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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商王,怎麽就遭暴雷而死?「先周之什10」關中經略(四)征伐

2024-04-12歷史

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

——【大雅·皇矣】——

大家好,我是姬為毅。

上集我們說到,周族首領王季繼位後,積極經營同大邑商的關系,透過展示武力,向商王進獻了「投名狀」。古本【竹書紀年】記載,武乙三十四年,「周公季歷來朝,王賜地三十裏,玉十皞,馬十匹。」別小看這些玉和馬,在當時算是十分隆重的賞賜,相當於給予王季後世假節鉞般的征伐大權。

後來春秋初期虢公、晉侯去朝覲周天子,按照周禮,獲得的賞賜也不過是玉各五對、馬各三匹而已。

十八年春,虢公、晉侯朝王,王饗醴,命之宥,皆賜玉五瑴,馬三匹。(【左傳·莊公十八年】)

有了周人穩固後方,武乙便可以匯聚起強大的兵力,專心對付西土的兩個宿敵。

01 武乙如何征伐西土?

上集說到,武乙繼位之後,商王朝在西北方向有兩個心腹邊患,一個是召方,另一個則是方方。

先看召方的情況。

戰狂武丁死後,大邑商的戰鬥力出現了肉眼可見的滑坡。在武丁之子祖庚、祖甲兄弟在位時期,西土的羌人族群開始蠢蠢欲動。這裏的羌是個很廣義的概念,可以看作是商王朝西面會放羊族群的統稱,活動範圍也很廣,遠至甘青、河套地區,近至大邑商的眼皮底下,都有羌人出沒的蹤影。而這些羌人也並非都是同宗同種,有的臣服於商王,有的則不斷騷擾商朝王畿。

在眾多羌人部落之中,最囂張的當屬羌方。

商王廩辛、康丁在位時期,羌方聯合絴方、繐方、厃方、虘方等幾大羌人部族,從不同方向對大邑商發起了空前猛烈的攻勢,在廩辛時期的蔔辭中,很少出現武丁時常見的、代表主動出擊的「征」、「伐」字樣,而是充斥大量表示戍衛、派出、迎戰、遭遇、追擊(「戍」、「往」、「禦」、「冓」、「臿」)等含義的字眼。可見,對於來勢洶洶的羌方,商王朝只能采取被動守勢。

於□帝乎禦羌方於之……(【合集】27972)

其令戍臿羌方於敦、於利。(【合集】27974)

或許是由於情況緊急,廩辛、康丁時期的蔔辭也不見了選將出征的環節,而是直接調集「戍某」、「某行」這樣的專職衛戍部隊,或者索性啟用「某眾」、「易人」、「稚人」之類的地方民兵武裝,用近乎人海戰術的方式,最終抵擋住了羌方的攻勢,並俘獲兩位羌方首領,以「用羌」的方式,來血祭武丁和祖甲。

□亥蔔,羌二方伯其用祖丁、父甲。(【合集26925】)

羌方雖然被暫時擊敗,但這次大邑商的防禦戰可謂慘勝,商王朝元氣大傷。

康丁之後,其子武乙繼位。經過長時間的休養生息,到了武乙末期,老邁的商王才有能力找羌人算賬,為了肅清太行山與黃河之間的羌人殘余,武乙追隨曾祖武丁的腳步,重新開啟了主動「征」和「伐」的軍事行動。

這一次,武乙除了對曾經追隨羌方作亂的絴方、繐方進行懲罰式打擊外,還對召方發動了為時半年的史詩級攻勢。根據甲骨蔔辭中商軍行進途徑的地名分析,召方所在之處,大概位於山西境內的黎地,而並非日本學者島邦男認為的陜西召邑。

在武乙伐召方的途中,幾乎到了無事不蔔的程度,不論是從戰略上主動出擊或迫近殲敵,還是戰役上如何布陣、何時進攻,直到最後武乙禦駕親征,都被事無巨細地記載於蔔辭之中。許進雄先生就根據出土甲骨的系聯關系,排出了一份「武乙征召方日程表」(許進雄【武乙征召方日程】,【中國文字】第12期),可見此戰規模甚大、用時甚長、耗費甚巨。

而武乙死後得到「武」的尊號,或許與他垂暮之年還能如此武德充沛有關。

說到這,可能看官們會覺得奇怪,不是說周首領王季自願成為商王的爪牙麽?怎麽在攻伐召方的戰役中,沒有看到周人的身影呢?不用著急,因為此時的王季正在秣馬厲兵,準備策應商王武乙,開展一場更大規模的鉗形攻勢。

02 商周如何聯手征伐?

