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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人的命,都是梅幹菜給的!

2024-03-19推薦

▲ 最能代表浙江人的,其實就是梅幹菜了。攝影/學文映像

-風物君語-

我長這麽黑

都怪梅幹菜吃多了

在外人眼裏, 浙江人 的飲食總是充滿了「貴氣」——

靠湖的杭州人吃的是 龍井蝦仁、西湖醋魚 ,沿海的 寧波、台州、 溫州則把 生猛海鮮 當家常便飯,連內陸地區都有 開化青螄、金華火腿、臨安春筍 ……仿佛每一座小縣城,都有那麽一兩樣「高級食材」。

▲ 梅幹菜的外觀,按浙江人的話說就是「烏漆麻黑」。攝影/學文映像

然而每一個 「浙江胃」 裏,無論裝了多少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最後總是會被家裏一盤烏漆麻黑、粗糙難看的 梅幹菜 所俘獲。不是每個金華人都吃過金華火腿,但 幾乎每個浙江人,都吃過梅幹菜。

▲ 梅幹菜與白米飯的「黑白配」。攝影/學文映像

梅幹菜雖黑,卻是浙江人從小吃到大的「白月光」。就像 廣東人 總是說 「愛吃醬油會變黑」 一樣,每一個 浙江媽媽 ,也都曾用 「吃太多梅幹菜,長大就會變黑」 來嚇唬過孩子,然而等到遊子離鄉時,又會在他們的行囊裏滿滿當當地塞上一罐又一罐的梅幹菜。

浙江人想家的時候,每一罐梅幹菜都是一封來自千裏之外的家書。

出了浙江,我再也不吃「梅菜扣肉」

浙江人的「梅幹菜肉」,和川菜、客家菜裏的「梅菜扣肉」根本就是兩碼事。

作為一個浙江人,我每次去 川菜館子 總是會有怨念——每盤菜都辣到「致死量」不說,忽然在選單上看到 「梅菜扣肉」 四個字,正要歡欣鼓舞地來一波「他鄉遇初戀」,上來之後卻發現只是同名同姓的存在,倒不是說四川人的扣肉不好吃,只不過「月是故鄉明」罷了。

▲ 左為浙派的梅幹菜肉,右為川菜裏的梅菜扣肉。左圖攝影/學文映像 右圖/圖蟲·創意

如果細細比較起來,川菜裏的「梅菜扣肉」裏梅菜滋味偏寡淡。選材上用的多是 粗稈大葉 芥菜 ,腌制風幹成梅菜後色澤偏黃,味道上本身就不夠濃郁,更何況四川人做菜的時候,還得先把梅菜焯水,更是讓那股子鹹鮮風味流失了大半。

浙江人是舍不得把梅幹菜焯水的,連洗的時候也小心翼翼,生怕損失了梅幹菜的鮮美。 而用來腌制梅幹菜的 雪裏蕻 ,則是芥菜的 栽培變種 ,浙江人又稱之為 「九頭芥」 ,莖稈細長,味道極鮮,連腌完菜後剩下的鹵汁,都被浙江人家當做竈間必備的「 液體味精」

▲ 曬幹後的梅幹菜,深黃的菜梗,蓬松的質感。攝影/學文映像

雪裏蕻 的產地首推 寧波 ,又以 東鄉邱隘 的和 西鄉樟村「貝母地」 的為佳,清代的 【廣群芳譜·蔬譜】 專門提到, 「四明(寧波)有菜名雪裏蕻,雪深,諸菜凍損,此菜獨青。」 每年秋冬之交,寧波人就會準備幾口大石缸,把收割下來的雪裏蕻削去菜根,一層菜一層鹽地平鋪其中,然後, 光著腳站上去把雪菜踩癟踩爛。

我曾經質問過寧波人,為什麽非得是用腳踩爛,她讓我去看看 歐洲人做葡萄酒 的流程——少女腳踩的力度,恰好能把葡萄擠碎,又不會踩破葡萄籽而帶來澀味; 雪菜 同理,就是要擠出雪裏蕻的汁水,又不破壞莖稈的完整。如此踩實後,壓上石頭腌制半個月,就成了大名鼎鼎的 「寧波鹹齏(jī)」

▲ 寧波人往往把鹹菜叫做「鹹齏」。上圖:雪菜竹筍小豌豆蛋湯。下圖:用豬肉、竹筍、豆腐幹、雪裏蕻制成的青團餡料。 圖/圖蟲·創意

如果再把腌完的鹹菜,取出來放到簸箕裏,自然風吹晾曬成幹,就成了 梅幹菜 。雪裏蕻分春秋兩季,而三月正是曬制梅幹菜的最好時機,江南多雨,為了保留住晴天,家家戶戶會趁著風和日麗,拿著簸箕出來曬梅幹菜,就像是趕著每年一度的盛會,頗有種水鄉生活的儀式感。

