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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筋哥」程書林蘇醒:被嫌棄網紅的坎坷求生路

2024-07-06健康

7月3日晚7時15分,肝移植手術進行了7個多小時,50歲的程書林被推出手術室。

弟弟程書海、兒子程立(化名)快步跟上前行的病床,把手搭在前後幫忙推行。女友翟美傑也加快腳步,手扶在床沿上,彎腰看程書林的臉——那是一張極其消瘦的臉,棕褐色皮膚緊貼骨頭,長發像雜草紮在頭皮上。

程書林被推進重癥監護室,醫生傳來訊息,癌細胞沒有擴散,肝移植手術成功,但由於身體內腫瘤太多,其他器官損傷嚴重。翟美傑松了口氣,搓著手笑了,淚在眼眶中打轉。

7月3日晚,程書林被推出手術室,翟美傑在重癥監護室門前等訊息。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11年前,程書林參加選秀節目【中國夢之聲】時唱了一首原創歌曲【烤面筋】,其誇張的表情和不著調的歌聲驚訝了評委。2018年,這段表演被網友翻出,並剪輯成搞笑影片火遍網絡,他也被網友戲稱為「面筋哥」。隨後,他便以「面筋哥」的身份拍攝短影片,做自媒體賬號。如今,在某短影片平台上,他的粉絲數超過430萬。

2018年末,程書林在一次晚飯後吐血,確診肝硬化。6年來,病情反復惡化。家人和醫生多次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而這次是最艱難的。今年6月26日晚,他腹痛暈倒後便一直待在重癥監護室。

「上饒的醫生說,他們沒法治,只能換肝,讓我們去北京上海的大醫院,還說後續治療費可能需要將近200萬。」翟美傑說,無奈之下,她用程書林的賬號發求助影片,卻遭到質疑。

這幾天,翟美傑不斷反問:「我不太確定他能不能好起來,我是不是不該救他?」

直到程書林被推出手術室,她笑了:「你看,就應該救他。」

【1】病人

6月26日晚9時許,程書林倒在地上,暈厥過去,大小便失禁。翟美傑連忙撥打120,送到醫院。程書林的衣服濕透了,蜷縮著躺在病床上。翟美傑去摸他的手,他使不上勁兒,抖得厲害。

當晚,上饒市東信第五醫院診斷程書林為肝硬化失代償期、肝功能衰竭、肝性腦病等,高度疑似多中心肝癌或肝癌伴肝內多發轉移。醫生看著病歷搖頭,對翟美傑說,除了換肝沒什麽好的選擇,想活命就帶他離開,去北京上海更好的醫院尋找肝源。醫生算了一下,肝源費、手術費還有後期的保養費,可能需要180萬元左右。

「他的生命跟火柴棒一樣,已經劃過去了。我不太確定他能不能好,這些年,我都在賭,給他賭一個明天。」翟美傑形容,她和程書林就像一只烏龜和一只兔子,兔子朝著生命的盡頭拼命往前跑,而烏龜慢慢地往前追,追上了就把兔子往回拉一把。

現在,翟美傑快拉不住了。她給程書海打電話,並通知了程書林的五個兒女。27日,所有人都來到醫院,守在重癥監護室的走廊上。那天早上,程書林短暫清醒,用沙啞的嗓子艱難說出:「要對翟美傑好。」

在這個家庭裏,翟美傑是個特殊的存在。她比程書林小十幾歲,2019年在北京認識程書林,兩人相識相知,一起度過了5年多的時光,程書林的孩子稱她為「小媽」。

「他很善良,從來不發脾氣,我們倆在一起很幸福。」翟美傑表示,兩人認識時,程書林就查出肝硬化,自己一直照顧他,帶他治病。程書林怕拖累她,一直沒登記結婚。

程書林的老家在信陽淮濱縣的農村,醫療水平低,生活條件差。2020年春節,翟美傑陪程書林在信陽老家過年,程書林再次吐血發病,兩人輾轉阜陽、駐馬店治療近兩個月。2022年,翟美傑帶著他來到她的老家江西上饒生活。