商王武乙接連剿滅召方、絴方等羌人殘余,這時,橫亙在武乙面前的西土威脅,只剩下最後一個方國,那就是——方方。

在武丁時期,方方的名字始見於甲骨蔔辭之中。到了廩辛、康丁時期,大邑商陷入與羌方大戰的泥潭,方方趁機在河西埋頭發育,積蓄實力。在侯家莊出土的大龜七版中,就有這麽一塊龜腹甲,密密麻麻刻著14條和方方有關的蔔辭,可見方方的侵擾已經讓商王們坐立難安了。

隨著武乙大勝召方,大邑商的軍事力量與方方隔河對峙,雙方的決戰一觸即發。

在甲骨蔔辭中,面對「方大出」的情形,武乙在北土設立偵查崗哨,在用「燎告」祭祀祖先後,幾乎出動了最強的戰鬥編組,對方方采取淩厲的正面攻勢,其中,光是出現在甲骨蔔辭中的商軍將帥,就有犬國、沚國等方國的首領,以及以子畫為代表的王族將領,可謂主力盡出。

癸酉貞,方大出,立史於北土。(【合集】33049)

又來告……從北土,其燎告乙、父丁……(【合集】33050)

而就在方方的背後,一股看似羸弱,但實則戰力驚人的部隊已悄然抵達洛河流域,他們就是王季率領的周部族精銳之師。古本【竹書紀年】記載,「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值得註意的是,由於【竹書】中的語辭用的是周人的語言體系,所以這裏的「西落鬼戎」也好,「翟王」也罷,都與甲骨文中的稱呼有著很大出入。

首先是「翟」,翟就是後世西周、春秋時赤狄部落的前身,而赤狄以「隗」為姓,祖先可以追溯到商王武丁時出現的方國,也就是鬼方。而所謂「西落鬼戎」,學界多認為「落」同洛水的「洛」,可以理解為洛水西段或洛水以西的鬼族部落。

那麽,【竹書】中的西落鬼戎是不是武丁蔔辭中的「鬼方」?他們又和武乙征伐的「方方」有什麽關系呢?此前的學者一直找不到完整的證據。直到1983年,考古工作者在陜西東北部的清澗縣李家崖村發現了一座晚商到早周時期的城址,並將這種橫跨黃河兩岸的青銅文化命名為「李家崖文化」。

而就在一個多月前,央媒報道了一處新發掘的「陜西清澗寨溝遺址」,其被認定為「陜北地區商代晚期高度發達的青銅文明和區域政治中心」,屬於李家崖文化,並在遺址中發現了方國一級的墓葬。

由於在李家崖古城址出土過一片陶文,其字形就是武丁甲骨蔔辭中代表鬼方的「鬼」字。所以學界大多認為,李家崖文化就是鬼方的代表性遺存。當時,鬼方還是歸附於商王朝的邊境勢力,武丁蔔辭中常有對鬼方是否會俘獲羌人的反復占蔔。

乙巳蔔,賓,貞鬼獲羌。一月。

乙巳蔔,賓,貞鬼不其獲羌。(【合集】203正/1)

但奇怪的是,在武丁所在的殷墟一期之後,鬼方突然消失在殷墟二期、三期的所有蔔辭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與其地理位置重疊,並開始頻繁出現在蔔辭中的方方。

考慮到【周易·既濟】卦中有「高宗(武丁)伐鬼方,三年克之」的說法,所以我這裏有個大膽的猜測如下,武丁時期,原先臣服大邑商的鬼方被商王所伐,其所在的李家崖文化區域也被方方替代。由於鬼方是定居文明,方方則帶有遊牧內容,所以方方或是與鬼方聯合、或是趕走鬼方鳩占鵲巢,進而與大邑商為敵。而王季配合武乙所伐的西落鬼戎及二十翟王,或許就是這支鬼方殘余所組建的部落聯盟。

那麽,王季和武乙這次聯手的軍事行動,取得了怎樣的戰果呢?

