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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味道⑨|下酒菜

2023-12-05美食

民國時期,重慶開縣(今重慶市開州區)獅子樓街有家專賣糧食酒的小酒館,老板姓陳,額頭上長了個大包,外號「陳包包兒」,是我妻子的嘎祖祖(外曾祖父)。嘎祖祖是滴酒不沾,到東街酒市采購時,用食指沾一下酒,拿拇指一撚,就能分出醇劣。然後對選中的擔子酒販說,跟我走,算是要了。

嘎祖祖的酒館稱小酒館,不是看店鋪大小,因為只賣酒,沒有下酒菜。喝酒不要菜,叫喝冷杯酒,或碰冷杯,自嘲的叫法是「扯冷疙豆兒」——吃了冷東西引起打嗝。準確點說,嘎祖祖的小酒館應該叫冷酒館才對。

來冷酒館扯冷疙豆兒的人,大多是住城裏的普通百姓,稍有點錢的是進城做生意的小商販。這些人進店,花幾個銅錢,喝上一兩杯,只為解酒癮,兜裏沒幾個錢,一般也舍不得買下酒菜。好酒之人有句話,「有酒便是宴,怪酒不怪菜。」偶爾有人想要下酒菜,可去旁邊小飯館買,再由夥計送過來。都是冷盤的燒臘(鹵菜),不點熱菜。後來嘎祖祖的冷酒館門口擺有一個小攤,專賣油炸幹胡豆、幹豌豆,又泡又化渣,價格便宜,喝酒的人都願買一盤。

賣油炸幹胡豆的是嘎祖祖的女兒,我妻子的外婆。以前外公不願做事,把分得的祖產田地賣了,搬到城裏住,坐吃山空,外婆為糊口,才擺下這個攤。不願做事的外公沒辦法了,只好在家炸胡豆、豌豆,再送過來。據說冷酒館的生意非常興隆,不然外婆擺攤賺的錢,怎能養家糊口和供獨生女——我嶽母讀書?嶽母一直讀到高中,因為有文化,成為縣裏一位女局長。

嶽母小時候非常懂事、勤快,放午學和晚學後,幫家裏剝胡豆、砍豌豆。胡豆和豌豆都用水泡脹了。嶽母兩手各抓一把胡豆,分別用拇指與食指撚出一顆,左右交替著餵到嘴角邊,用牙尖咬破殼,然後往盆裏一擠,胡豆嗖地一下滑了出來。嶽母六十多歲時,給我們炸過一次胡豆吃,只見她剝胡豆的動作飛快,四個人還抵不過她一人剝的量。

砍豌豆沒有剝胡豆費勁兒,拿菜刀在盆裏一砍,不能太用力,一些豌豆夾在了刀刃上,用一根筷子刮在另一只盆裏。砍破口的豌豆油炸時,才不乒乓炸。

現在沒有專門的冷酒館了,但在鄉鎮的趕場天,隨時可見幾個老頭坐在賣散裝白酒的商店裏,或是鎮上的茶館,用一次性杯子喝上一杯。下酒菜是一小盤幹胡豆、幹豌豆,或者一把花生,邊喝邊擺龍門陣、吹牛皮,叫做喝豆豆酒、吹吹酒。

我小時候住的那條街是城墻邊的一條巷子,有戶兒人家姓余,男主人綽號「余酒罐」,我們稱好酒之人為「酒罐」。余酒罐在碼頭裝卸隊㧯鹽包,力氣活,很累,頓頓都喝酒,解乏。他掙錢雖多,家裏子女也多,一般都是泡鹹菜下酒。泡鹹菜吃膩了的時候,拿出兩分錢,叫兒子「擺尾子」上街買兩個桃子,那種又香又脆的白花桃,一個自己下酒,一個作為「擺尾子」跑腿的獎賞。「擺尾子」是家裏唯一的兒子,這個跑腿的「美差」才會輪到他,姐妹們沒份兒。有一次我去找「擺尾子」耍,看見余酒罐一個人正喝酒,這回的下酒菜高檔,一只鹹鴨蛋。蛋的「空頭」敲開了,他皺著眉頭喝一口酒,然後拿一支筷子,在空頭的小窟窿裏蘸蘸,放到嘴裏呡一下,很滿足的樣子。第二天我又去他家時,桌子上還放著那只鴨蛋。我悄悄看了一下,才蘸去一小窩窩兒。一連幾天,這只鹹鴨蛋都放在桌子上,做他的下酒菜。

我的外公在世時,聽他講過川江橈胡子的下酒菜,那真是特別。沒菜的時候,從江邊撿一碗拇指大小的卵石子,和著鹽巴、幹辣子,用菜油炒了下酒,只吮那個鹽辣味兒。喝完酒,吮完卵石子,留在那裏,下次又炒。沒油沒鹽的時候,銹鐵釘也下過酒。外公沒說怎麽個下法,我現在可以想象那個場景:一個橈胡子的酒癮來了,跍在船艙,端起杯,也可能是碗,或者就是裝酒的罐子,扯幾口冷疙豆兒,用舌頭舔一下那顆銹釘,接著又是一口酒。然後把酒罐放回原處,又做工去了。

我問過很多老一輩的老酒罐,銹鐵釘當下酒菜的事,他們聽都沒聽說過。也許這是橈胡子代代身傳的方法。有一次,我覺得好耍,試著舔了一下銹鐵釘,舌頭上立即產生澀澀的感覺,一陣心悸,很不是滋味兒。

有一天夜裏,我突然想喝酒,不願討麻煩,沒去弄菜,從泡菜壇裏抓起一根胭脂蘿蔔,一口酒,一口蘿蔔,酒醇香,蘿蔔鹹、脆,味道各異且差別大,但相配,安逸。我陡然明白,這叫「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