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麥克斯
近八十年前，一則上海女子殺夫案因為作案手段殘忍、案發事實匪夷所思，在那個資訊還不發達的年代迅速轟動了全國：
30歲的詹周氏，這個體重不足40公斤的女人，將自己人高馬大的丈夫活活殺死，並肢解成了16塊。
依照法律，詹周氏被執行了絞刑。
然而匪夷所思的是，在近半個世紀之後，一位上海的記者卻在農場裏采訪到了依舊健在詹周氏。
本該死去的人為什麽還活著？
她當初又是因為什麽理由謀殺親夫？
今天我們一起看看詹周氏的故事。
1945年3月21日，上海新昌路醬園弄的一個普通房東見到了讓自己終身難忘的一幕。
他的租客詹周氏麻木地坐在一個箱子上，手上拿著一把淌血的刀。在詹周氏身旁還有其它幾個大箱子，裏面裝著的都是不規則的肉塊。
在他們的腳下，鮮血正沿著地板的紋路蔓延，接縫處已經出現了深褐色的血跡，甚至還有一些血滲到了樓下了。
這一年正處於戰亂年頭，但就算社會環境如此惡劣，房東也想象不到：就在自己住的地方、自己出租的屋子，居然有一個女人親手殺了丈夫、還將其肢解了。
在當年的審訊檔案裏，寥寥幾行字介紹了殺人犯詹周氏的所有背景：
被告詹周氏，女，丹陽人，30歲住新昌路醬園弄85號。沒有讀過書，原姓杜，從小父母雙亡。由親戚撫養長大，9歲來滬，被親戚賣給人家當丫頭。17歲時由主人作主與詹雲影訂婚，21歲正式結婚，至今已有9年。
一個孤苦無依的丫鬟在那個戰亂的年代能夠躲進婚姻得到庇佑，這是多少人求不來的運氣，她怎麽還能狠下心殺了自己的丈夫？
詹周氏的所作所為，幾乎整個上海灘都無法理解。
然而在審訊之後，當詹周氏的故事傳出，這個看似心狠手辣的殺人犯卻又獲得了眾多民眾的支持和維護。
詹周氏身高一米五多一點，臉龐圓潤，談不上漂亮。
她的丈夫詹雲影在典當行工作，在那個年代，這份工作賺的不錯，也算體面。
能夠嫁給詹雲影，對於當時的詹周氏而言，已經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跟大家想象中的那種兇惡、孤僻的殺人犯不一樣。詹周氏嫁給丈夫之後溫順、體貼，可以看出她也曾經憧憬著美好的生活。
但現實中的婚姻生活跟詹周氏期待的完全不一樣，詹雲影根本不是一個可靠的丈夫。
新婚僅僅兩個月之後，詹雲影就 出軌 了，他有了其它的女人。
還沒等詹周氏接受這件事，又一個噩耗讓她兩眼一白，詹雲影沈迷起了 賭博 ，為此還丟掉了工作。
——詹周氏以為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靠山，卻沒想僅僅安穩了兩個月，這山就塌了，還把她砸得頭破血流。
家裏從此沒了經濟來源，不順心的詹雲影還時不時地毆打她。
詹周氏實在餓得受不了的時候，為了吃上飯，也特地托人找門路，費盡心思進了一家紗廠當女工。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卻再次為她招來一頓詹雲影的毒打。
那天詹雲影聽說詹周氏找了工作之後，勃然大怒，他邊打邊說她是「騷貨」，說她其實是「為了找野男人」。
詹周氏被打得頭破血流，工作也辭了。
至此，詹周氏徹底陷入一個左右為難的困境：她既要忍受丈夫的打罵，又要忍受著餓肚子，她的胃餓得發疼，卻又在丈夫的逼迫下不能去工作謀生。
完全沒有「離婚」這個概念的詹周氏在萬念俱灰下唯一能想到解救自己的辦法就是自殺。
絕望的她把一瓶消毒劑喝下了。
但鄰居發現了她，把她送進醫院，詹周氏就這樣活下來了。
自殺失敗之後，詹周氏做出了另一個決定。
1945年3月20日，詹雲影像往常一樣回到家，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絕望下已經萌發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當晚，詹雲影毫無防備地睡去。
等待已久的詹周氏拿著刀靠近了他。
她腦海裏有個聲音： 殺、只有殺了他，你才有超生的時候。
次日房東上門，發現了這起兇案並報警。
隨後一經報紙保道，震驚全國。
這就是詹周氏殺夫案的始末。
在那個年代，詹周氏無可非議地被判處了絞刑。
但她究竟又是怎麽從絞刑下被拯救出來的呢？
這裏必須提到一個人： 蘇青 ——當時在上海跟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
殺人事件剛傳出來的時候，在起初詹周氏並沒有支持者，新聞之所以得到擴散也只是因為大家被這個女人作案手段之殘忍所震驚。