03 武乙征伐戰果如何?

在甲骨蔔辭中,武乙這次征伐方方行動的尾聲,多次出現帶「彳止方」二字記載,學界認為,這或許與戰後獻俘祭祀的典禮有關。因此可以認為,武乙此役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方方此後元氣大傷,到帝乙、帝辛時期還偶有進犯,但基本再難對大邑商構成威脅。

癸未貞,□乙酉彳止方。癸未貞,於木月彳止方。(【屯南】171)

至於鬼方,他們似乎在此戰過後又歸服於大邑商,重新出現在殷墟四期的甲骨蔔辭中,勤勤懇懇地為商王打仗、祭祀、捕獲羌人、貢納人牲,商朝末期與文王昌並列三公的「鬼侯」,就是紂王的忠實爪牙,這段歷史,恰恰能在李家崖文化的遺存中得到印證。後來周人滅商,鬼方還在陜北負隅頑抗了一段時間,周康王之時的大盂鼎就記載了此事,直到西周末年,鬼方後人才演化為隗姓赤狄。

打了勝仗之後,武乙顯然非常高興。

當時已經是他在位的第三十五個年頭,他不顧自己年事已高,執意在黃河、渭水之間進行田獵,即今本【竹書紀年】所說的「王畋於河、渭」。在商周時期,大型的田獵活動又稱為「蒐」,往往是帶有震懾意味的軍事演習。而所謂的河渭之間,基本就是這次商、周聯手伐方方、西落鬼戎的主戰場。

但歷史本就擅長諷刺,這本該是武乙人生的高光時刻,卻成了他生命的最後瞬間,原因是,暴雷了。

對,你有沒聽錯,這段短短的記載無意中創下兩個之最,一是「爆雷」這個當下熱詞最早在出現在史籍之中,二是,武乙成了先秦第一個死於惡劣天氣的君王。換句大白話說,武乙被雷劈死了。從任何角度上說,大邑商的老商王在打獵的時候慘遭雷擊,本身就是很雷人的事情。

因此,自古至今,不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就腦洞大開,炮製出了各種「陰謀論」的版本來——有的說,武乙因為改制觸怒了貞人群體等既得利益者,所以在狩獵活動中被人暗殺;有的認為,商周關系其實壓根就不好,武乙狩獵河、渭是有意恐嚇王季,反被周人暗害,等等等等。

總而言之,這些陰謀論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武乙並非被雷劈死,而是人為因素造成的死亡。商周史官又多有「為尊者諱」的傳統,所謂「武乙獵於河渭之間」,就和後世周昭王淹死在伐楚之後,被記載為「南巡狩不返」有異曲同工之妙。

故事大多編很精彩,但我個人觀點認為,武乙之死或許並沒有什麽劇本,他老人家就是被雷擊而死的。

至於武乙被雷擊的原因,也絕不是坊間流傳他因「射天」「慢神」而遭到的所謂天譴,純粹是空曠的原野本就容易遭雷,再加上武乙身為商王,身上佩戴的青銅用品想必不在少數,電閃雷鳴之時,武乙就是個活脫脫的人形避雷針。如果一定要給武乙之死找個原因的話,大概就是老人家吃了缺乏自然科學常識的虧吧。

總而言之,武乙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結束了他精彩的一生。可以這麽說,如果不是他有個叫帝辛的曾孫,武乙可以算是商王朝最為傳奇的君主了。

武乙死後,其子文丁繼位,成為歷史上第一個被尊稱為「文」的君王。

而讓陰謀論者失望的是,商周關系似乎並沒有受這次意外事件的影響,不僅仍處於蜜月期之中,而且還在不斷升溫。

04 商周關系如何升溫?

