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地方，就叫家鄉。元旦，獨自返鄉。
火車上
火車在齊魯大地穿行，兩邊白雪皚皚，仿佛來到蒼茫的西伯利亞。一會兒，又一頭紮進乳白色的濃霧中，好似來到世界末日。不由讓人想起【雪國列車】這部電影。
車上人並不多，我期待的聊天，並沒有實作。
年輕時，坐綠皮車，一坐20多個小時，總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面對面聊天，分享各自的人生，那是一種讓人心情舒爽的感受。
現在呢？和飛機座椅一樣擁擠，無法面對面，身邊的人，都拿著手機在玩。硬件是先進很多，卻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社交場景，以及它帶來的人情味。
高密車站下車，打了車，往回走。我對這座城市還是充滿感情的。雖然這兩年它遇到了困難。
一路上，司機小夥很健談，我們聊了這裏的財政困難、知名企業、薪金收入、地方文化、美食，對了他說長豐街的鹵肉，饞的我直流口水。
喝酒祝壽
回到家，姐姐們都在忙碌著做飯，一桌好菜上桌。姐姐、姐夫和外甥都回來了。
今天是父親過生日，壽宴。
我回來前，父親就三番五次在門口張望。
火車晚點，真是讓他著急了。
見到他後，我心裏一緊。我嘴上沒說，心裏暗道：「距離十一才兩個月，父親的狀態明顯不好，蒼老了許多。」
本著不高調原則，父親只請來他的堂哥——我的大爺，以及大爺的兒子——我的堂哥。這個村子裏，最親的兩家人。
家裏的飯菜，常規意義好吃的，無外乎大魚大肉，特別是各種燒肉，還有家裏做的肉凍，都是我的最愛。
讓人忘記一年的煩惱，大快朵頤。
2023年即將結束，又恰逢父親生日，氛圍十分熱烈。我也禁不住多喝了幾杯。
52度的白酒，我「自我加壓」，來了一斤，不為別的，只為高興。
喝完酒，我表演了一個節目——朗誦。
朗誦什麽呢？朗誦【祝壽辭】，確切說，是一個月前給大爺寫的。當時我沒有回來，但是家裏很熱鬧，不由神往。
其實這【祝壽辭】，說的是大爺，也是家父，因為他們都是同根同脈，同宗同祖。內容是這樣的：
祝壽辭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我姓悠遠，家族綿長。
家有伯父，長者風尚。
玉汝於成，以此為名。
生於庚寅，七十有四。
身體康健，兒孫之幸。
昔日同輩是哥，今為家族長者。
擔當兄長責任，傳承先輩門風。
為子孝，為父慈。
為兄友，為弟恭。
為夫義，為友信。
忠厚傳家，詩書繼世。
勤儉持家，安分守己。
有繪畫之稟賦，是心靈手巧人。
農事手工匠藝，樣樣得心應手。
一直忙碌，為家庭遮風又擋雨。
不曾得閑，為子女撐起一片天。
歷經世事，七十歸來年愈少。
歲月滄桑，只是青絲成白霜。
一壺茶，雲卷雲舒。
一盅酒，花開花落。
一輛車，收拾汙濁。
一把牌，樂在其中。
鵲上枝頭，天降瑞雪。
親友聚會，歡樂良多。
吉日良辰，年年歲歲花相似。
賞心悅事，歲歲年年人更新。
人人帶笑，個個顏開。
濟濟一堂，氣氛熱烈。
珍饈佳肴，美酒必不可少。
情到深處，八杯真不算多
南極閃耀，或許仙翁送桃?
東海揚波，必是麻姑獻壽!
