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年代初,陳毅偕妻子張茜到湖南視察工作。當天,湖南省副省長譚余保等人在火車站迎接。看到譚余保,陳毅笑哈哈地走上去與他擁抱。兩人寒暄過後,陳毅轉身對妻子張茜介紹:「他就是譚余保,你老倌的命都靠他當年刀下留情才有今天。」
往事重提,兩位當事人哈哈一笑便已心領神會,卻讓包括張茜在內的隨行人員如墜雲霧。他們雖然知道當年中央紅軍長征後,陳毅和譚余保都留在蘇區打遊擊。但當時陳毅是堂堂中央分局委員、中央政府辦事處主任,作為蘇區的核心領導,怎麽會淪落到要靠下級刀下留情才能活命的地步?
答案在第二天召開的湖南高級幹部大會上,陳毅親自講述了當年與譚余保的往事後才揭開。
1934年10月,由於在第五次反「圍剿」中失利,紅軍主力被迫進行戰略轉移。此時,中央決定成立以項英為書記的中央分局,繼續留在蘇區領導遊擊戰爭,牽制敵軍力量。
在第五次反「圍剿」作戰中受重傷,正躺在醫院治療的陳毅也奉命留守蘇區,擔任中央分局委員、中央政府辦事處主任。紅軍主力離開蘇區後,敵軍便以重兵撲向蘇區。
由於實力懸殊,蘇區的重要城市不斷淪陷,留守的紅軍被迫轉移進深山密林之中,開始了艱苦卓絕的三年遊擊戰爭。經過前四次「圍剿」的失敗,敵人已經總結出來一些對付紅軍的方法,提出了所謂的「三分政治七分軍事」。
陳毅後來總結過敵人對付遊擊隊的辦法:他們把蘇區分割成小塊,進行封鎖。並強行把山上分散居住的群眾遷移到平原地區集中聚居,不準他們對紅軍有任何聯系。
這些居民還被敵人編成保甲,實行連坐法。一個人與紅軍接觸便處罰全家,一家人與紅軍接觸便處罰幾家。而且還透過不定時檢查、收買欺騙等手段,控制老百姓。
軍事上對山區進行封鎖,不準人員進出。修建大量碉堡控制交通線,接著便是派出大量人員進行篦梳式的搜山。
在這種形勢下,紅軍生存條件變得極為惡劣,有時一連幾天吃不上飯,部隊也越打越少。項英和陳毅率領的一路突圍部隊一千多人,經過一段時間的戰鬥僅剩下身邊幾個警衛人員。
項英和陳毅在老百姓的幫助下,秘密來到粵贛邊界的油山,找到粵贛軍區的隊伍,才又使遊擊隊漸漸發展壯大。同於通訊器材損壞,以及敵人的封鎖,他們不僅與中央失去了聯系,就連各個軍區之間的聯系也中斷了。
在湘贛邊區也活躍著一支遊擊隊,由湘贛省委書記陳洪時、主席譚余保、軍區司令彭輝明領導。
譚余保出身於貧苦農民家庭,唯讀過幾年書,但練就一身好功夫。開國上將王震回憶曾親自領教過譚余保的功夫「三五個人近不了身」。
正是因為有一身本領,使譚余保不畏強權,好打抱不平。早年,他便在鄉間組織一些熱血青年,為普通百姓主持公道,與土豪劣紳作對,抵抗軍閥的苛捐雜稅。
北伐軍占領湖南後,農民運動蓬勃發展,各地都建立了農民協會。正是在這時,譚余保受進步思想影響,入黨走上了革命道路。譚余保當時農會籌委主任後,打的第一個土豪竟是自己的姑母。
任憑親戚怎麽說情,也未改變他的決定。譚余保的鐵面無私由此在當地出了名,農民們紛紛拍手稱好:「選了一個好主任。」
紅軍主力轉移時,湘贛省還剩5個獨立團,總共3000多人。他們面臨著與陳毅等人一樣的困境——環境越來越惡劣,隊伍越打越少。不久,軍區司令彭輝明在戰鬥中犧牲,部隊僅剩數百人。
在這緊要關頭,作為主要領導人的陳洪時不僅沒有站出來挽救危局,反而趁機投敵當了叛徒。陳洪時不僅將組織的大量機密檔交給敵人,還出面幫助敵人誘降遊擊隊員。一些不明真相的遊擊隊員上當走出山區後即遭到殺害。