文丁繼位之初,一切並不順利,各種煩心事接踵而來。先是王季對燕京之戎的遠征並不順利,殷都的母親河洹水又一日三絕,在迷信的商人看來,這可是要滅國的兇兆。好在一年之後,西土終於傳來好訊息,王季成功擊敗余無之戎,大勝而歸。文丁龍顏大悅,準備正式給這位周人領袖冊封一個官職——牧師。

文丁二年,周公季歷伐燕京之戎,敗績。

三年,洹水一日三絕。

四年,周公季歷伐余無之戎,克之。命為牧師。(古本【竹書紀年】)

根據楊寬先生考證,牧師是對諸侯之長的稱呼。【周禮】中有「七命賜國,八命作牧,九命作伯」的規制,有可能就是承襲商朝的前例。如果說武乙賜公亶父以岐邑是「七命賜國」的話,文丁封王季為牧師應當屬於「八命作牧」,僅次於最高等級的「九命作伯」。

而從另一個角度說,牧師這個職位帶有鮮明的畜牧特征,雖說其作為榮譽稱呼,勢必已然超脫字面意義的範疇,但此時將王季理解為管理西土眾牧羊族群的總負責人,也是十分貼切的。

總而言之,得了新任命的王季,繼續延續他不知疲倦的伐戎事業。古本【竹書紀年】記載,在文丁七年、十一年,王季接連討伐始呼之戎、翳徒之戎,並向大邑商的文丁獻捷。

七年,周公季歷伐始呼之戎,克之。

十一年,周公季歷伐翳徒之戎,獲其三大夫,來獻捷。(古本【竹書紀年】)

經過專家學者們的考證,王季在文丁時代討伐的燕京之戎位於管涔山附近,余無之戎所在就是【漢書·地理誌】中上黨郡的余吾。二者在【國語·鄭語】中被寫作「燕」、「徐」,同為隗姓的赤狄部族。

當成周者,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國語·鄭語】)

潞、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也。(韋昭【國語·鄭語】註)

而始呼之戎、翳徒之戎所在之地,有說法認為位於滹沱河流域。可見王季在文丁時代征伐諸戎的範圍,基本位於山西境內,屬於原先羌方、絴方、召方的勢力範圍。同時,考古學上的發現也印證了古本【竹書紀年】的記載,在殷墟三期之後,先周文化因素出現在晉陜高原的眾多遺址中,甚至傳播到晉中盆地。而遠在周原的先周文化,也幾乎全盤地接受了商人先進的青銅文明,可見在王季時期,周人對於大邑商的先進文化,基本是如海綿般照單全收的。

也正是因為周部族在軍事方面的出色戰績,在王季被封為牧師僅僅七年後,商王文丁又請王季來大邑商朝覲,給了他身為人臣所能受封的最高等級——伯。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王嘉季歷之功,錫之圭瓚、秬鬯,九命為伯。」

這一年,是文丁十一年。這一年,距離先王武乙去世,剛好是十二年一個輪回。

這時,歷史又玩起了黑色幽默,在武乙被雷震而死的第十二年後,文丁也來到他生命的終點站前。

但就在文丁撒手人寰之前,古本【竹書紀年】中出現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記載——文丁殺季歷。

這短短五個字看似平常,卻給後人留下了無盡遐想。文丁為什麽殺了王季?是因為王季功高蓋主、招來猜忌?還是文丁有意為兒子帝乙拔除隱患,殺掉了最強大的諸侯?總而言之,自武乙之死時就沒停歇的各種陰謀論斷,再次甚囂塵上,演繹出了無數新版本。不過,我今天先賣個關子,將結論放到下集再說。

在此之前,有必要回顧下王季波瀾壯闊的一生——

小結:

在不到二十年的奮鬥史中,王季征伐不輟,罕有敗績,是個頗具雄才、文韜武略的君主,他嚴格踐行向大邑商「一邊倒」的既定國策,大大拓展了周部族的生存空間,贏得威望和爵位。只不過,王季上承公亶父的基業,下接文王、武王父子的豐功偉績,其光芒反倒顯得不夠耀眼。

盡管如此,王季用行動證明了,他絕非是憑借母親的出身或兒子的聖瑞才能上位的平庸之輩,而是先周時期實力被嚴重低估的優秀先公。【大雅·皇矣】對他不吝贊頌之辭,詩曰——

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

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比。

比於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於孫子。

說到這,為期四集的【關中經略】告一段落,同時也給【先周之什】系列劃上了略帶傷感的句號。

自下集起,大名鼎鼎的「聖子昌」將在喪父之痛中繼承西伯之位,開啟周部族事業的新篇章。

我是姬為毅,【大周八百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