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東，愛礙愛就業基地（以下簡稱「愛礙愛」）共有18名全職員工以刺繡為業，其中5人是自閉癥，3人是唐氏症候群，其余的孩子有不同程度的發育遲緩。工作按件計價，有訂單做，就有錢賺。
賺了錢做什麽？每次負責人錢曉憶問孩子們拿了薪金要買什麽，他們都說不花錢。這些員工沒有什麽花錢的概念，平常也多是父母在幫著保管薪金卡，但他們已經有了模糊的意識，「他們很喜歡成為能掙錢這樣一個角色」。
錢曉憶（右）帶著愛礙愛的正輝和小雪（左）一起參加活動
這裏是錢曉憶在2018年創立的心智障礙青年文創就業支持專案。作為特需兒童的家長，她很早就開始為自己的孩子找出路。在台灣花蓮縣學習的時候，錢曉憶看到一個重度殘疾照料專案中，十字繡被作為手部康復活動，而自己也收藏了許多老繡片，受到啟發，她希望將自己的專長與專案結合，決定以刺繡來經營特需孩子的就業專案。
可以賺錢，說明自己有用，這是愛礙愛員工們的感受。安陽是愛礙愛最資深的一名員工，在第一年的匯報會上，他自豪地告訴大家：「我現在可以給國家交稅了，我能替父母分擔了，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星寶安陽（左）和唐寶嘉豪一起參加活動
為女兒創辦的就業專案，成了心智障礙人群的成長基地
愛礙愛最先來自於錢曉憶對女兒妞妞的愛。妞妞在1歲時被診斷為全面發育遲緩，錢曉憶原以為這跟其他的病一樣，可以被治好，但在四處求醫之後她無奈放棄了，「這不是病，也治不好，用再多的錢也不能。」
2018年，妞妞即將從特殊學校畢業，愛礙愛就業專案在上海浦東落地。剛開始，錢曉憶招募了5名特殊孩子的媽媽作為基地的就業輔導員，每人來基地一天。錢曉憶和5位媽媽一起到蘇州找到繡娘拜師學習，之後又回來對著影片練習。刺繡中有許多針法，她們也需要逐個學習嘗試，改良針法的運用，找到最適合孩子們的針法。
嘉驪（右）加入愛礙愛只有1年多，已經可以在活動中教公眾刺繡了
在愛礙愛專案落地的前半年，錢曉憶曾經希望帶著孩子們一起繡最普通的花鳥魚蟲，但她發現這條路子是走不通的，「第一你繡不了人家那麽精細，第二你也繡不了人家那麽快，第三人家繡得又好又快就賣三、四百塊錢，孩子們可能繡一個月也只能賣這麽多錢，收入太低了。」
那段時間錢曉憶很困擾，有一天她突然想到，可以做遠古紋飾的刺繡。之前她系統地學習、整理過中國的遠古紋飾，這些圖案是傳統文化的源頭符號，文化意義濃厚。這也是一個很小眾的市場，市面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以遠古紋飾作為主打圖案的產品，試一試又何妨。當第一套產品出來之後，大家都很喜歡，錢曉憶就知道，自己找對路了。
這是愛礙愛刺繡的其中一種紋飾，名為「蛻變」，來自夏代的陶片，距今約3700年
上海浦東新區輔讀學校是最早和愛礙愛建立合作的學校，愛礙愛最早的4位元學員都是學校的畢業生，安陽就是其中一位。安陽有自閉癥，但他很聰明，只花了3個月的時間就掌握了刺繡技巧，他現在是愛礙愛中每個月賺錢最多的繡男之一。
安陽指導賽國際知名賽車手Dan Ticktum刺繡
愛礙愛的孩子除刺繡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刺繡老師。除了自身的產品外，愛礙愛也會舉辦城市融合活動，普通大眾有機會可以參與這些特殊老師的刺繡課堂。愛礙愛接待過許多名人，從企業家到國外的賽車手，不管身份多特別，這些愛礙愛的小老師們都一視同仁，十分嚴格地指導學生刺繡技巧。
