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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的牧草地

2024-06-14推薦

初夏,在阿勒泰生活的最大樂趣,就是走出家門,踏上通往牧草地深處的小徑。

搜尋野生小草莓是戶外漫步的一件樂事。在牧草地上,野草莓是一年中最早收獲的果實。不經意間俯身,撲面而來的是草地因受熱而釋放出的暖烘烘的泥土氣息。將及膝深的草叢撥開,只見野草莓像紅寶石一般團團簇簇,在鋸齒形的綠葉間閃耀——牧草地進入了野草莓旺季,而「野草莓日」也正是在六月的上半月。信手采摘一捧,嘗上一口,來自大自然的甘甜瞬間在口腔裏漫溢,在舌尖融化,讓你忍不住來上第二口、第三口……然而,牧民們絕不會貪心到將所有的野草莓都采下,夠吃了就行,剩下的,留給天上的飛鳥和草叢裏的昆蟲。這是牧民們代代相傳的生活哲學。

牧草地裏的很多花、草、樹,是牧民婦女提取天然染料的來源,用來給手工花氈染色。牧場氈房裏的花氈,是真正意義上的純天然手工產品,從剪羊毛開始,到分揀羊毛、洗羊毛、打羊毛、搟氈子、染毛線,原材料都出自羊和植物。遊牧民族為毛氈染色,不只是為了美觀,來自植物的天然染料有消毒殺菌、預防蟲蛀的作用。染色就像是魔術,每種植物都被賦予了特殊的魔力。

李娜繪

阿勒泰生長著一種紫草,葉子綠色呈細長條狀,花以黃色為主,也有紫色的,被稱為「黃花軟紫草」。名字中的「紫」緣於它的根部呈深紫色,用於染色的正是這個部位。除了用於染色,紫草根還有清熱解毒、消炎殺菌的藥效。在紫草根浸泡後的紫紅色液體中調入蜂蜜,是對嗓子和消化道有好處的保健飲料。和面時,在面裏加一些紫草汁,烤出來的點心是紫紅色的。輕微咳嗽的小孩,不用吃藥,吃幾塊紫草點心,就會好很多。紫草油還是牧民制作美容皂和潤膚霜的首選植物油。

這個時節,恰是鳳仙花施展魅力的大好時機,它是毛氈上紅色花紋重要的染料來源。將帶著露水的紅色或者橙紅色鳳仙花摘回後,搗碎成漿,加清水浸漬,用布袋過濾漂浮在水中的黃色素,濃汁中剩下的便基本是紅色素了。直接使用,染出來的是橘紅色;如果想要鮮亮的大紅色,就加酸奶調和;用紅茶稀釋,可以染出棕色;如果需要黑色,可以在裏面加入從菘藍草中提取的藍色……用植物染出的顏色常常讓人驚喜不已。

在牧草地色彩絢麗的花卉中,紫菀與匹菊似乎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沒有香味,外形也不吸引人。然而在夏季,牧草地綻放的所有花朵裏,它們最受昆蟲歡迎。只要你湊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蜜蜂早已把它們團團圍住,其中不乏牧草地周邊蜂箱中的工蜂,還有那些在牧草地邊緣山崖上築巢生存的野蜜蜂。褐色的波翅紅眼蝶也把紫菀叢作為聚會之地。這種蝴蝶的活動範圍很廣,從俄羅斯的阿爾泰山脈一直延伸到阿勒泰山區。它們如此熱烈地圍住這些低矮的菊科植物,密集得讓你無法將其轟走。我並不認為是花的顏色或者氣味吸引了它們——或許,在很久以前,蜜蜂和蝴蝶的祖先頻頻飛到這類菊科植物上吮吸蜜露,並將這個習性留在了遺傳基因中。

在陽光的照耀下,薰衣草花連成一片紫色的毛絨毯。蜜蜂們加班加點,一心只想把蜜囊裝滿,讓腳上沾滿花粉。「薰衣草」的英文名源自拉丁文,有「清洗」之意,據說薰衣草在古代用於治療皮膚病。有植物學家介紹說,薰衣草精油還有治療失眠、消除疲勞的奇效。你看,它不僅清洗了我們的皮膚,還清洗了我們的大腦神經,舒緩了我們的心緒,紓解了我們的壓力。秋季收集掉落的薰衣草枯枝,冬季將它們扔進燃燒的壁爐中,屋裏聞起來就像七月收割那片紫色花地時空氣中彌漫的味道。

薰衣草是牧草地裏花期最短的植物,而蒲公英的花則從三月雪融之時盛開,開到晾曬幹草的秋季,直到那金黃色的小花落在初雪覆蓋的空曠山地上,融入腐爛的落葉。此時,山坡上的野生蒲公英花開得熱熱鬧鬧。它們纖細而又柔軟,亭亭玉立。等到花瓣雕謝,結出一團團毛茸茸的種子時,它們就會被風帶到遠方。這些輕盈的種子,可不是人間凡物,它們潔白而又透明,當它們在你眼前飄過時,迎著陽光能看穿它們的身體。牧民們常常將蒲公英的葉子和根部晾幹,泡水喝。記得第一次喝蒲公英茶是在一個冬季,看著皺巴的幹葉片在水中舒展開來時,我聞到了一股春天的氣息。

