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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嵇康和阮籍:兩種態度,兩種命運

2023-12-07歷史

李國文

魯迅先生在一篇文章裏,是如此評價這兩位魏晉文人的。

他們 「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這大概是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嵇康驕視俗人,當然是無所謂的。驕視當朝執政,驕視大將軍司馬昭,就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下場。阮籍敷衍了事,也許對俗人而言,覺得你不夠意思,可對統治者來說,一個文人,做到不生事,不惹事,不找事,不犯事,當然要省心省力許多。於是,司馬昭決定放他一馬,由他自便。

這樣,阮籍保住了首級,嵇康交出了腦袋。

「竹林七賢」中的這兩位文人,阮籍的佯狂,似是南人所說的「搗糨糊」「無厘頭」,而嵇康的剛腸疾惡,鋒芒畢露,抵抗到底,不遜不讓,則是北人所說的「較真」「別扭」。

阮籍為什麽要「犯嘎」,嵇康為什麽要「杠頭」呢?道理很簡單,因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將軍要篡奪曹魏政權。其實,阮和嵇,並非是特別堅定地要誓死捍衛曹氏帝位的勇敢者。不過,阮籍於高貴鄉公在位時,封過關內侯這個虛位,任過散騎侍郎這個閑差。嵇康娶了長樂亭主,當過附馬,與曹魏宗室有姻親關系,還任過中散大夫。在感情上比較傾向於魏,因之,這兩位文人對執政的司馬昭不開心,不買賬,不合作。

於是,這二位,阮籍老翻白眼,嵇康老梗脖子。

應該說,誰來當皇帝,對已經享有盛名的文人而言,既好不到哪裏去,也壞不到哪裏去。可他們,是有頭腦、有思想、有見解的文人,不能不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視若罔聞。

第一,司馬氏之迫不及待,之步步緊逼,之欺軟淩弱,之兇相畢露,讓茍延殘喘的魏主度日如年。太過分了,太不像樣子了,因此,很是看不過去。

第二,司馬氏大權在握,鉗制輿論,鎮壓異己,不擇手段,弄得社會緊張,氣氛恐怖,道路以目,宵小得逞。太囂張了,太過分了,所以,很心煩,很厭嫌。

魯迅先生說他們兩位的脾氣,便表現了出來。無非你要我往東,我偏往西,對立;你要我幹什麽,我偏不幹什麽,對抗。這就是魏晉文人的風格了,嗣後的中國文人,在統治者的高壓政策下,常常采取既不敢正面對立也不敢公然對抗的態度,而是以魯迅詩中所寫的 「躲進小樓成一統」 的消極精神逃避現實。

現在來看,嵇康和阮籍,雖然采取了對立和對抗的態度,但是,怎樣對立?如何對抗?還是大有講究的。阮籍拿捏得較為適度,而嵇康的掌控則往往過度。於是,聰明或者滑頭的阮籍,便不吃虧,少吃虧;而不太聰明並且固執的嵇康,便常吃虧,吃大虧。在這兩位身上,便有了明顯的區別和不同的結果了。

我很欽佩這個阮籍,特別個性,特別自信,特別我行我素,特別不在意別人怎麽看他。經常喝得爛醉,因此,此公便可以不表態,不講話,不提供看法,不說明觀點。便可以雲山霧罩,虛無縹緲,不著邊際,讓坐在他對面聽他「擺唬」的那一位聽眾,當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壓根兒找不著北。

嵇康與這個阮籍,是極好的朋友。他很羨慕阮的「口不論事」,也很想做到這一點,但他的嘴巴,常常捺不住要把人家不想聽、不愛聽的話說出口。

嵇康很高傲,看不大起凡俗之輩,因此,朋友很少。【晉書】載: 「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

他對山濤說過,他想學習這位小他一歲的神交之交,很是希望自己聰明而不吃虧。但好像總是學不到位,總是把不住嘴,總是要反映出來。

生存的智慧,戰鬥的勇氣,是除了才華和想象力以外,中國文人最可寶貴的財富。若既無智慧,又無勇氣的碌碌之輩,只有期望一位與你同樣平庸的君主,網開一面,度過一生了。嵇中散先生的不幸,有智慧,更有勇氣,偏偏生在了魏末,偏偏碰上了那個司馬昭,這真得感謝老天爺給他安排的「好命」了。

司馬昭,當時,不可一世,連曹姓皇帝只能仰其鼻息討生活,何況你嵇大師?

