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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麽樣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2023-12-05健康

傷要多重,才會感覺到痛?到底什麽樣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平淡無奇的夜晚,我正埋首電腦前寫作。「嘟比最近身上出現不少奇怪的斑點,你要不要看一看?看起來像是一點一點的瘀血,我有點擔心,你去請教一下醫院裏的兒科同事好嗎?」嘟比是兒子的小名。當時我正如火如荼地工作,聽到妻子的呼喊,心不甘情不願地挪動屁股,一邊走一邊心裏嘟囔著:「說不定只是皮膚紅疹而已,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檢查的結果,發現兒子身上的斑點的確不是一般的皮膚紅疹,而是皮下的點狀出血。「再觀察幾天吧!除了皮膚斑點,似乎沒有其他異常。或許只是他太調皮,撞到哪兒,造成出血,我想應該沒有關系。」

隔了一天,孩子身上的斑點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嚴重,手臂上甚至出現一塊硬幣大小的瘀青。而過去的這一天,我們都非常確定孩子沒有遭受太劇烈的撞擊。在沒有明顯外傷的情況下,身上卻產生自發性的皮下出血,這癥狀像極了某些凝血功能異常的病人臨床上才有的表現。這下我慌了手腳,馬上聯系自己熟識的兒科醫生,偕同妻子準備帶孩子出門就醫。在多年的醫療工作中,我見多了因為凝血功能不良而產生各式各樣並行癥的患者。

「嘟比!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一定要跟媽媽說。」妻子緊緊地抱著嘟比,此時她已經濕了眼眶。「媽媽,你為什麽哭了?」懵懂的孩子說著童言童語,天真的他感受不到事態的嚴重。「我們要出去玩!」為了不讓孩子害怕,我編出這個謊話。面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妻子早已亂了方寸。雖然心情同樣忐忑不安,但身為一家之主,我必須保持鎮定。不同於以往每次開開心心地出門,車上總充斥著笑語與歌聲,這一天我與妻子都陷入沈默。在前往醫院的途中,只有孩子依舊活潑:「媽媽,我們來玩遊戲!」此時聽在父母耳中卻令人鼻酸。

兒科的同事一見到嘟比,亦判斷是凝血功能異常,於是安排抽血檢驗,同時也要我們夫妻倆做好住院治療的心理準備。檢驗室的抽血人員也是我平時工作的同事,見到我帶著兒子來抽血,先是露出詫異的表情,接著也出言安慰:「應該不會有事的,大約一個小時就會有結果,你千萬不要太擔心。」話雖如此,同事安慰的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

三歲的孩子當然怕打針,我們好說歹說,他還是不肯配合。不得已,我們只好將他抓緊,請同事在我們壓制他的掙紮時快點抽血。嘟比害怕得尖叫大哭,淒厲的哭聲令我們夫妻心碎,我雖然為顧及在同事面前的顏面,強忍住自己的情緒,但妻子早已淚水潰堤。以前我總不能忍受在醫院裏大哭大鬧的孩子,甚至連帶嫌棄他們的家長,此刻我總算真的理解了,當孩子受苦挨針時,那種痛仿佛是紮在父母身上。

為了安撫抽血後孩子激動的情緒,妻子帶他去附近的商店買些零食點心,我一個人坐在候診區的長椅上等待結果。分開前我握住妻子的手,給她加油打氣:「放心!我們的孩子從小健康平安,等我的好訊息吧!」只是那顫抖的聲音和語氣,恐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當時腦中閃出許多不好的念頭,包括種種可怕的罕見疾病。雖然自己也是醫療人員,但在高度分工與分科的情況之下,自己對這些血液類疾病的認識,可能與普通大眾無異。

宣布檢驗報告的時刻終於來臨,妻子沒有勇氣面對可能的結果,於是我一個人走進診室。「檢驗數值嚴重異常,必須立刻住院!」看到報告的數值,我楞在電腦螢幕前。負責凝血功能的血小板,在正常人身上至少有15萬,兒子卻連1萬都不到。這意味著凝血功能嚴重失調,更糟糕的是,只要受到些許碰撞就可能會流血不止。診室的護理人員幫我準備各項住院所需的檔,並說明相關手續,但當時我腦中一片空白,她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進去。

帶著沮喪的心情走出診室與妻子會合,我相信她一定在等我帶來好訊息,可是希望破滅,甚至比預期還要糟。遠遠地,我看到一個小孩兒手中拿著零食奔跑尖叫著,後方的母親出言制止他的不守規矩,這正是我們家常出現的場景。若是平日,我會厲聲制止兒子奔跑,並語帶威脅地告訴他:「你再跑吧!等你摔倒就有你受的了……」但此時此刻,我只怕孩子再多受一點傷,脆弱的他現在真的「不堪一擊」。

嘟比看到我走來,開心地勾住我的手臂:「爸爸,我們來蕩秋千!」那是我們父子倆常玩的小遊戲。當時我緊緊地將孩子抱在懷裏,眼眶泛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後悔自己曾經對他的責罵,很後悔自己始終忙於工作,沒能多點時間陪他。孩子出生近三年來,我從來不曾有這麽強烈的危機感,覺得自己隨時會失去他,覺得沒法陪伴他長大。

妻子看出我臉色不對,大概也心裏有數了。這時候嘟比拿著便利店的集點貼紙,要求兌換他喜歡的小玩具。過去我們從不輕易答應這個要求,這時候我卻二話沒說牽著他走進商店:「我們來看看可以幫你換什麽禮物,如果換不到的話,爸爸買給你!」我勉強在孩子面前擠出笑容,現在的我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表情。或許這是做父母的一種補償心理,但在劇變的當下、未來的結果混沌不明時,我們不會也不想做任何一件可能令自己遺憾的事。

小兒血液科主任對我們給予了照顧,他對孩子的診斷是「特發性血小板減少性紫癜」,即原因不明的血小板數量下降。主任也特別提醒我們,若是經藥物治療後沒有明顯改善,則須做骨髓穿刺來進一步確認病因。

為了監測治療的效果,接下來幾天嘟比都得持續接受抽血檢驗。「我可不可以不打針?」到了抽血時間,孩子只要看到護理人員走近,就會直覺地表達抗拒。「不行,你要乖乖打針,病才會快點好起來。」雖然心疼,但理性告訴我們必須配合這殘忍但必要的過程。每每見到孩子因疼痛與害怕而哭喊得聲嘶力竭時,我們的心就會揪在一起。

一時的痛苦或特許以忍,真正令人感到恐懼的是不知道這份苦痛究竟是一時的,還是一世的。當時我們夫妻曾一起祈求上蒼,別讓這三歲的孩子再受這些苦;如果非得有人受苦,寧願讓我來代他承受。萬幸的是,嘟比在治療一周後出院,後續的門診追蹤也顯示病情持續好轉。

在學醫與行醫的路上,總是強調診斷的精準與治療的效果。尤其是外傷處置和緊急手術,更要求醫生在最短的時間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在追求「快、狠、準」的判斷下,似乎少了一份對病人的同理心與關懷。於是,當看到家屬對醫護人員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感到擔心,難免會覺得多慮,甚至可笑。仔細想想,這豈不也是一種專業的傲慢?

同樣一件事,在旁人眼中或許微不足道,但發生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時,那種感覺才是刻骨銘心的「切身之痛」。有過這次經驗,我更能理解家屬的不安與不理性,也才理解,有時自己不經意的一句話,會影響病人多深。這「視病猶親」的同理心,看似僅有四個字,卻得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