在翟美傑的講述裏,那是一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兩人租住在城市邊緣,五十平米的小屋養了3只貓,有只貓特別喜歡程書林,總是趴在他的凳子底下。程書林經常在房間彈吉他,特別是晚上,昏黃的燈光照下來,伴隨悠閑的吉他聲,不經意的浪漫。程書林在家附近辟了片小菜園,經常和鄰居一起種菜。他不吃肉,主食只吃軟軟的稀飯。

每隔3個月,翟美傑都會帶他去醫院復查,並長期購置中藥調理。翟美傑經常在飯桌上問他:「你痛嗎,痛了必須跟我講,這不是開玩笑的,可不能大意。」可他從來不說痛,問煩了他回答:「我不痛不癢的不是挺好的嗎?」

程書林。圖/受訪者提供

兩個月前,翟美傑還是發現了異樣。程書林開始頻繁暈倒,有時倒在廁所,他也不說,醒了自己出來,就當什麽都沒發生。

有天,程書林捂著肚子對翟美傑說,肚子有點脹,有點胃痛。正說著,他哭了,問南方為何天天下雨,他想回老家。他又擔心自己的菜園,停頓了會兒說:「等菜熟一點再回去好不好?」

【2】「面筋哥」

生活中的程書林,寡言,有些木訥,和鏡頭下的「面筋哥」判若兩人。

程書林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是2013年,參加選秀節目【中國夢之聲】。那時,他胖胖的,續著絡腮胡,頭發長到脖頸,劉海兒蓋住眼睛,手裏拿著一打手寫的歌詞。面對采訪鏡頭,他介紹自己是流浪歌手,每天要換好幾個地方,因為這個節目特別吸引人,想讓專家老師點評一下自己寫的歌。

采訪中,他唱了一首原創歌曲【烤面筋】,閉著眼睛越唱越陶醉,興奮時肩膀隨著旋律聳動。沒人覺得他唱得好,身後的路人捂著耳朵背過身去。海選時,他也唱了這首歌。高潮處,船笛聲打斷了他,一位評委打趣道:「你看,連船都有意見。」

「這個節目我看了,當時覺得好好玩。」翟美傑最初對程書林的評價是「這個人好傻」。

程書林在【中國夢之聲】參賽采訪畫面。圖/網絡

2018年,這段參賽影片被網友剪輯成搞笑影片發在網上,獲得了流量,程書林被戲稱為「面筋哥」。隨後,他以「面筋哥」的身份在影片平台上開設賬號,做自媒體,頭發越留越長,披散著垂到後背。

那段時間,翟美傑再次刷到程書林的影片,「網上到處都是他」。她去過他的直播間,還留下評論,她留言:「長得那麽醜,還出來直播」「唱得那麽難聽,鬼哭狼嚎似的」,寫完就劃走。但是看久了,翟美傑覺得,他性格好,罵的人那麽多,他一點不回嘴。

乘著這股流量,程書林登上【超級演說家】的舞台,講述自己的過去。他說自己結婚比較早,生育了四男一女五個孩子。他賣過烤面筋,有天路過一個廟,看到一位盲人在賣唱,才萌生了寫歌賣唱的想法。

演講中,依舊是誇張的表情和亢奮的語調。他唱了成名曲【烤面筋】,收獲的仍是嘲笑。

「在網上刷到我爸的影片,才知道他火了。」程立說,他不敢告訴身邊的朋友,也怕老家人認出來,「其實我也欣賞不來,我只想做個老老實實的普通人。」

翟美傑、程書海和程書林的子女,沒人能勾勒出2018年之前程書林的生活圖景,鏡頭前「跳梁小醜」的形象不在他們的回憶裏。直到程書林被病痛折磨,他才回到家庭,與親人產生連結。

【3】父親

程書海的記憶裏,哥哥有過正經工作。20世紀90年代,程書林在翻砂廠做鑄造工。2000年後,他和當時的妻子生活在山東煙台,程書林學了獸醫,給鄉下的牛治病。此後,兄弟倆就斷了聯系。