陳洪時的叛變幾乎使湘贛省的革命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作為湘贛省最後一名核心領導,譚余保在關鍵時刻展現出堅定的信仰。他在蓮花縣棋盤山上召開一次緊急會議,痛批陳洪時的叛變行為,決定重組湘贛省領導機關,堅持遊擊戰鬥。
在譚余保的領導上,遊擊隊力量又漸漸增強,還不時主動出擊附近的敵人,他們一直堅持到抗戰爆發後。由於敵人的封鎖,湘贛省與外界中斷聯系數年,訊息閉塞。加上遊擊隊員大多是參加革命後才認識幾個字,獲取資訊的能力極低。
抗戰爆發後,國共開始第二次合作。中共中央主張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這些訊息都刊登在報紙上。遊擊隊是從偶爾繳獲的一些舊報紙上看到這些訊息,但敵人的報紙常常刊登假訊息,今天說這個投降,明天說那個被擊斃。
合作抗日的訊息是真是假?譚余保無法判斷。在當時特殊的形勢下,他只有提高警惕,堅持鬥爭,等待中央的指示。
其實陳毅所面臨的情況與譚余保也大致相似,但他畢竟擔任著高級領導,有著更加開闊的視野,對局勢的把握也更加準確。很早之前陳毅就判斷日軍一定會侵占東北和華北,全面抗戰遲早都會爆發。只要保存實力,將來一個連可以擴充為一個團甚至一個師。
目前敵人不斷宣傳一致抗日,又將封鎖山區的部隊撤走,局勢變得緩和。陳毅與項英等人判斷報紙上刊登關於中共中央的主張為真,他們決定下山與敵軍談判。
1937年9月24日,陳毅與項英一起到江西南昌與國民黨高層談判。正是這時他們才知道,博古與葉劍英正在南京八路軍辦事處與國民黨就抗日合作事宜進行談判。最終,項英透過博古致電中央,恢復了中斷兩年多的聯系。
隨後,陳毅一邊與國民黨談判,一邊到各遊擊區傳達中央的精神。在談判過程中,國民黨代表有些氣憤地說:「你們不講信譽,講了停戰,怎麽安福那邊還打得那麽兇?」陳毅也是在這時才知道湘贛邊區還有一支譚余保領導的遊擊隊,他決定親自前往勸說。
當時贛南的遊擊隊下山後都在山區附近集合,以防發生意外能及時撤回山區。所以項英和陳毅決定出門談判都不帶部隊,而是由國民黨派兵護送。加上陳毅在第五次反「圍剿」時受過重傷,無法長途行走,他便坐著國民黨的轎子來到永新、蓮花一帶。
老百姓看他是國軍士兵擡來的人,不論怎麽問也不肯說出譚余保的下落。陳毅只能把兩個士兵打發回去,只留下一名聯絡的副官,住進了老百姓家中。他幫老百姓收稻子,向他們講抗日形勢。幾天後,老百姓看陳毅的作風確實很像紅軍,才答應幫他聯系遊擊隊。
陳毅與一同前來的國軍副官被蒙著眼帶上了九隴山,接待他們的是遊擊隊參謀長段煥競。陳毅自我介紹後,表示此行的目的是來傳達中央的指示,並拿出一封介紹信,上面寫著:「茲特派黨代表陳毅同誌,來你處聯絡。項英」
段煥競只聽過陳毅的名字,未見過本人。他看介紹信上沒有蓋章,也不認識項英的筆跡,心裏在想:「怎麽證明人和信不是冒充的呢?」
陳毅看出了他的疑慮,便說:「這三年你們很不容易,吃過叛徒的虧,現在警惕性很高,這是正確的。」
段煥競遲疑了一會兒說:「那麽請你傳達中央的指示吧。」
陳毅拿出一份中央釋出的【抗日救國十大綱領】,接著又開始講抗戰形勢、紅軍改編為八路軍以及各部指揮員名字、中央決定將南方遊擊隊改編為新四軍由葉挺擔任軍長、115師在平型關取得大捷等訊息。
陳毅講出一個個紅軍高級將領的名字,段煥競聽得心潮澎湃,但他仍是不相信陳毅。遊擊隊員為何如此頑固呢?