▲ 浙江人曬梅幹菜不拘束於場地,可以在門前屋後,也可以在欄桿上,在廣場裏。圖/VCG

如此看來, 浙江人的鹹菜和梅幹菜,算是一對血脈相連的姐妹花。

至於用來做扣肉, 四川人 喜歡整塊五花肉下鍋炸出虎皮,再切成小指寬的薄片,蓋上過水的梅菜拿來蒸,因而肉質軟爛,湯汁濃郁,特別適合用來做蓋飯; 浙江人 則會把肉切成紅燒肉大小的肉塊,埋進大量的梅幹菜中,直接上鍋蒸熟,肥肉中的油脂把菜浸潤得烏黑發亮,將梅幹菜的風味發揮到了極致。

▲ 浙江人往往不會叫「梅菜扣肉」,往往直接簡略為「幹菜肉」,肉塊與紅燒肉的大小差不多。圖/圖蟲·創意

梅幹菜歷經時間的打磨、日光的濃縮、和風的洗禮,仿佛記住了浙江這片土地的味道。我每次吃梅幹菜,都好似能嗅到 江南梅雨季節特有的潮濕氣息 ,其中淡淡的酸味、黴味,都把舌尖的記憶帶回故鄉,按照 周作人 的說法,就是 「有一種舊雨之感」

正是這份「舊雨之感」,使得梅幹菜成為了浙江人無法被取代的鄉愁。

浙江到底哪裏的梅幹菜最好吃?

寧波 雪裏蕻 獨步天下,但比起梅幹菜, 寧波人更喜歡鹹菜 。鹹齏和黃魚之於寧波人,正如蒓菜和鱸魚之於蘇州人,堪稱是寧波版的 「蒓鱸之思」

▲ 鹹菜黃魚湯,寧波人的「蒓鱸之思」。圖/圖蟲·創意

而把梅幹菜做出巔峰味道的,首推隔壁的紹興人。 梅幹菜,又被稱作 「黴幹菜」 ,大凡名字裏帶個「黴」和「幹」的東西,在浙江大抵都和紹興人有關,最愛吐槽自己家鄉的 魯迅 ,在日記裏嫌棄紹興菜說:

「我將來很想查一查,究竟紹興遇著過多少回大饑饉,竟這樣地嚇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專喜歡儲藏幹物品。有菜,就曬幹;有魚,也曬幹;有豆,又曬幹;有筍,又曬得它不像樣;菱角是以富於水分,肉嫩而脆為特色的,也還要將它風幹……」

▲ 紹興,安昌古鎮,到處都是賣梅幹菜的攤點。圖/VCG

迅哥兒雖然嘴上說著不要不要,實際上卻是梅幹菜的頭號粉絲,在北京的紹興會館宴請安徽人 胡適 時,特地點了一份 梅幹菜扣肉 ,倆人吃得賓主盡歡;而在他的日記裏,梅幹菜更是屢屢上鏡,江蘇人 汪曾祺 歷數各地鹹菜,說了一句, 「魯迅【風波】裏寫的蒸得烏黑的幹菜很誘人」

安徽人、浙江人、江蘇人 同時滿意,看來 梅幹菜不僅是浙江人的鄉愁,更是整個江南共同的味覺記憶。

紹興人做梅幹菜的確是有一手,當地又叫 「烏幹菜」 ,和水鄉出名的 「烏篷船」、「烏氈帽」 並稱紹興 「三烏」 。早在清代,梅幹菜就成了皇家貢品,封壇時, 紹興知府 山陰知縣 也要現場監制,透過漕運押往北京。 梅幹菜腌得不好,可是會丟烏紗帽乃至丟腦袋的。

▲ 「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著一撮烏黑發亮的黴幹菜」。攝影/學文映像

梅幹菜扣肉 ,據說還是當地的明代才子 徐文長 首創的。燜肉的時候,即興淋灑上 紹興黃酒 、放入大量 白糖 ,農家人就放在飯鑊上蒸,蒸得墨黑噴香,按 余秋雨 的說法,是 「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著一撮烏黑發亮的黴幹菜,色彩的組合也是既沈著又強烈」 ,揭開鑊蓋一手幹菜、一手扒飯, 色、香、味 都達到了巔峰。

然而浙江人對梅幹菜的執念,單就白米飯遠不足以消解。

地處浙中的 金華 ,除了火腿,還以酥餅出名。 金華酥餅 的餡料,是用剁細的梅幹菜末,混入豬肥膘肉丁制成的,風味上還是「梅幹菜+豬肉」的經典組合,但特選的肥膘,讓幹菜的成為了酥餅的主基調。

▲ 來自金華義烏佛堂的梅幹菜酥餅。 點選圖片立即下單!