他幹掉高貴鄉公曹髦以後,又不能馬上下手再幹掉元帝曹奐,因為曹魏政權還沒有到摧枯拉朽、一觸即潰的地步。因此,司馬昭仍需繼續積蓄力量,擴大地盤,繼續組織隊伍,制造聲勢,繼續招降納叛,削弱對手,繼續將社會名流、上層人士、豪門貴族和文壇高手拉到自己的陣營裏來。

於是,大將軍授意嵇康的好友山巨源,動員這位著名作家,出來做官,納入自己的體系。但嵇康,斷然拒絕了。

司馬昭的這種拉攏手法,同樣也施之於阮籍。阮籍當然與嵇康一樣,也是要拒絕的。不過,他拒絕的辦法,不是像嵇康那樣公開表示不屑,而是一個月醉了二十九天,剩下的一天還總是睡不醒。【世說新語】載: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司馬昭對他哭笑不得,跟醉鬼計較,豈不要被人笑話?

嵇康不會喝酒,也不願這樣耍奸脫滑,非要讓人家嘗他的閉門羹。按說,不想幹,就算了,或者,婉謝一下,也就拉倒。他不但不稀罕司馬昭給的官,還寫了一封絕交書,寄給山巨源,公開亮出觀點。顯示出他的不阿附於世俗,不屈從於金錢,不依賴於強勢,不取媚於權力的堅貞剛直的品格,冰清玉潔的靈魂。這樣,他不僅把說項的老朋友山濤得罪了,同時,把期望他投其麾下的大將軍司馬昭,也得罪了。

這篇【與山巨源絕交書】,等於釋出他不當官的公開宣言,也等於遍告世人,我為什麽不當司馬昭的這個官,因為當了他的官以後,我會不快活,而且,會很不快活。他的理由是:

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

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

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

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

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

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

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

這篇書信,寫得淋漓盡致,精彩萬分。讀起來無比過癮,無比痛快。盡管我們未必能做到嵇康那樣決絕,那樣勇敢,但不妨礙我們對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坦蕩自然表示衷心欽佩。

魯迅一生除寫作外,研究過許多中國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工夫最多,花時間最長,來剔微鉤沈者,就是他剛到北平教育部當僉事,住在紹興會館,親自輯校的【嵇康集】,這大概是文化巨人在心靈上的呼應了。

他說: 「阮籍做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很激昂慷慨,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 所以,含糊其詞,語焉不詳,王顧左右而言他,最好了,後來的聰明人,都這樣寫文章的。而針砭王綱,議論朝政,直書史實,布露民瘼,就是那些不聰明的文人,最犯統治者忌的地方。

而嵇中散的死,最根本的原因,正是魯迅所指出的,是他文章中那種不以傳統為然的叛逆精神。任何一個帝王,最不能容忍的,除了推翻他的寶座,莫過於否定他賴以安身立命的綱常倫理了。司馬昭雖然還未篡魏為晉,還未當上帝王,但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江山早就姓司馬了。他自然不能容忍這個中散大夫,挑戰他的權威。

嵇康在給山巨源的信中,提出了 「非湯武而薄周孔」 的口號,司馬昭一看,這還得了,不是動搖國之根本嘛,當時是要把他幹掉的。第一,山濤保護了嵇康,說,書生之見,一家之言,大將軍何必介意?第二,司馬昭也不願太早露出猙獰面目,沒有馬上下刀子,按下不表。但不等於他從此拉倒,只是看時機,等借口罷了。

阮籍,就比嵇康聰明一些,雖然他對於司馬昭,跟嵇康一樣,不感興趣,但他懂得如何保全自己,不往大將軍的刀口上碰。一是捏住酒葫蘆,不撒手;二是寫文章時,竭力隱而不顯,盡量不讓司馬昭抓住他的把柄;三是偶爾地隨和一下,不必那麽寸步不讓,針鋒相對。

【世說新語】載: 「魏朝封晉文王為公,備禮九錫,文王固讓不受。公卿將校當詣府敦喻。司空鄭沖馳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時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書劄為之,無所點定,乃寫付使。時人以為神筆。」 到了實在勉為其難,不願太被禦用,而推托不了時,索性佯狂一陣,喝得爛醉,躺在當壚的老板娘旁邊,甚至把衣服脫得精光,像一個大字躺在屋當中,人家笑話他荒唐,他卻說我以天地為房舍,以屋宇為衣服,你幹嗎鉆進我的褲衩裏來呢!這樣一來,司馬昭也就只好沒脾氣。

但嵇康做不到,這是他那悲劇性格所決定的。史稱嵇康「直性狹中,多所不堪」,是個「不可強」「不可化」的人物,這就是他自己說的「吾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於機宜」。現在只有看著嵇康,一步步走向生命途程的終點。

史稱: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 (【世說新語】)這位中散大夫,正因為他不悔,所以,也就無懼,才能在死亡的陰影中,神色安然地撫撥琴弦,彈完【廣陵散】的最後一個音符,從容就義。

正是如此,嵇中散用生命彈奏出的樂章,才永遠銘刻在歷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