下大海,法國投降。
1940年7月,德軍發起入侵英國的「海獅計劃」,英倫三島在德國空軍的狂轟濫炸下淪為廢墟,文明世界陷入至暗時刻。
在這樣的至暗時刻,65歲的丘吉爾上台了,面對議會壓倒性的綏靖主義浪潮,他的眼前同樣存在一個捍衛文明的」不可能三角「:
如果想要勝利,就不可能裁軍,如果準備戰爭,就不可能沒有人員傷亡,更無法滿足議會與希特勒的和平條約。
是用一時的合約,換取暫時的和平,還是積極準備戰爭,將年輕人送上戰場,爭取戰爭的勝利?
丘吉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中寫道:這是一個艱難的決策,我是以犧牲大英帝國的代價,來參與二戰。
武力是維護自由最後的手段,但也是戰爭一旦勝利,首先要放下的東西。 然而, 歷史上大多數時候,人類都匍匐在暴力的陰影之下,甚至去綏靖暴力 。 怎樣才能讓信仰之光取代暴力之劍?這正是思考「捍衛文明的不可能三角」這一命題的意義所在。
▌預言的不可能三角:
偉大、準確、好的結果必有一假
在【聖經】舊約中,有三種人物是最厲害的:君王、祭司、先知。
君王負責治理、祭司牧養百姓、先知傳達上帝的啟示。有時候,他們的一個思想、一個預判、一個警告甚至一句話,就像閃電一般,穿透歷史的迷霧和沈沈的思想黑夜,照耀出人類的明天。
1867年7月的一個夏夜,時任兩江總督的晚清重臣曾國藩,在與幕僚趙烈文聊天時談到時局,憂心忡忡,不知清王朝還能撐多久。
而趙烈文作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預言,他說:
「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44年後,清朝果然土崩瓦解,接踵而來的混亂局面,也為趙烈文所言中:「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
因為這段精準的預言,原本名不見經傳的趙烈文,被史書永久地銘記,乃至於被後世冠以天才預言家的名號。
趙烈文的偉大,是因晚清的悲劇。如果清朝得以中興,那麽趙烈文這三個字便也淹沒在浩浩湯湯的中國歷史中,難尋蹤跡了。
這是一個典型的「不可能三角」:預言家的偉大、預言的精準、好的社會結果,這三者不可能同時成立。
一個災難性預言的成真,成就了預言家,卻也是社會本身的悲劇。如果歷史波瀾不驚,則預言家也復歸平庸,難稱偉大的先知。
但偉大的先知,往往並不以偉大為榮,他們之所以預言可怕的未來,是為了讓人們當下就采取行動,制止那樣可怕的未來。
批評家瑞卡茲說:「預言家擔負著雙重任務,他既要用自己的言辭影響未來,又要成為一個真實的預言家——一個不出差錯的預言家。」
比如哈耶克曾對國家壟斷鑄幣權做出過一個預言:「鑄幣權被壟斷」與「通往奴役之路」存在一種隱秘的關系——「誰控制了財富生產,誰就控制了人類」。
毋庸置疑,財富是由每一個誠實勞動、公平交易的人,在市場中創造出來的。
但是,幾千年來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人類的歷史上充斥著貪婪的奴隸主、偷搶拐騙的罪犯、巧取豪奪的官僚……
為了保護個人的財產,免遭他人控制,人類建立了限制權力、遵守契約的現代政治秩序。但仍有一個極其重要的手段長期被人忽視:鑄幣權。
但即使如此,長期以來,國家壟斷鑄幣權的現象,仍被人們視為「天經地義」。直到哈耶克在晚年的最後的預言,終於打破這個「神話」。
他透過分析歷史上多次大蕭條、大通脹、大失業,哈耶克發現了「鑄幣權被壟斷」與「通往奴役之路」的隱秘「預言」: 一旦賦予「法幣」不可撼動的正當性,個人就無可避免地「在冠冕堂皇的旗號下被剝削」,「無論多低的通貨膨脹,都會積累成全域性的大災難」。
如何破除「通貨膨脹—經濟危機—大規模失業—個人自由被剝奪」的周期性詛咒?