一些外地機構也會邀請愛礙愛的員工，到當地去舉辦活動分享經驗，每當這個時候，錢曉憶都會派出就業輔導員，帶著愛礙愛最資深的幾位繡娘繡男，去全國各地教授刺繡。
安陽正在向參與活動的公眾展示刺繡
每次孩子們一開口，參與活動的人都很驚訝，錢曉憶解釋，「他們不像普通大眾想象中那樣的心智障礙人士，因為他們是得到過就業支持的人群，有很多社會融合的機會，讓大眾看到他們的樣子，也能讓更多人意識到就業支持對心智障礙人群的意義。」
特殊孩子的工作，不只是為了賺錢
當心智障礙孩子從學校裏畢業之後，他們可能面臨無處可去的困境。如果沒有找到工作，就只能待在家裏，不像學校有嚴格的日程安排，待在家裏的孩子很難再堅持自律生活，又因為無聊，只有手機這個「朋友」，能力退化只是早晚的事。
前幾年，一位學員離開愛礙愛後，因為無事可做，只能每日在街上遊蕩。相比之下，小雪是幸運的。進入愛礙愛前，小雪在家裏待了一年多，她是個糖寶寶，能力不算差，但在家裏成日只有手機為伴，導致她能力退化很快，錢曉憶還記得，姐姐帶著小雪到基地的時候，她說話變得不利索，連反應都有些遲鈍。
小雪
進入愛礙愛5年後，小雪成為一名資深繡娘，盡管刺繡的速度不算快，但她針法熟練，做事仔細，現在也是一名刺繡小老師，和安陽一樣可以跟著團隊到各地講課。
孩子能力的退化也可能導致家長的退化，妞妞即將從特殊學校畢業時，錢曉憶去學校開家長會，同學的媽媽和她聊天，「那個媽媽說，怎麽辦，我們就要跟著孩子一起退化了。當時這句話讓我很痛。」峰源的家庭差點就要面臨同樣的處境。
峰源（左）教同學們刺繡
峰源有重度自閉癥，情緒問題很嚴重，剛加入愛礙愛的時候，他時不時就會從座位起來跳一跳，情緒來了還會大吼大叫，周圍的人都很受影響。他學習刺繡的時間也創下了愛礙愛的記錄，他花了將近5年的時間，終於可以較好地完成一件刺繡作品。
因為情緒暴躁，錢曉憶曾經考慮過勸退峰源，當時峰源媽媽在一家五百強企業當高管，還有幾年就要退休了，一聽說峰源很可能被勸退，媽媽很著急，當時就沖到錢曉憶的辦公室去，「她跟我說，如果現在勸退峰源，也意味著她必須也得跟著辭職。」
峰源媽媽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案，她為峰源聘請一位就業輔導員——峰源的姑姑。從小峰源就是姑姑帶大的，也是姑姑帶著他到青島康復，峰源和姑姑親近，姑姑來了，不只可以幫著峰源管理情緒，也可以幫著帶一帶其他成員。在姑姑的幫助下，峰源很快就有了進步，現在他也是愛礙愛的主繡之一，也可以手把手教導別人刺繡。
峰源和他的就業輔導員
峰源的進步也讓錢曉憶意識到，推動心智障礙孩子在職場的融合，孩子自身的努力、就業指導員的幫助還有可供實踐的工作場域，這三者缺一不可。孩子們的努力自不必說，就業輔導員不只需要教會孩子們刺繡，輔助他們完成任務，還需要時刻關註他們的情緒，而在工作場域中的實踐，不僅能夠鍛煉孩子們的能力，也確保了他們有一份工作，不至於老無可依。這也是錢曉憶創辦愛礙愛的其中一個考慮。
2017年，廣州83歲的黃媽媽因為身體原因，無力再照顧自己患有唐氏症候群的智障兒子，含淚結束了兒子的生命。這樣的悲劇也給錢曉憶敲響了警鐘，心智障礙人士的康復，不能只看到小時候短期的效果，也要考慮到他們長大甚至是年老之後的生活質素，會不會受到影響。
很多孩子因為能力退化，在年紀大了之後只能依賴父母，但父母只會比孩子更快老去，家長放不了手，又有心無力，也是一個家庭最難的時候。愛礙愛的孩子起碼有了一定的能力，他們可以獨立工作，也可以照顧自己，等到他們50歲之後，父母可以安心放手，讓他們獨立生活。