烤好的酥餅趁熱咬開, 豬肥膘 呈現半融化狀態,粒粒晶瑩,入口還有加入大量白糖帶來的濃郁甜味; 梅幹菜 則被浸潤得烏黑發亮,特有的幹菜香撲面而來,伴隨著酥皮的煙火氣,一並沖擊著口腔和鼻腔。只不過江南人嗜甜,外地人吃多了酥餅,恐怕就膩得沒胃口吃飯了。

▲ 層層疊得的梅幹菜肉餅。圖/圖蟲·創意

麗水 縉雲燒餅 ,和金華酥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把梅幹菜的 「鮮甜」 發揮到了極致。酥餅是半圓形的,而縉雲的梅幹菜燒餅卻薄一些,裏面同樣裝著剁細的梅幹菜和晶瑩的肥膘肉,搟成面餅的形狀,再刷上一層糖油,灑上黑芝麻,算是縉雲燒餅的標準配置。

▲ 梅幹菜肉餡的縉雲燒餅。圖/網絡

等做出雛形之後,只見師傅在碗裏沾點清水,手勾成一個大弧,往冒著火光的爐口一送,手好像裝了彈簧似的一拍,燒餅就穩穩當當地黏在了爐子壁上——小時候跟著長輩趕集,最愛看的就是這一出 「徒手探火爐」 ,據說用鐵架子夾出來的,難免會沾染些鐵銹氣,熱騰騰的燒餅,有一點氣味就會被無限放大了。

▲ 滿滿的梅幹菜肉餡。圖/網絡

關於梅幹菜,浙江幾乎每戶人家都會做,且家家都有自己的秘方——有人會在蒸前把肉燉一燉,有的會先把梅幹菜炒香,還有的省略了蒸的步驟,直接把幹菜和豬肉同炒。假如你問一個浙江人 哪裏的梅幹菜最好吃 ,得到的答案必定是: 當然是我家做的最好吃

梅幹菜裏,藏著浙江人的性情

梅幹菜和浙江人,可謂性情相合、意氣相投。

浙江人早年的生活是窮苦的,在趕上改革風潮發跡之前,對於大多數生長在「山溝溝」裏的浙江人來說,梅幹菜是「救命的東西」——雖然它 黑不溜秋、粗糙難看 ,但 身板堅韌、保存期長 ,最是下飯的佳品。

▲ 不管怎麽擺拍,黑不溜秋的梅幹菜總是顏值堪憂。圖/圖蟲·創意

在金華的 東陽 (就是【送東陽馬生序】裏的東陽),梅幹菜又被叫做 「博士菜」 ,據說是因為東陽學子早年貧窮,靠著吃梅幹菜下飯維持生活。吃著這種帶有淡淡苦澀黴味的幹菜,東陽一地就走出了 13位兩院院士 (2019年數據), 900多名 博士、博士後,以及 8000多個 具有教授、研究員等高級職稱的東陽人。

「博士菜」絕非東陽特色,可以說整個浙江皆是如此。 早年間的梅幹菜別說蒸肉,連油星都不見一點——浙江的老一輩們,往往就帶一個飯盒,飯上裝著幹癟的梅幹菜,蒸一蒸就當作午飯對付過去,然後繼續埋頭苦讀。

▲ 那個時代別說肉,逢年過節才能見著一點油。圖/圖蟲·創意

讀書人 是這樣,最能吃苦的 浙江商人 更是如此。浙江潮濕多雨,外出行商,食物不宜儲存,因而趁著日頭好,家裏人趕忙把雪裏蕻曬成幹菜,讓經商的人揣在行囊裏,梅幹菜也隨著浙商的腳步,走向了天下四方。

而等浙江人生活富裕之後,梅幹菜依然沒有失去其地位,也從來沒有改變過風味。

▲ 浙江人曬雪裏蕻,可以掛在屋檐上,也可以攤在欄桿上。圖/圖蟲·創意

就算機械化再發達,浙江的梅幹菜還是家家戶戶純手工制作,一大盆一大盆地腌,一大把一大把地曬, 由阿婆傳給母親,再由母親傳到小輩手裏 ,只要陽光雨露常在,菜品的風味就不會改變,一如既往的樸實而厚重。

在觥籌交錯、酒盡人散之後,浙江老板們應酬完生意,回到家饑腸轆轆,最想念的依然是家人做的 梅幹菜炒飯 。終日裏笑臉相迎的虛偽、東奔西走的困頓、身不由己的無奈,都在一碗炒飯裏得以釋懷。

▲ 有梅幹菜,就算是「一人食」,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攝影/學文映像

而對於漂泊在外、困居陋室的 浙江遊子 來說,梅幹菜是來自家鄉的親切問候,蒸過的梅幹菜只需要加熱片刻,故鄉的記憶就會從微波爐裏飄蕩出來。尤其在最近長期的隔離生活中,頗有種 「烽火連三月,家書值萬金」 的珍稀感。

窮而不墜其誌,達而不改其心,縱然出身平凡,也能慷慨濟世。這是梅幹菜的性情,也是浙江人的性情。