哈耶克說,「首先要使個人免於濫發貨幣的強制剝削,破除對鑄幣權的壟斷」。2008年的全球金融海嘯,再次凸顯「貨幣刺激」的危害,也證明了哈耶克「貨幣非國家化」的先見之明。
哈耶克主張,貨幣的使命應該回歸個人自由本身:對貨幣信用的選擇自由,不僅是個人經濟自由的切實保證,而且是制止通貨膨脹、經濟持續增長的不二法門。
這一天才的預言無疑是石破天驚的,它幾乎顛覆了迄今所有關於貨幣的「正統」觀念,也成就了哈耶克最後一部經濟學著作——【貨幣的非國家化】。
正如英國的一句諺語所說:「最好的預言是過去」。盡管「預言的不可能三角」存在,但往往是那些經歷過動蕩年代,親眼看見過人類大災難的學者,才能深刻認識到人類自身的脆弱和愚蠢。
像哈耶克這樣的偉大預言家,往往並不以偉大為榮,他們之所以越過「預言的不可能三角」預言可怕的未來,是為了讓人們當下就采取行動,制止那樣可怕的未來。
▌歷史寫作的不可能三角:
真實、深刻、有趣無法同時成立
在知識市場,同樣存在「不可能三角」:很少有作品,能同時做到深刻、精彩、真實,即「寫作技藝的不可能三角」。
事實上,歷史上確有很多認知高遠、思想深刻的巨匠,因拙於文字表達,其皇皇巨著被後世讀者束之高閣。結果,這些知識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為了「化石」,甚至被永遠遺失。
造成這種遺憾的原因,除了書寫者運用文字的能力不足外,就是塔奇曼在【歷史的技藝】一書中所提及的,學界普遍存在著一種偏見——「高估研究,輕視寫作」。
◎真實:缺乏事實,貧乏而難以服人
虛構捏造vs原始文獻
在史學界——無論通俗寫作,還是歷史研究,長期存在一個「不能說的秘密」:很多史觀正、充滿歷史洞見、文字淋漓暢快的作品,存在斷章取義、以立場篩選史實、甚至蓄意捏造,以想象、推理代替史實的現象。
塔奇曼坦言,為了探尋歷史真相,她總是「毫不猶豫地以最快速度撲向原始文獻」:未出版的私人信件、工作日誌、手寫的報告、公文中的便條……
「材料的選擇,決定了最終作品的質素,這是我只用原始文獻的原因。」塔奇曼說。
即便如此,對一個歷史寫作者而言,一手資料依然非常有限,即便在檔案公開度比較高的地方。於是,二手資料成了歷史學者的鴉片——吸之,效果立竿見影;棄之,寫作生命隨時會中斷。
對此,塔奇曼的態度是「它們有用,但也有害」。因為二手資料即便是事實,也是被篩選過的事實。選擇二手文獻,也就意味著放棄了自己篩選的機會。
一知半解的批評家質疑她,但一流的歷史學者卻紛紛聲援她。
西方學界的「頭號中國通」費正清,在讀完【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1911-1945】後,吃驚地說:「她發掘了所有的記錄……哪怕連最小的紙片都沒放過」。
晚年的費正清曾語帶諷刺地說:「某些批評家將巴巴拉的書稱為‘通俗歷史’,這與其說是批評這些書,不如說是批評他們自己。」
她所寫出的每一個單詞,都是真實的歷史。但由於她的書太過精彩,以至於人們時常質疑——這些令人迷醉的畫面感和戲劇性,是不是巴巴拉為了「讓歷史更動人」而捏造出來的?
對此,塔奇曼斬釘截鐵地說:「 我從不捏造任何東西,包括天氣 。」
◎深刻:把功課留給讀者,是作者失職
堆砌名詞vs精煉提純
史觀正確、尊重史實的研究者有很多,但只有少數人具備學者的擔當和能力——花費雙倍的時間研究、篩選史料。
塔奇曼非常鄙視公共領域的「論文式寫作」——堆砌事實、事無巨細,看似「學識淵博、立場客觀」,但事實上,讀者根本無法理解那麽多名詞。這樣掉書袋是一種極不負責的偷懶——把功課都扔給了讀者。
她的書資訊量巨大,但從不堆砌名詞。面對浩如煙海的研究資料,她「從泥沙中淘出金礦,然後精煉提純」。
她把自己的寫作比喻成「放大地圖的尺寸」——要忠實於「原圖」,更要有所取舍。為了凸顯與主題關聯度最高、長時段看最重要的史實,她甚至必須忍痛割舍一些最精彩的敘述。
例如在【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驗】一書中,「亨利·華萊士訪華會見蔣介石」的情節,被塔奇曼一筆帶過。為此,她甚至舍棄了一句精彩評語:「為了理想,亨利可以砍下自己的右手,以及你的右手。」
原因在於,隨著對這一支線情節的展開,敘述它的文字數量突然猛漲。「於是我立即有種不妙的感覺,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直到有一天有人問塔奇曼,這件事究竟有多重要?