你也祝壽，我也祝壽，大家舉杯同祝:
一祝福如海，人如松，水長流。
二祝人長健，花長好，月長圓。
三祝親無間，惜有緣，情更深。
讀的時候，基本上讀一句，解釋一句。讀完後，我看兩位老人眼睛都紅了。
大爺說：「本來祝壽，應該是歲數很大的，想想我已經活過我掌櫃的了，也倒是合適，誰知道還能活幾年。」
我說：「希望三十年後，還在這個屋，我們依然在這裏祝壽！
後來，外甥表演了舞蹈，把家宴的氛圍推向高潮。
這麽好的氛圍，讓人難忘。
酒後，在家喝茶，聊天，飯後去了發小家裏喝茶。姐姐在家住著，回來又和父母、姐姐聊到十點半。真是「生活的煩惱，和媽媽說說，工作的事情，和爸爸談談。」
坐在熱炕頭上，身體和心理，都是暖洋洋的。
壟上行
回鄉，不止是回家，還有我朝思暮想的田野。
對於離鄉的農村孩子，這種感受應該明顯，吾鄉吾土，難以割舍。
早晨吃完飯，天氣陰沈，北風比較冷。
我們迎著西北風，走出了村外。
村西，我看到了我家的場地，當年每年打場曬糧，好不熱鬧。現在，光禿禿的一片。
場東北的水塘，曾經我覺得特別大，我們在這裏遊泳、網魚，天幹了捉泥鰍。現在已經被填平，即將成為村民的宅基地。
「以前覺得沒什麽，現在真心疼。」我說：「我在南方的時候，才發現，這些池塘，其實都是村裏的風水，池塘可能組成北鬥七星或者什麽形狀，動不動就把池塘填了，真是讓人心疼。」
「是啊「姐姐說道：「每次回來後感覺好像有些變化。」
再往前走，田間路旁邊，以前是一條很深的溝。
「我記得，小孩子只能透過從這邊沖下去的慣性，再從另一邊上去。如果在溝底部停下來，那得往前走，比較緩的地方爬上來。」姐說。
「從池塘溢位的水，都會流到這條溝裏。」我說：「溝底有一條小水流，四季不斷，而水流裏總會有魚。」
現在一看，都被垃圾填滿了。農村的建築垃圾等各種垃圾，把溝填成了平底。
「人在變老，村莊也在變化，其實它一直在變」姐說。
「是啊，我記得大表哥每次回村，都會四處走走看看，他小時候一直住姥娘家，對這裏充滿感情。有一次，我碰見他，他和我說，變化太大了，以前的菜園、以前的樹林、以前的醜楸園，都沒有了。」我說：「所以，這個村，它其實一直都在變化。只不過，我們希望它停留在以前，僅此而已。」
沿著田間路再向前，是一個很大的方塘。這是當年村裏賣土方形成的。
這時候，我倆又嫌它大了。因為當年，那個池塘，是四面通渠，一條小溪流出，經過小橋向北流動。
池塘西，是一個形似獅子的土堆，我們稱之為「獅子山」。獅子山南，又是一個池塘，這個池塘的南端，連著幽暗陰森的渠道，直到現在，都沒敢進去過，那個渠道，是地下工事，類似地堡，據說裏面有大魚、大蛇以及鍋蓋大的鱉，是比村裏「大江池」更為恐怖的地方。
現在，小池塘變成大方塘，風景不在。
風景是什麽，有人經常見，才叫風景。
繼續向西，兩側田野。
我說：「我們覺得無比美好的風景，在別人眼裏就是再普通不過。」
「是啊，誰會理解我們對這裏的熱愛呢。」
小時候，我們無數次在這裏遊蕩，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一年四季，都在這裏尋找，尋找到無數的樂趣。我們可以在小溝旁玩一天，挖野草、捉螞蚱、看螞蟻、找石頭......
我說：「北方的鄉村，真的很像，非常像。我一個朋友叫朱衛民，在安徽賣油畫為生，一直畫自己的家鄉的風景。但是每次看到，我都不由得一楞，這不是我村的景象嗎？一條河、一條溝、一片嶺，草木田野，都像極了。」
我買了好多副油畫，直到老婆堅決反對我買了。每天一看到那畫，就想起了村子裏的那些景點。什麽「東溝崖」、「飲馬泉」「西河」「北樹林」，「北渠道」「後井灣」.....