牧民們也愛喝薄荷茶。薄荷,哈薩克語稱為「加勒布孜」。草原上有這樣一句諺語:「有加勒布孜的地方,人不會死。」在傳統的哈薩克醫藥中,薄荷是最常用的草藥。草原上的牧民得了熱病,會在水邊找尋青嫩的薄荷——采一把薄荷葉熬成湯劑,服下之後,會舒坦很多。庫其肯奶奶說過:「牲畜時常會到水邊尋找薄荷草給自己療傷。」這句話還有一層意思:薄荷總是生長在潮濕的水邊,因此有薄荷的地方就有水,無論對於牧民還是牲畜,水即是生命的源泉。

我會在露水蒸發後的上午10點至11點之間去尋找薄荷草,這時的薄荷味道最濃。剪一些莖葉,用棉布條捆起來,找一個陰涼通風的棚子,葉子朝下倒掛著。懸晾三天左右,葉片幹透後將其摘下,放入遮光的玻璃容器密封,保存在陰涼處,能放整整一年。

無論是采蒲公英、薰衣草,還是野薄荷,牧民們都不會連根拔起。甚至在取黃花軟紫草與蒲公英的根部時,也是類似間苗那樣,只是折下一部份,使得剩下的根有更好的生長空間,獲得更多的營養。

能從更多的細節中感受到哈薩克牧民對這片牧草地的深情。在日常生活中,在不斷轉場的過程中,他們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般,呵護草地和水源。他們大小便遠離水源,洗衣洗碗使用純天然的洗滌劑。取水時,他們寧可費時費力,也不會對水源作任何改變,一切保持原始自然。他們轉場離開之後的宿營地,不會出現任何裸露的地表。

在牧草地,四周常常寂靜無聲,所有的植物看似靜默溫順,其實不然。我們絲毫沒有發覺植物與命運的抗爭一直在激烈地進行著,甚至比人類改變命運都來得艱辛。它們的根部束縛在土地裏,從生到死都無法抽身走動,因此,為了繁衍後代,它們必須費盡心機。

每一粒種子都內建傳播的裝備,比如可以隨風飄散的降落傘、螺旋狀的尖頭、小小的長矛、小小的刺球,或是甜蜜的果實。它們都在等待起風,等待鳥獸們的到來,等待某個男人的褲腳或某個女人的裙角。這些沈睡的生命看似靜止,實則充滿活力,蓄勢待發。

事實上,它們做到了!就拿等待飛鳥啄食從而傳播種子的沙棘、黑加侖等野山果來說,千萬年來,為了誘惑飛鳥,它們形成了鮮艷的外表,生出香甜的果肉和漿液,而種子就躲藏在其中。野鳥食用果即時,也吞下了難以消化的種子。不久之後,種子就會隨糞便排出,傳播至四面八方。

來過牧場的都知道,在草地上走一走,褲腿上必然會粘上一些蒼耳刺或者蒺藜刺。之後,它們在暗罵聲中被拽下,丟到遠離母株的地方。此外,牲畜走過的牧道兩旁是幹枯破敗的雜草,落到草尖上的野蒿須總不免粘到羊的身上,狗尾草在馬蹄上纏成一團,苜蓿葉的芒刺也總是被裹進羊毛中……我們身邊最為常見的是隨風飄蕩、被送去遠方的小傘——蒲公英種子。當然,還有可愛的小松鼠,它們在運輸和儲藏松塔時,將一些松樹的種子遺落在各個角落。野生植物這般費盡心機地去生存、繁衍,我們在享受它們帶來的種種恩惠時,應該心懷感激,對它們更好一點。

對我來說,我家周圍的牧草地和野生樹林,相當於自家的院子。我熟悉每一棵因為大風、雷劈等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倒下的樹木,也熟悉每一根可以當作凳子的木樁。看書久了,我會躺在被我稱之為「大自然沙發」的樹杈上休息。

至於哈薩克牧民,他們既是這片牧草地的主人,又是其間的風景。每天,當第一抹晨暉灑在草尖上時,牧羊人已經騎著馬,漫步在綻放著小花的牧草地上。牧羊犬歡快地追逐著淘氣的小羊,牛兒甩著尾巴悠閑地吃草,土撥鼠在洞口探頭探腦,草叢裏的螞蚱跳進跳出……覺得有些累了,牧羊人便跳下馬,躺在草地上,手臂枕在頭下,嘴裏叼著一根草,瞇著眼曬太陽……這簡直就是我心目中天堂的模樣。

【光明日報】(2024年06月1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