經過訓練後，正輝也開始能和陌生學員交流了
比擴張自身機構更重要的事，是幫助其他機構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現在愛礙愛成為上海5所特殊職業學校的實習基地，這5所學校都設立了專門的刺繡課程，授課老師會先到愛礙愛來接受培訓，開課後，愛礙愛的工作人員也會定期到學校督導。學校會挑選出一部份合適的學生到愛礙愛基地進行為期1年的實習，結束後，能力合適的學員會被留下，成為愛礙愛的正式員工。
疫情期間，許多企業自身營運都成了問題，更別提接收心智障礙學生了，合作的學校找到了錢曉憶，希望愛礙愛能接收幾名學生，讓他們完成實習。錢曉憶沒多想就答應了，給了學校6個實習生名額。
參與線下活動的嘉豪
但即使傾盡全力，愛礙愛的擴張也只是杯水車薪，無法完全滿足上海心智障礙畢業生的需求。在擴大規模外，錢曉憶也為愛礙愛未來5年規劃了兩件需要做的事：幫助其他機構推動就業專案，聯合其他夥伴倡導政策推行。
過去幾年，錢曉憶和其他幾個機構一起聯合政協委員、人大代表一起為心智障礙人群的就業專案做過一些提案，但目前效果甚微，國內的心智障礙人士就業專案缺少立法支持，這也阻礙了一部份人的參與。而在一些已開發國家裏，政府會為心智障礙人士的就業專案提供場地和就業輔導員，這兩項的支出通常是心智障礙人群的就業專案經濟支出的大頭，有了政府的扶持，這些專案才有持續發展的可能性。
現在錢曉憶和她的夥伴們也在幫助各地機構孵化、建立相應的就業專案，在合作機構的挑選上，錢曉憶盡可能選擇行業老牌機構，「他們對特殊人群服務經驗足夠，也知道真正的痛點在哪裏，他們對就業專案落地的欲望也很強烈，這是我們選擇機構的一些標準。」就業專案的遍地開花，才能真正幫助各地心智障礙青年的就業問題，這比單純增加愛礙愛一個機構的就業人數意義更大。
錢曉憶帶著孩子們外出參加活動
錢曉憶的努力，也換來了她最想要的成果：女兒妞妞的加入。妞妞去年加入了愛礙愛刺繡小隊，成了一名初級繡娘。愛礙愛是為了妞妞而創立的，但錢曉憶也一度擔心，妞妞究竟適不適合做刺繡。她的手很軟，像把水壺對準出水口這樣的動作，她也需要練習很久。錢曉憶也考慮過，如果妞妞實在做不好，那就再為她創立另一個工作機會。
沒想到，妞妞的缺點也成了她的獨特之處。去年夏天，一家設計公司到愛礙愛基地參加融合活動，在許多成員的刺繡作品中，他們獨獨看中了妞妞的練習繡片。當時妞妞剛到愛礙愛1個多月，還在練習階段，錢曉憶很驚訝，問他們，不覺得妞妞的作品很粗糙嗎？「他們說，不粗糙啊，這樣才有連線感，很拙也很好玩，我就覺得簡直像天意一樣。」
孩子們的繡片
這也給了錢曉憶新靈感，原來練習用的刺繡繡片也會有人喜歡。當時馬上就是中秋節了，她馬上在原定要推出的中秋禮盒中又加上了一個刺繡練習片，沒想到產品一下就爆了，因為來不及繡，愛礙愛的成員們也經歷了一波小加班。
盡管練習片的定價不高，一個月下來，妞妞也賺到了300多塊錢，錢曉憶覺得這很了不起了。之前她做調研時她發現很多專案中，孩子們每個月的平均收入低於300元，妞妞一下拿到這麽多錢，讓錢曉憶覺得十分驚喜。
在基地裏參與活動的妞妞（左）
「我覺得這就是命運給我的回饋，我創立了國內第一個心智障礙青年文創就業專案，很多人都說他們不能做文創，這也確實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我做到了。我的女兒也真的因為這個就業專案受益，能夠持續獲得就業康復，現在還可以賺錢了，我覺得簡直沒有遺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