來到那片樹林，我就想起第一次帶媳婦回家，竟然冒著大風帶她過來。我是多想讓她也喜歡這裏，喜歡我村的風景。現在想想，有些冒失了。
穿越樹林，就來到了河岸上，河堤很高。兩側芳草萋萋，枝草茂盛。大河自南向北，霜冷長河。河中結滿了厚厚的冰，冰呈白色，可以走人。河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在河堤上，可以看見長滿冬小麥的田野，田野的盡頭，是我可愛的村子。紅瓦房、草垛，以及村邊的大樹，多麽美好的景象。
一路向北，看到了北樹林。楊樹葉子落盡，好像俄羅斯的油畫中的白樺林。
一路走著，一路看著。
此刻，想起那首老歌，【壟上行】
壟上行
我從壟上走過
壟上一片秋色
枝頭樹葉金黃
風來聲瑟瑟
仿佛為季節謳歌
我從鄉間走過
總有不少收獲
田裏稻穗飄香
農夫忙收割
微笑在臉上閃爍
藍天多遼闊
點綴著白雲幾朵
青山不寂寞
有小河潺潺流過
我從壟上走過
心中裝滿秋色
若是有你同行
你會陪伴我
重溫往日的歡樂
上墳
來到北樹林，我們到看到果園外面的臭杞樹。「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渾身是刺的臭杞樹，在我看來是品位不俗的。開白花，結了綠色的小果。果子長大，成了乒乓球一般的果實。黃色的果實在墨綠色的樹上，甚是可愛。到了深秋，臭杞會發出類似陳皮一樣的香氣。
我們過去，想摘一些帶回家。誰知，今年不知為何，臭杞果全都掉落在地上，已經顏色發白，沒有什麽味道，真是令人可惜。
轉過河堤的大彎，來到了塋盤——村裏的墳地。
這裏，葬著我家族長輩，認識的、不認識的，都長眠於此。
剛過完冬——家鄉習俗，冬月要上墳。看著塋盤的雜草都已經燒黑了，墳頭都壓著新換的黃紙。
我和姐姐找到了爺爺的墳墓。
「如果爺爺活著，現在得110多歲了。」我說。
「是啊，我們的爺爺，真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都說他像老神仙，他不太像農村人，那種道家風骨，是內在的。」姐說：「爺爺從小到大遭了很多罪、經歷了世態炎涼。但從我們記事起，從未聽他說過以前的事，從未發牢騷，從未在背後說過別人。他已經是返樸歸真了」。
「爺爺的仁愛，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他和任何人都能玩一起，很像老頑童。」
「水低為海，人低為王」
點燃我帶的黃紙，我用木棍挑動著燃燒的紙。火光映在我們的臉上。此刻，想起了很多事。
親愛的爺爺，你已經離開我們20多年了，依然活在每一個親戚的心中。我們會經常過來看你。
上完墳，我們磕了頭，往回走。
在樹林邊上的池塘滑了會冰，享受了一下童年的樂趣。去看了一下家裏的麥子。
做個好人
我們一路向南，往回走。
回家路上，我們討論了很多人和事、關於中年、關於孩子、關於人生......
2023年，姐姐並不順利，還被最親愛的閨蜜借錢不還，深受傷害。
我給她讀了一首詩，雷抒雁的【掌上的心】
掌上的心
如果我能把心托在掌上
像紅紅的草莓
托在厚厚的綠葉上
那麽，你就會一目了然
你就會說
哦，多麽可愛的紅潤
可是，如果我真的把心托在掌上
像紅紅的草莓
托在厚厚的綠葉上
那麽，定會被可惡的鳥啄破
我該怎麽說呢
該怎麽表達這裂心的痛苦？
我試圖用佛、用道、用周易安慰她，我試圖用命運因果來解釋。
最後，我說：「姐，我希望你繼續做個好人。老天爺對你好，所以才讓你當個好人，這一點你別懷疑。但是，家庭的培養，沒讓你學會保護自己。經歷過那麽多事，你要知道，你依然要當好人，當然，要當穿著盔甲的好人，帶刺的玫瑰。」
她同意了。
會老友
除了家人、田野，最牽掛的還是親朋。
有些人，你一輩子忘不了。因為他曾經在你人生的成長期，出現在你的世界。
回到家，和父親喝了一會茶。發小問我，在家嗎？來戰哥這裏喝茶。
戰哥？
我突然想起，十一回來，在田野碰到他，邀請我去他家喝酒。