1998年,程書林的三兒子程立出生,他從小在淮濱農村長大,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父母離婚早,父親一直在外打工。關於童年的記憶,是一個破舊的磚瓦房和永遠都不夠住的房間。

家裏窮得蓋不起房子,爺爺奶奶在村裏廢棄的林場宿舍的一間平房落腳,後來,又在宿舍旁蓋了一間磚瓦房,搭起一個放農具的小棚子,這便是家的樣子。

孩子多,幾兄弟擠在一間屋裏。程立記得,父親總帶些奇怪的人回家,有流浪漢,也有智力缺陷的人,「說是他的朋友,帶回家都是奶奶在照顧吃喝」。

和哥哥們一樣,十幾歲時,程立就不上學了。年紀小,找不到活兒幹,他去上海投奔父親,那是他第一次了解父親的工作。

程書林租住在上海農村的小屋,只能容納一張床。他睡在床上,兒子程立鋪個涼席躺地上。晚上,程書林去市區賣唱,程立就拖著音箱跟著他。面前放個小碗裝錢,一個晚上能賺兩三百,碗裏經常出現看不懂的外幣,「上海外國人多。」程立說。

唱到半夜,人群散了,程書林拉著街頭的流浪兄弟們吃飯喝酒,多數時候是程書林買單。回到村中小屋,他拿起紙筆寫歌,熬到淩晨三四點才睡。程立在上海待了兩個月,適應不了父親的生活狀態,又去溫州工廠打工。

2018年初,排行老四的女兒李黛(化名)回家。程書林離婚後,四個兒子由他撫養,女兒被前妻帶走,母親再婚後,李黛隨繼父姓。李黛說,那是一個破碎的家庭,她快要抑郁了。母親從不告訴李黛程書林在哪兒,可那年,李黛偷跑出來,坐在同學的電動車上,挨家挨戶詢問,找到了程書林,她就此住下,「回到爸爸身邊,我開心不少。」

李黛回家沒幾個月,程書林火了。她記得,家裏來了許多客人,還有從沒見過面的遠房親戚。她正讀高二,好多同學來跟父親合影。

程書林成名後,去看望過一次程立。父親簽約了一家蘇州的公司,穿著嶄新的衣服去飯店吃飯,身邊還跟著一位助理,「那是他最光鮮的時候。」程立說。

兩人對父親的早期記憶僅限於此。程書林的電話很少打通,除了過年,他們幾乎沒有聯系。程立想,可能父親習慣了晚上工作,和他們存在時差。李黛覺得,父親太火了,網上罵他的太多,索性不用手機。看到未接來電,程書林也從不回撥。久而久之,他們習慣了與父親斷聯。

【4】過氣網紅

程書林走紅後,弟弟程書海成了陪在他身邊的人。程書林與蘇州的公司合作了近10個月就解約,後來與同學合夥做賬號,去北京發展。2018年10月底,程書海投奔哥哥,做他的助手,跟著他演出,在家買菜做飯。

他們在北京宋莊租了一個三居室,既當工作室又當住所。錄歌、演出是程書林的工作,其他時間,他寫歌。「天天在自己房間裏,經常熬夜。」程書海說,「我晚上起來上廁所,總看見他房間的燈亮著。」

雖住在一起,兄弟倆的交流也僅限於「吃飯」「休息」等簡單問候。程書林沒有過多表達,能賺多少錢,以後有什麽打算,程書海都不清楚。「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煩惱,只記得他經常在房間裏踱步。」程書海說。

2018年底,程書林在一次朋友聚會中吐血,程書海帶著他去醫院檢查,當時確診肝硬化,轉院至地壇醫院。「第一個晚上就花了5萬塊。」程書海說,在地壇醫院住了幾天,程書林吵著要出院,「他強行要出來,我想他是擔心口袋裏沒錢。」