「我聽見內心的回答是:它一點兒也不重要,它真的對事情沒有任何影響。」(塔奇曼【歷史的技藝:塔奇曼論歷史】)。換作別的作家,多半無法舍棄已經寫就的精彩故事——他們總是被旁門和枝節所吸引,但 寫作的藝術——對藝術家的試煉——就在於,是否能夠忍痛割愛,直奔主題 。
◎有趣:最好的作家,才是最好的歷史作家
合格的學者vs語言藝術家
一個歷史作家如果將以上兩點都做到了,算不算優秀呢?不,他只能算是「合格」。要做到「優秀」,還必須掌握「駕馭文字魔力的技藝」。
「見識、知識和經歷還不足以成就一個偉大的作家,他還要有對語言的非凡掌握,作為他發出聲音的工具。偉大的思想,還需要借助對詞匯的完美掌握才能表達。」
「 所謂優秀的歷史作品,就是讀者明明早就知道結局,仍然對懸念叠起的文字欲罷不能。 」
——對寫作有如此苛刻的要求,可想而知,能夠入她法眼的「偉大作家」自然屈指可數。塔奇曼不僅身體力行,而且從不空手而歸:就像畫家的畫筆、雕塑家的黏土一樣,她的文字還原了歷史的史詩感。
在塔奇曼看來,寫作的難度、重要性絲毫不亞於研究。因此,好的作家,一定是位藝術家…讓文字具有脫離作家掌控的魔力。「在我寫書時,我常感覺自己是個藝術家。」
美國歷史學家、普利策獎獲得者羅拔·馬西在【八月炮火】的序言中寫道:「塔奇曼那年夏天為了一段文字,反復推敲了八個小時。後來那段文字成為她所有著作中最出名的經典佳句,這就是【八月炮火】的開場白。」
「1910年5月的一個上午,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出殯,騎著馬在隊伍中前進的有九個帝王,多麽宏偉的一個場面!穿著喪服,肅穆佇候的人群,都不禁驚嘆不已。這些君主,服色斑斕,嫣紅姹紫,寶藍翠綠,三騎下排聯轡出了重重宮門,在陽光照耀下,羽翎頭盔,金絲衣鑲,緋色綬帶,嵌著珠寶的勛章閃閃發光……」
寫作和商業最相似的地方在於:一旦有人開創了一個成功的新品類,就會被無數聰明的人模仿。下面是三位著名作家代表作的開場白,像極了對【八月炮火】開場白的仿寫:
「1932年那個山窮水盡的夏天,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活像一座深陷敵圍的歐洲小國京城……」
「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歷十五年,論幹支則為丁亥,屬豬。當日四海升平,全年並無大事可敘……」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長安,長安縣,西市。春寒料峭,陽光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裏無雲,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以上這三部作品分別是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馬伯庸的【長安十二時辰】。
塔奇曼在「非虛構文學」領域的開拓行為,甚至反過來影響到了虛構文學。被稱為「鬼才」的馬伯庸說,「塔奇曼就是非虛構寫作的神仙。」
電影【霸王別姬】和【活著】的編劇蘆葦,曾多次表示,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塔奇曼,沒有之一。
……
政治是由最聰明的人組成的,卻總是做出最愚蠢的決策。 每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各國領導人,幾乎都深知治國之術和權力遊戲,卻同時陷入驚人的集體愚蠢、迷之自信,這些聰明絕頂的職業政客,親手將人類文明拖入了淪陷性的大災難。
歷史有腦子,但人往往沒有。由於人類在管理方式上幾千年來毫無創新,那些過去曾造成了巨大災難的致命問題,從來沒有消失,隨時可能卷土重來。
如果沒有塔奇曼破除了「歷史寫作的不可能三角」,持之以恒地對人類災難機制的深刻揭示,很多政治家與社會精英的智慧恐怕要大打折扣。
▌破除三種「不可能三角」
世界如此復雜,我們真的能夠認識這個世界嗎?
人類在宇宙中如此渺小、無力,甚至卑微,卻又滿懷理想主義,想要找到一切問題的答案。
但是,兩元甚至三元悖論卻在提醒我們,人類的認識能力是有極限的,與其執著於問題的答案,不如找到問題的根源。
所幸,世界上還有少數天才,他們的眼界之廣闊、思維之深刻,往往能在悖論中看見真理,甚至打通互相對立的兩面。
比如丘吉爾,當所有英國人都認為裁軍和合約能換來和平時,他卻看到和平的本質是國家之間的軍事威懾;當所有人都高舉反戰的正義旗幟時,他卻看到這是一種鴕鳥式的不顧現實;當所有人都把「戰爭」 「武器」本身當作和平的敵人時,他清醒地認識到,那些試圖發動戰爭的國家才是敵人。
比如哈耶克,過去人們長久地認為,只有政府替貨幣背書,經濟才能正常執行時,他卻站在更高維度,指出國家壟斷鑄幣權,無異於對民間財富的劫掠,而資本主義世界經濟之所以一再出現全域性的危機,和國家壟斷鑄幣權脫不了幹系。他的預言過去一直在被證明,未來還將繼續被驗證。
比如塔奇曼,她幾乎一生都在身體力行地反對西方史學界的價值先行、建構主義,反對將歷史寫作變成材料堆積、學術論文,她真正把史學寫作的「不可能三角「:真實、深刻、有趣融於一身,甚至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品類:非虛構寫作,馬伯庸、曼徹斯特、黃仁宇都將她視為自己的寫作導師。
這三位天才,分別在政治、經濟、歷史寫作三個領域做出了彪炳史冊的成績,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超越了「不可能的三角」,也正因為如此,每一個普通人都值得站在他們的肩膀上去看一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