後來，我還做了一個夢，我還發給發小了：「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我去戰哥家喝酒，喝醉了。哥哥，你，我睡在一個床上。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我問你，我喝完酒有沒有失態？你說，哎呀，你以前喝酒從來不失態，怎麽這你喝酒後說自己又是寂寞、又是孤獨的。啊？我拼命回憶，什麽都想不起來，斷片斷的很徹底。於是，我非常後悔。我說，唉，現在四兩酒就滿嘴胡話，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戰哥，我父親的土地。他16歲的時候，在我家學徒三年，我當時6歲。可以說，也是看著我長大。他們當年，80年來，除了幹活，還打撲克、喝酒、打架，各種野。我很懷念那段日子，因為，當年父親才30多歲，也是年輕人，和徒弟們一起玩、一起樂。
就是這麽一個哥，因為我後來常年在外上學，又常年在外工作，竟然幾十年沒坐下來聊了。
到了他家，感覺是豪裝。裝修品味和檔次不亞於城市。喝著茶，聊起來以前和現在。知道他兩個孩子都很不錯，自己現在生意也很好，不缺錢，真是肅然起敬，他是村裏的能人。
喝完茶，叫上幾個發小，去城裏鐵鍋燉，喝了起來。
好久沒有遇到的哥，必須喝到。數了數，低配版」五糧液「，基本也到了一斤。
回來後，到了哥家喝了會兒茶。走的時候，我和嫂子說：「當年你們結婚，我還過來搶糖吃，日子過得真快。」
回到自己家，我和姐說：「以前，我覺得和村裏人噶胡好，是為了父母的面子和名聲，我今天終於知道，和老人無關，其實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感情需要、念舊需要，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
離別
我是晚上的火車，高密站。
下午在家，才四點多，娘就做好飯了。她怕我晚了。
她中午特意包的餃子——每次回家，無論時間多短，都會包餃子，這恐怕是很多母親的習慣。
吃完飯，四點半天就有點黑了。天黑之前走出去，這是娘給我安排的。要不然，晚了她也不安心。
吃晚飯，背上背包我就出發了。接著酒意，我分別擁抱了父母。這是以前沒有做過的事。
母親瘦弱的身體，父親不再堅挺的身軀，以及他們的體溫，都烙印給了我。
尋美食
俗話說：「好吃不算饞。」
我是一個吃貨，每到一處，必尋美食，賊不走空。
回來的時候，「長豐街」這三個字，烙在我腦海中。「風幹雞」「醬肉」.....在家大吃大喝，我已無多感覺。但是，還有老婆和娃。哪能空著手回去。
到了高密站，我就按照導航，一路向南。這是2023年最後一個黃昏，此刻華燈初上、萬家燈火，街上車水馬龍、各類店鋪燈光，交相輝映出一個熱鬧的城市景象，一派盛世美景。
此刻，我心中突然有個想法「地方財政可能崩潰，地方經濟可能不行，但一個社會，永遠不會崩潰。」
寒風刺骨，走了一段時間，見到有共享電動車。於是，騎上小電驢，穿梭在高密的大街小巷中。
終於到了長豐街，我傻眼了。好多家賣燒肉的。燒肉，就是鹵肉。但高密這邊的燒肉，是鹵煮過後，再烤一下，味道鮮美奇特。
於是乎，我先來到一家，買了鹵腸，又到了一家人比較多的，買了風幹雞、豬肚、烤雞架等等。
收獲滿滿。打車，回火車站。
這裏有一家比較正宗的爐包店。我乘興而去，結果卻是大失所望，店打烊了——估計是回家過新年了。
我走到車站。此刻，人來人往。還有那麽多人，要在2023年最後一天奔波嗎？
火車上人並不多，我趁著夜色，哼起了水木年華的歌【新年快樂】
從寒冷的天橋上走下
有個女孩輕輕喊著賣花
我不知為何買了一朵玫瑰
卻不知道該把它送給誰
走進人來人往的商場
有個老人獨坐在一旁
看著眼前五光十色的櫥窗
卻沒有一件屬於他的衣裳
新年快樂 我的家人
新年快樂 我的家人
我總是不在你們的身旁
你們是否身體都無恙
新年快樂 我的家人
新年快樂 我的家人
我總是不在你們的身旁
你們是否身體都無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