原來就在前不久,敵人的地方保安團還出動十個團的兵力大舉「進剿」。接著國民黨又派來一個特務,此人是紅軍出身,冒充中央代表的聯絡員,要譚余保到縣城聽取中央代表傳達指示。不料,次日譚余保與幾名戰士一下山便遭到伏擊,犧牲了6個同誌。
三年的艱苦遊擊,使譚余保對叛徒和敵人極為痛恨。為了穩定隊伍,他告訴大家,以後凡是講國共可以合作的,一律當做叛徒處置。
但陳毅畢竟是高級幹部,段煥競不敢輕舉妄動,晚上他與第一大隊政委劉培善等人商量對策。劉培善突然想起來,9月份曾看過一份贛州的報紙,說了贛粵邊共軍投誠的新聞。於是叫人找來一看大標題是【贛粵邊共軍今日投誠】,副標題是【陳毅抵贛商談收編事宜】。
大家看了非常氣憤地說:「這個陳毅果然當了叛徒,還說什麽,把他捆起來。」於是陳毅和一起上山的國民黨副官被五花大綁分開審問,那名副官一看這架勢,嚇得說話都開始支支吾吾。但他確實是奉命上山與遊擊隊聯絡談判事宜的,不論怎麽審問他只能如此回答。
段煥競沒能從他身上找到答案,便開始審陳毅:「敵人的報紙上講你到江西投誠了,你把叛變經過和敵人的進攻計劃講出來,可以獲得寬大處理。」
陳毅反駁說:「敵人的報紙你也信?我到江西是代表中央根據地去談判的。」原來,9月份陳毅去江西談判時,敵人使壞故意刊登了假訊息。陳毅發現後立即提出了抗議,次日國民黨的報紙又刊登了更正訊息。劉培善只看到了前一天的報紙,卻未看到更正的報道。
還好陳毅準備充分,將兩份報紙都放在隨身背包裏,帶上了山。他讓人從包裏把兩份報紙拿給段煥競,段煥競看陳毅一臉正氣,毫無畏懼,再看看這兩份報紙,心裏又產生了疑慮,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毅抓住機會,給他講抗日形勢,並說:「我的問題你們解決不了,帶我去見譚余保吧。」
就這樣,段煥競派人把陳毅帶到了距九隴山百余裏的鐵鏡山,譚余保率領的省機關就駐紮在那裏。
陳毅到山上一看,譚余保組織了一兩百人在現場,準備公審他。按照通常處置叛徒的程式,公審過後大概率是槍決呀!那形勢真可謂千鈞一發,稍有差池,便有可能被自己的同誌處決。
陳毅看到一個領導模樣的人,便問:「你就是譚余保同誌?」
譚余保冷冷地回答:「誰是你的同誌,你當了可恥的叛徒。」
陳毅連忙說:「我是陳毅,你不認識我嗎?我陳毅怎麽可能當叛徒?」
譚余保說:「我在井岡山上聽過你的報告,你長篇大論,一講就是幾個小時,說得頭頭是道。你現在還記得你講過的那些話嗎?」
這一下真把陳毅問住了,他參加革命以來進行過無數次演講,又常常是即興發揮。要具體到某一次演講講過什麽,還真不好回答。陳毅便裝作不記得問:「我講了什麽?」
譚余保帶著怒氣說:「你講革命就要堅決,不能投機,不能投降!現在你又勸我們下山與敵人合作。你們這些文化人也就是嘴巴上說說,我們雖然沒什麽文化,但我們用實際行動革命到底。」
陳毅馬上接過話說:「你們堅持了三年遊擊很不容易,我也堅持了三年,但是現在形勢變了,全國全黨都要一致抗日。你們到底抗不抗日?」
陳毅能言善辯,一番唇槍舌劍後,引得在場的群眾竊竊私語,但他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鐵了心的譚余保。
一直被當成叛徒捆綁受審的陳毅也被搞得很惱火,他說:「你是黨員,總要相信組織嘛。你可以派人到延安、到吉安去調查,現在朱總司令就在南昌,葉劍英在武漢,項英過些日子也要從南昌回來……」
譚余保也被激怒打斷了他:「不管誰派你來的,我都要把你抓起來。」
譚余保的話確實不夠恰當,偏離了立場,也正好被陳毅抓住把柄:「譚余保同誌,你已經離開黨的原則立場了!你要是真正的黨員就不能槍斃我;你要是土匪,就槍斃我。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
這時會場開始騷動起來,譚余保看陳毅並不怕死,確實不像叛徒。他說:「十個叛徒九個巧,哪個都能說會道,這次一定要先弄個水落石出。」於是派人把陳毅關回棚子裏,同時派人下山調查。
直到第五天晚上,譚余保再次來到關押陳毅的棚子裏,他面帶愧疚親自為陳毅解綁。又把繩子將自己綁起來,向陳毅請罪。原來,那時國民黨已經撤走封鎖山區的部隊。遊擊隊很快就找到了組織在吉安設立的通訊處。證實陳毅確實是中央派來的代表。
陳毅並沒有怪罪他:「你們警惕性很高,鬥爭很堅決,這是對的。不相信我,可以理解。」苦撐三年,終於等來中央代表,譚余保如見到久別的親人一般激動落淚。兩人促膝長談了整整一夜,最終譚余保最終聽取中央命令,帶著部隊下山到蓮花縣等待改編。
陳丕顯後來回憶,譚余保曾對他說:「陳毅同誌那次到湘贛邊來,我那樣對待他,他從不計較。」陳毅也曾對陳丕顯說過:「譚余保是黨培養多年的老同誌,本質很好,我對他是很尊敬的。他是一個很好的遊擊戰爭領導者。」
1945年,七大召開時陳毅又碰到了譚余保。譚余保主動提及往事,並再此真誠地向陳毅致歉。陳毅說:「沒什麽,都是為了黨的事業嘛!在當時那樣的環境裏,你們懷疑我也是很自然的。」
不論是在戰爭歲月還是解放後,陳毅和譚余保都有許多工作上的聯系。兩人一個信仰堅定,一個胸懷寬廣,相互敬重,保持著革命友誼。
在當時復雜的歷史背景下,譚余保的作為雖然顯得有些魯莽,但這也從側面展現出他堅定的信仰和極高的鬥爭意識。陳毅被綁了幾天,雖然受了委屈,但他對譚余保的行為完全理解,並未斤斤計較。展現出一位革命領袖寬廣的胸懷,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