程書海說,哥哥沒心眼,賬號的歸屬和收入都攥在合夥人手裏。當時合夥人承諾,每個月給程書海開3000元薪金,可他一分錢都沒拿到,「我哥哥肯定被騙了。」

身體狀況不佳,程書林接不到演出。2019年,一次活動中,翟美傑與程書林見面,得知程書林的現狀,她偶爾陪著他到醫院檢查,「他當時身體不好,臉色很難看,我想幫他,就再也沒離開過他。」

後來,程書海離開北京,貸款買了輛貨車,到浙江謀生。翟美傑留下來照顧程書林,並幫他打理賬號。這一年,程書林的賬號保持著兩天一更的頻率,粉絲基數大,點贊卻基本維持在5萬左右,「他已經過氣了。」翟美傑說。2020年之後,點贊量落到四五千。

2022年,兩人到上饒生活,翟美傑的朋友出資與她合夥開了一家公司,準備直播帶貨,「想增加一份收入。」但幹了一個月,沒有賺到錢,便作罷。

這幾年,兩人靠過往的積蓄和影片平台的收入生活。抖音收支統計截圖顯示,賬號「面筋哥(程書林)」2023年共計收入185筆,合計7144.37元,2022年的收入僅有兩千余元。翟美傑說:「我們沒什麽支出,吃自己種的菜,衣服都是幾年前的,錢都給他看病了。」

【5】求生

6月27日淩晨,上饒市東信第五醫院下達了「病危病重通知書」,醫生再次建議轉院。次日,程書林陷入昏迷。「我得救他,這是一條命啊。」翟美傑說。

29日晚,程書海和大侄子開車來到杭州找醫院,跑到急診和相關科室詢問是否有床位,連跑兩家醫院都無床位接收。在朋友的幫助下,30日淩晨1點,杭州樹蘭醫院表示有床位可以收治程書林。

早上9點多,救護車拉著程書林向杭州開,天上下著滂沱大雨,車開了將近5個小時,程書林被推入樹蘭醫院的重癥監護室。

還未轉院的程書林。圖/受訪者提供

肝移植需要一大筆錢,6月29日至7月1日的治療支出有25.4萬元,後續樹蘭醫院的醫療費還有四五十萬元的缺口。

為了籌錢,7月1日晚翟美傑和李黛開了場直播介紹程書林的病情,評論裏是大量的質疑。有網友連麥說,要看李黛的出生證明,因李黛不姓程,懷疑李黛冒充程書林女兒圈錢。鏡頭前,李黛尷尬地笑了,這一幕被網友截圖,稱她為「大笑子」。

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鏡頭,也是她第一次直面攻擊。「我不後悔直播,因為這能救我爸,我後悔為什麽不謹慎一點,我覺得丟人。」李黛說。面對質疑,她將所有捐款收入和醫療支出截圖公布,攻擊聲沒有停歇。

「我們已經借遍了,信用卡和花唄這些我們也都沒有額度了,沒有辦法了才在網上求助。」程書海說。

程立把貸款買的挖掘機賣了,這幾年工程少,本來就不賺錢,上家客戶拖著工錢沒給,他身上還背著網貸,「對我們這種家庭,四五十萬就是個天文數碼,想都不敢想。」

「只有二哥在正經公司上班,他信譽高,能貸款。我和大哥都想闖一闖,也沒闖出名堂。」程立說。李黛剛畢業,在上海做設計,沒存下錢,最小的弟弟還在山東讀書。

7月3日手術這天,程書海前後交了25萬。手術結束後,一家人站在醫院走廊上,程書海說:「明天要交15萬,後天還要交17萬。」翟美傑嘆了口氣說:「慢慢湊吧,人活著就行。」

4日上午,重癥監護室傳來訊息,程書林醒了,能坐起來簡單說話。程書海興奮地邊說邊收拾行李,醫院對面的這家酒店漲了30塊錢,他們要搬到一公裏外更便宜的地方住。

九派新聞記者 馬婕盈 浙江杭州報道

編輯 王佳箐 肖潔

【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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