他們把詹周氏痛斥為潘金蓮，理所當然地判處了她絞刑。
女作家蘇青卻在看到新聞後激烈地抗議了這個審判。
作為一個離了婚、從婚姻生活裏走出來的女人，蘇青對詹周氏的遭遇有著極其強烈的共鳴。
在她自己主持的【雜誌】月刊上，蘇青旗幟鮮明地發表了第一篇為詹周氏發聲的文章【為殺夫者辯】，她在文裏慷慨陳詞：
「詹周氏殺夫是一起很嚴肅的社會事件，即使法無可恕，也情有可原。」
「這場悲劇，是數千年封建禮教——尤其是夫為妻綱——所造成的，是新時代女性爭取男女平等道路上的一次有力的抗爭。」
「如果就此扼殺，女性解放的期盼將重新陷入茫茫黑暗而不可得……」
至此，詹周氏一案從駭人聽聞的 「殺夫案」 變成了 「婦女解放」 的社會反思風潮。
畢竟，「殺夫的詹周氏」或許是千千萬萬人中罕見的個例。
但「被婚姻逼死的詹周氏」卻是當時眾多婦女的寫照。
——這極大地刺激了人們想要拯救「詹周氏」的沖動。
可是詹周氏殺夫理當判死刑，這點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於是眾人想出一個辦法，他們請來了一個外國嬤嬤，為詹周氏作證已經懷有身孕。
這為詹周氏爭取了一段時間，因為按照規矩，死刑犯得生下孩子才能行刑。
而接下來的事情就如同小說的情節一般，幾個月之後，抗戰勝利，大赦天下，詹周氏 從死刑改為了無期徒刑。
再緊接著又是1949年解放戰爭勝利，詹周氏 再次獲得減刑，改為有期徒刑15年。
時間就那樣一晃而過，然後終於在15年之後，出獄的詹周氏迎來了屬於她的第二人生。
詹周氏嫁給了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兩人雖然沒有生育，卻收養了很多孤兒，他們在詹周氏曾經服刑的大豐農場邊平凡而又溫馨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詹周氏終於開始真正地活著。
她前半生坎坷，後半生從容，她一直活到了90歲，才安詳離去。
詹周氏的結局讓很多人欣慰。
但也有這樣一種聲音，他們認為從法律的角度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好的示範：詹周氏雖然運氣好碰到了兩次大赦，但殺人就是殺人，不能說因為特殊時代原因就死裏逃生。法律既然宣判她為死刑，她就理當被處死。
這裏在討論詹周氏是不是該被行刑之前，我們先插一個題外話。
詹周氏的故事再次得到關註，其實是因為章子怡和汪峰的離婚。
在這兩人離婚的一堆新聞熱搜裏，醬園弄殺夫案也鉆了出來——這是章子怡即將上映的影片的故事原型。
離婚的章子怡演了一個肢解丈夫的女人，這引發了網友的熱議。
然而就 【「詹周氏」跟她的扮演者「章子怡」】 這個話題進行討論也很有意思。
因為這兩人都是被婚姻困住的女人。
區別在於，21世紀的章子怡是女性獨立年代中的一個女人，所以她對離婚的詮釋就是說走就走，轉頭又可以當回那個紅極一時的影後。
但20世紀的詹周氏則是一個毫無離婚概念的女人，她把自己從婚姻裏解救出來的方式就是自殺，自殺不成後才想到的弒夫。
所以，如果詹周氏當初在面臨被丈夫打罵、還差點餓死的情境下，有另一條出路，她還會犯下這彌天大罪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想而知。
而回到因為詹周氏弒夫案而沸騰起來的1945年的上海灘。
「如果有活下去的出路，詹周氏絕不會殺人」也正是當時社會人士們為她發聲的重要觀點，群情激昂的人們在報紙上寫下這樣的文字：
謀殺親夫的主題就是死裏求生，拼命求活。
目前生活高漲得不能維持，因生活的壓迫而殺人，而自殺的人不知多少。詹周氏的殺人，嚴重點來說，未嘗不是整個社會問題。
所以對於開頭的那個問題，我們的答案是——
無論什麽案子都該尊重法律的審判，但前提是必須立足於當時的時代。
既然詹周氏所處的時代擁有「大赦」，那麽她經由大赦被減刑就不跟法律沖突，她活下來自然也是應當的。
如果非要不談時代，非要把詹周氏放在如今這個沒有大赦的年代的話，那麽詹周氏同樣不會被判處死刑。
因為她如果是生活在如今這個年代，她就不會成為那麽一個「殺夫的詹周氏」。
畢竟可以好好活著，誰願意向死而生？
但幸運的是，八十年前的詹周氏找到了屬於她自己的活路。
而八十年後，這片陽光朗照的大地已經不再有其他的詹周氏。
希望這「詹周氏」就這樣成為徹徹底底的歷史，徹底塵封在八十年前的舊行事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